即使之前表现的再有主见, 说到底也只是两个没经历过大事的孩子而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就在刚刚一个上午,经历了可能是最大的转折, 不会担忧、胡思乱想才是假的。
这个时候走在前面的两个婢女之一回头, 见她们满脸紧张和故作镇定,笑了起来:“你们别担心翁主是个再好不过的主人了,能在翁主身边做事, 都是极有福气的!日后有的是好日子!”
旁边一个婢女却没有那么好说话的样子,当即打断了同伴的话:“你瞎许诺什么?她们还不一定能在翁主身边做事呢!说不定就被分到庄子上做劳役杂役了。”
虽说二十一金买两个杂役真的很说不过去,但这件事比较特殊,本来就是为了做好事, 价钱什么的自然也就没法说了。
“做杂役也好庄子上生活虽苦, 但也就是做农活儿而已,还能比原来苦?”宦官的话结束了两个婢女的讨论, 都不作声了。
的确,看这两个女孩原来的生活,即使是翁主的农庄也比那更好了——当然,这是因为陈嫣管理的比较严, 她名下的产业,无论是什么产业至少都拿奴隶当‘人’,换做别人那里的就不一定了。
宦官和婢女带着两个女孩子去了楼上,到了门口回头道:“我去问问翁主,要不要见见。”
说着跨进门去,两个小姑娘屏息凝神,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连头都不敢抬。
只听原来说话一板一眼的宦官一下放软了声调,倒也没有捏着嗓子说话,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怎么听怎么舒服。
“翁主,人已经带上来了,要不要看看,也让知道谁是恩人!这也是她们的福气。”
“谈什么福气不福气的真的有福气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这个年纪本该是只知吃喝玩乐的时候。若是做人奴婢也是福气了,世上还有什么好事?”一道女声传来,隔着屏风不算真切,但姐妹二人都听见了。
心中一开始是喜,有个女主人倒是比男主人好多了。
“无须见了,有什么好见的?我不算恩人哪有恩人是把人家买来做奴婢的?说不得日后得恨我呢!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一生都比别人艰难一些,这才哪儿到哪儿!”声音还有些童稚之气,但听在双胞胎姐妹耳中却是心中一酸。
即使还没有见过这个掌握着她们生杀予夺大权的‘主人’,她们心中也很难不生出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感激之情。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不见她们的贵女将她们当成是‘人’。
在亲兄长将她们当成物品买卖的时候,有个陌生人谈论起她们的时候,却拿她们当‘人’。
“翁主说的这是什么话!是翁主拉拔他们出了泥坑,若是无翁主,这两个女郎将来会如何呢?说翁主有恩难道说错了?不只是这两女郎,翁主身边皆因翁主受惠,谁说翁主不是恩人?”宦官说的是好话,同时也是真话。
然而陈嫣却不愿意听这些话,说到底不过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甚至有些连力所能及都算不上,只能划到伪善当中。她做了什么好事?出点儿钱、说句话?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的、一个伟大的时代,但举目望去不可否认,这个时代悲惨的事情并不比古代任何一个时期要少!陈嫣要是真的有心,一开始就应该以解决这些事情为目标。
或许最后做不到全部,但至少能做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但她没有,而是选择了现在的路改变世界、改变时代,当然,这些改变大都是大范围来说有利的改变,只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就说不定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的意愿,没有什么比渴望不凡更平凡的呢。而且这条路还比另一条路要来的简单,至少能看到成功的希望。
“罢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去安排好人就是了。”陈嫣不愿多谈。
宦官见陈嫣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有恩情,甚至不愿意多提,心中暗暗称奇。但还是很快躬下.身,顺从道:“唯!”
