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夜, 你来和董君谈。”陈嫣自己并不是擅长谈判的那种人她只是穿越而已, 又不是换了个人。她可以凭借自己站在时代尽头所得的见识在很多高屋建瓴的问题上搞搞指挥, 但具体来执行某件事,她并不一定比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强。
董山听闻这话, 顺着陈嫣所指, 看到了之前说过话的年轻男子。
之前并没有太过仔细地打量, 现在却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看了一回,而这才再看,董山心里就有了猜测。
叔夜应该是此人的字,而若不是与别人重复了,那就只能是那人了。
年轻男子身着锦衣袍服, 束发用的是金玉冠,看年纪不过弱冠看过去的时候对着董山轻轻一笑,这才缓缓道“董君此事尽可与我来说。”
他生的英俊, 五官有一种刀刻的锋利。身材高大, 此时跽坐在席上都有一种手脚伸展不开的感觉。懒懒地开在神前小案上, 一手支着, 一手拿笔, 看起来颇有纨绔子弟的模样。
只不过董山知道对方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眼睛里不细心捕捉就看不到的危险一闪而逝狂犬
董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王温舒, 字叔夜,是泰和钱庄之前有名有姓的狠角色传闻因为他作风过于酷烈,连他的主人都受不了他了, 所以在泰和钱庄开拓之事暂时事了,他就被狡兔死、走狗烹了。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
传闻中王温舒年不过弱冠,生得是美郎君的样子,做派豪爽,有王孙公子气度。然而,真正和他相交的人是想不到这些的。对于他们而言,光是恐惧、担忧、心力交瘁就已经装满了脑子了
面对这样一只除了主人,谁都能攀咬的狂犬,谁都会脑子空白一会儿吧
所以说,坏名声确实也有作用。比如现在,哪怕是阅人无数的董山也在开场之时就被震慑住了,而有些心慌意乱安排给这位杀才,就算能借来钱,恐怕家族也要大放血吧
“王先生”
董山刚准备说话,就被王温舒打断了,王温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汝南董氏的大人物,往回倒几年,这样的人物还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而他之于这样的人物,大概比蚂蚁差不了多少罢。
“原来董君知道在下令人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说是这么说,他表面上却没有丝毫这个意思,反而比董山轻松随意多了。
陈嫣在旁清了清嗓子,插嘴道“这是王叔夜,泰和钱庄的管事之一,泰和钱庄的事情他比我清楚董君有何事自可与他说。”
说着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钓具,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施施然就往外走“我便不在二位中间做个多余之人了”
董山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个时候的王温舒更加危险了。
王温舒花了半个时辰就解决了战斗,这大大节省了时间,此时离下一个客人预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到时候能休息一会儿了。
但是休息温暖的屋子、美味的点心、甜滋滋的蜜水,这些都对王温舒没有吸引力,于是陈嫣很快在天波湖等到了他。
“你怎么也来了闲不住”陈嫣手上钓竿动也没动,目光也没有分给王温舒一分一毫。
王温舒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那个耐心他并不喜欢垂钓,因为陈嫣颇为喜欢的关系,尝试过,然后很快放弃
“实不懂翁主为何喜爱垂钓。”王温舒揉了揉脖子,微微摇头。
陈嫣手上很稳,闲闲道“本不喜欢的,是后来才觉得有意思嗯,有点儿像下棋。”
陈嫣一直会钓鱼,小时候就能跟着镇子上的小哥哥小姐姐提着个小桶去钓鱼,但一直没能称得上喜欢。曾经会参与钓鱼活动,与其说是喜欢钓鱼,还不如说是喜欢和大孩子们一起玩儿。
钓鱼实在是太慢、太无聊了,除了钓到鱼那一瞬间的惊喜,其他时候是那样冗长、如死水一般。
现在的她才能欣赏钓鱼的乐趣大概是生活节奏慢了下来,很多事情都能慢慢钻研,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了乐趣吧。