这个时候陈嫣和申一公也谈的差不多了,只面前还放着酒舍送来的饮品,陈嫣便伸手替申一公斟了一杯冰镇后的米酒。托刘嫖陈嫣这对母女挖冰井藏冰发国难财的福,冰块这种东西民间也能看到了(当然,前提是有钱)。
这酒舍是聚宝阁的产业,做的是会员生意,档次很高还在于其次!和普通高档酒舍不同的是,即使是高档酒舍也必须考虑盈利的问题,不赚钱还有经营的必要么?所以在使不使用冰块这种格外昂贵的消耗品上会有疑虑,这无非是一个成本控制的问题而已。
但聚宝阁专供会员使用的酒舍就不是这样了,不赚钱,甚至倒赔钱也没什么,只要真的给会员最高享受,让他们觉得聚宝阁会员这个是有优越感的,那就行了。因为只要能够维持这种认同,总体上的聚宝阁就是格外赚钱的,酒舍亏一点儿只是毛毛雨而已。
事实上,真的考虑到聚宝阁的属性,整个聚宝阁都亏钱陈嫣也不介意。因为聚宝阁本身不赚钱,陈嫣也能利用聚宝阁的影响力做很多事——影响力是什么,是权力的一种!有了这个,钱就是小事了。
不过现在的商业思维显然还没有进化到这个地步,陈嫣只需要让聚宝阁常常做各种活动、为会员提供各种各样的方便、资源等等,这就足够会员们追捧了。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因为如果靠他们自己,甚至普通的抱团,花同样的金钱这都是难以达到的。
就这样,陈嫣还不断地让人推出为会员着想的举措,处处为会员行方便,弄的会员有时候都不好意思了。去年甚至有人说要不要涨会员费,五金是不是太少了——五金对普通人来说是一大笔财富,对于能够入聚宝阁的商人却不算什么。更何况,与得到的各种好处相比,这确实不算什么。
虽然最后聚宝阁也没有加会员费,但也能由此看出大家的态度了。
“今岁夏日在庄园里办‘群英会’,事后送的礼盒要多多用心。唔,到时候礼盒中用布帛写下一些祝词,落款处空下来,由我亲笔填上也是心意。”陈嫣围绕着这些琐事布置了一会儿。
申一公一一记下,哪怕是琐事也没有随便敷衍的意思,更不会觉得陈嫣有插手自己工作的意思。
不夜翁主不夜翁主大概就是那种人,如她自己所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至于平常偶尔有想法,她也不会有太多的顾忌,直接就说出来了。她真的没有太多别的心思,就是想法比较多,然后就想到就说了而已。
申一公也是工作了一段时间才逐渐适应陈嫣这种行事作风。说实在的,让现在的他再去别人手上工作,或许反而会不适应。因为陈嫣托付的信任太多,能够让他无拘无束地做事。与此同时她又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放任型,总能够在理解的基础上有自己的想法。
有的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但有些想法虽然与众不同,但仔细想想却是有奇效的!其中的道理很值得琢磨,每次琢磨陈嫣的想法,申一公都觉得很有收获。
“翁主总是很看重‘会员’的想法。”申一公慢慢喝下陈嫣斟的米酒。
陈嫣想也不想道:“因为‘会员’才是聚宝阁的立身之本!有这些会员在,能影响这种会员,这是多大的一种权力啊——权力,申先生是知道的权力有多重要的罢?申先生过去在程郑手下做事的时候应该深有体会才是,能够有人脉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申一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放眼商界,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少,而在实际运用的过程中能够完全执行的却是少数。若是其他人创立了聚宝阁,总是很容易将‘抽血’放在首位,而不是将服务会员放在首位,服务会员只是为了顺利进行前者而附带的。
表面上看这样也没什么问题,但时间长了有些东西就会被忽视。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人清楚地看出偏离方向,再走下去是自取灭亡,但本人往往无所察觉。
陈嫣却不同,她总能够抓住最核心的那个点,然后心无旁骛!她认为聚宝阁是为会员提供便利与服务,那就真这么想了,而不会让杂念影响到这里。她甚至让聚宝阁做事的人也只这么想至于怎么用聚宝阁赚钱,那是别人去想的。
“因为人是很难兼顾两种想法的。”陈嫣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但能如翁主这样看的明白透彻的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申一公顿了顿,才板着他那张脸道:“所以翁主也不必总是如此谦虚。”
“?”陈嫣【喵喵喵!?
陈嫣不懂申一公的意思,但不只是申一公,事实上陈嫣手下和陈嫣接触的比较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陈嫣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东西,对自己做的事情极端自信(他们很难不被这种自信的人格吸引,乐于和她一起工作)。同时,她对自己就不太有自信了。
她似乎总是低看自己本身,觉得自己除了出身好,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值得其他人另眼相看。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成事,而和她这个人关系不大实际上,关系大了好么!
有本事的心气都大,并不是简单的一个人足够强,就心甘情愿跟着了。真要这么说了,所有人都去业内的第一的地方了,第二、第三这些地方的顶级人才并不输第一,这算是怎么回事?
见到陈嫣疑惑,申一公又觉得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果然,他并不是那种会说话的人。
其实保持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这种质朴地让人觉得有些笨拙的表现,固然和这位不夜翁主的其他部分不太相符。但不得不说,这不讨人厌。
稍微谈了一些经营上的事情,时间差不多了,陈嫣便告辞离开。倒是申一公留了下来,因为一会儿他还要在此招待另一位客人,当然,都是和工作有关。
陈嫣也只能道:“真是辛苦了!”她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她的团队这些人大多是工作狂,几乎每个人都在自愿全天工作至少中高层的都是如此。
下面就不能要求太多了,因为大家都是混饭吃,没有太多可以期待,给多少钱做多少事,没什么可说的。
陈嫣自觉工作认真,但和申一公这些人的工作量相比其实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更多时候就是她一句话,下面的人要跑断腿。
申一公沉默了一会儿:“不甚辛苦。”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相比起现在的大多数老板,陈嫣太‘直球’了一点儿。更麻烦的是,她还是真心的,这就未免让申一公这种不善言辞的更加难以应对了。
申一公似乎觉得自己应该给点儿什么回应,又补充道:“不甚辛苦,但确实事多人少,若是能多些合用的人就能做更多事了——不是埋怨事多,只是——”
“我知申先生的意思。”陈嫣笑着打断了申一公要扩展开来的解释。说出去谁相信呢,经营着聚宝阁,最长袖善舞的申一公本人其实是个不擅长说话的人。说起来他这个人只是很擅长抓住多方利害,然后在其中做文章而已。有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关系摆出,口才之类倒可有可无了。
“申先生不必说了。”
申一公也觉得松了口气,解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麻烦了。这甚至不像是生意,可以只说利害。
“用人的事,我也只能说在想法子了,但也不能很快解决”陈嫣说着站起身来,“算了,不说了,总之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陈嫣往外走,此时门口侍立着的宦官婢女纷纷垂下头。一直和两个婢女等在此处的双胞胎姐妹也在门口处,慌慌张张跟着婢女们退到一边但她们到底不是受过训练的婢女,中间偷偷抬头看了一眼。
是一个和她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的贵女。
她并不是满头珠翠,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挽成发髻,只用了很简单的小银簪。脸上更没有什么盛气凌人之色——她们曾在大街上见过一些拥簇着家丁婢女的贵人,他们每一个都像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就算不是那样,看他们这些小民的眼神也是满不在乎的。
脸上更不像那些贵女总是涂的雪白,但比没有涂粉的脸还要白。姐妹两个甚至觉得就算是长安冬日最干净的雪,也不会那么白了。
只是一眼,其实并没有看清小贵女的样子,姐妹两个已经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眼睛底下仿佛还是一片鲜亮的红色,那是小贵女裙子的颜色,她们从没有见过红地这样亮眼的红!就像是春日里最好看的花。
“你们几个不就是想玩儿?市场上有什么东西是家里没有的?这时拉着我去逛这么热的天”
几个小婢女笑起来的声音像银铃——这让姐妹两个有些丧气,她们也会笑,但笑起来就像是隔壁邻居家养的那只母鸡,‘咯咯咯咯’的。
“翁主、翁主去罢!整日呆在家中也无甚意思哩!咱们去看百戏!”
“看甚百戏!那样地方乱,冲撞了翁主如何是好?看百戏在府中看就是了,府中招来的百戏班子难道不比外面的好?”
“那做什么?看胭脂水粉?那还不如我们在家做的呢”
婢女们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渐渐听不见,这个时候门口的人也纷纷跟上了。两个婢女转头叮嘱姐妹两个:“你们跟紧了我们!翁主这还不回去呢孙大人说了,等回去了再安排你们姐妹。”
‘孙大人’指的就是那宦官,他本身是没有官职的,但却是宫中出来的,是当年先帝驾崩前一并安排在陈嫣身边的人。所以多少有些体面,直呼其名不太对,要叫个名目也叫不出来,于是干脆呼之以‘大人’。
两姐妹什么也不懂,只能点头。其中做妹妹的想的更多一些,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便低声问道:“两位姐姐,我与阿姐新来,什么都不知道,竟还不知家主人是何人”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婢女笑了起来,她看得出来这个说话的小姑娘想的多些,不过这也好,这就是求上进的意思了,总是好事。而且他们这些人呐,要么什么都别想,就一根筋,要么就什么都想,事事都给想到位了!
“好叫你姐妹得知,家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长公主之女、先帝外甥女、皇后娘娘的胞妹,不夜翁主!”说起这一串前缀这婢女连个磕绊都没打!没法子,此时的人都在意这个。
“啊!”轻轻惊呼一声,姐妹两人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进了谁家门。也多亏了陈嫣的名气颇大,当年‘独霸未央宫’的童谣唱的足够多。不然的话,一个‘翁主’,在长安这块地界,那可真是不值钱。
事实上,说到某某公主,一般市井小民也不甚清楚呢!
那离他们实在是太远啦!
当然,除了早年间留下的名声,陈嫣还有一些别的名声是这几年逐渐积攒下来的。她当初在阳陵邑做的好事是不图什么的,但带来好名声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后来不只是设粥棚、办千金医馆,她还办学堂,就是初级学堂,只教简单的文字和算数的那种。
这种学堂出来当然做不了大学者,但至少能让人不做一个睁眼瞎,多少懂点东西,对于脱离苦力活也有一定帮助。其中学的好的,还会得到老师的推荐,由陈嫣全额资助,正式学习知识。虽然名额很难得到,但至少是条出路就是了。
或许有人觉得陈嫣背后有人指点,这么搞就是为了邀名,毕竟他们很难相信陈嫣一个小姑娘能想到做这些事——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非常功利地邀名。
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是实用主义者,也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陈嫣做了好事,他们就认陈嫣!所以在长安老百姓这里陈嫣的名声很好,平常也会谈论起陈嫣来,大有一种‘我们社区好孩子如何如何’的感觉。
双胞胎姐妹互相对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上前紧紧跟住了两个婢女。
呼啦啦一群人一走,原本的小单间里剩下的人就不多了。除了申一公和他的一个僮仆,还剩下两人在一旁听用,都是聚宝阁的年轻人,做助理的工作,给申一公分摊工作压力做杂事用的。
两个年轻人没有说一句话,这一点上简直越来越靠近申一公这个上司了。
倒是那小僮仆叽叽喳喳,说话总没个完。有外人在的时候还能管住自己,没个外人在了,话匣子就真的打开了,根本停不下来。旁边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申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僮仆?不都是有样学样的么?
小僮仆却不知道别人有这么多想法,或者知道只当是不知道——这些人知道个甚!主人已经够寡言的了,若是身边还没个爱说话的,平常那岂不是都没个声响听了?那也太难受了叭!
小僮仆此时眼馋地看着冰镇过后的米酒,那可是用冰了的啊!虽然现在市面上能看到冰块出售了,但价格高的令人咋舌,让他自己买是不敢想的。也就是借着常常出入聚宝阁各场所,有幸品过味儿而已。
此时也不敢造次,只是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儿,有感而发道:“家上,说起来我记得咱们蜀中还有过孤女卖身骗钱的事儿——不夜翁主实在是良善就怕刚刚是骗人的”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
申一公继续喝米酒,神色像往常一样,不会因为外界发生什么就有什么变化。
小僮仆接着道:“家上方才怎么不提醒不夜翁主呢防人之心是要有的,这不是家上常说的么?”
“太聒噪了!”申一公忽然道。
“嘎!?”
申一公跽坐太久了,站起身活动活动身子。
“这种事何必翁主知晓翁主要一辈子不知这些事才是福气。”
“这很难吧?”小僮仆呆呆道。
“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了。”申一公淡然地看了僮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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