“选点、等天时、下饵、等待,鱼儿上钩了还得用上不同手段,或者眼明手快。或者慢慢遛着鱼儿,这也算是和鱼儿斗了。”陈嫣这样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说着手腕一抬,王温舒觉得眼前一闪,钓竿已经甩了起来,一条接近一尺的河鱼便在池塘边的绿草中翻滚起来。陈嫣笑得眯缝了眼“我赢了”
说着踹了踹王温舒的脚边“拣鱼去”
陈嫣虽然钓鱼,但不太能够摸鱼。总觉得那种黏黏的、冷冷的质感很奇怪就算是烹饪这种食材,也会让其他人先做好前期的处理工作。
王温舒倒是不怕这个,但随随便便被支使也有点不爽哦站在原地没动。
“今日本打算亲自炖鱼羹的”陈嫣貌似不经意地道。
话未落音,王温舒立刻从池塘边的柳树上折了一截枝条,给鱼穿上柳,提在手上。乖巧道“翁主今日好闲心,小人多有福气啊,能吃上翁主烹饪的鱼羹”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但陈嫣还是觉得此人实在是个干大事的
原本木桶中已经有一条鱼了别指望陈嫣自己碰鱼,这都是身边的婢女动的手。陈嫣也点点头“两条鱼应该够了,让人先送到养室养着吧。”
立刻又婢女接过两条鱼,而陈嫣则是留在池塘边,重新下饵之后垂钓起来。不过今天的垂钓任务已经提前完成了,他也就提不太起劲了,所以一边垂钓,一边喝王温舒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王温舒将刚才的谈判结果说明了一番。
“五百万钱,借一年,归还时子钱要本金一成。”在这里王温舒顿了顿,然后才接着道“抵押的是汝南董家在汝南郡的,蜜园一处、长安锡器作坊一处。若到时收回钱贷与子钱,,作坊亦要以市价作价于钱庄。”王温舒露出了两排牙齿,笑起来让旁边一个侍奉的小婢女都害怕。
“不错”陈嫣点评。
现在长安由曹家领导的本土派和由邓家领导的外来派为了蚕丝而打生打死,谁都想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垄断正是资本的天性啊
只不过他们这么一闹,其他人就难受了那些本身也做丝绸生意的,得顶着比往年高的多的价收丝,简直有苦说不出然而又不能将收来的丝,或者丝织成的绸卖的比往年高太多高太多了,人家可以去临淄、去洛阳、去蜀地拿货,何必来他这里贩货
就连在本地销售,恐怕都和齐地丝绸产品没有竞争之力了
更何况,那些顶在最前头的大商贾可没有提价人家也知道提价了销售不出去,到时候丢的不是收货的市场份额,丢的是卖货的市场份额啊现在他们是亏本卖货,多卖一匹丝绸就得多亏一点儿
但就算是亏本也得忍着,等到忍过了这一阵,将来还有机会将现在的损失一一弥补。可要是这个时候认输,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整个丝绸市场乱了套了,生意中有太多丝绸成分的商人都深受其害。至于和丝绸无关的商人,最开始没看出有什么影响,但市场上的钱就那么多,当活钱都被丝绸挤走的时候,他们也就渐渐受到了影响
一些平常经商理念比较保守的还好,支撑过去没有问题。可那些喜欢最大限度调动金钱进行流动的,这个时候就危险了。因为他们的操作手法最讲究的就是资金流动,当资金流动不够,自身的窟窿就是定时炸弹。
这时候好多人都来找泰和钱庄借钱,因为举目望去这个时候还有着大笔资金,并且确实愿意拆借出来的也就是泰和钱庄了。可是泰和钱庄也不会做亏本生意啊身处这种市场中,自身信誉是不值钱了,谁知道会不会这场商战中就覆灭,只有实打实的产业做抵押物才能借钱
当然了,这些实打实的抵押物也可以卖给别人,一样能换钱。只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愿意卖掉自家的优质资产,大家都想着只要有一笔钱度过眼前难关,日后总能撑过来的。
另外,这种时候出卖资产恐怕会被人压着吸血吃肉价格低到不能看又不是没有先例的
相比之下泰和钱庄就好多了,子钱比子钱家低,而且信誉极好约定定下了就是定下了,将来也是照着约定来,不会有别的麻烦要知道借贷本身就处在一个灰色地带,子钱家们一个个要是不厉害,也不敢做子钱家了
王温舒和董山定的子钱并不高,一成也就是10的利息,而在正常情况下,放贷出去一年利息应该是20,短期贷款的话算月息,月息大概在3。非正常情况那就不好说了,什么奇葩利息都有可能出现。
像是灾荒年间发国难财100的利息也有过不过这种人只敢偷偷地来,还要谨防被人抓住尾巴。不然的话,立刻就会引来国家的打击按照汉代对商人的政策,这种商人直接打死、家产充公,不需要废话半个字。
之所以这么低,当然不是王温舒好心,而是为了那座锡器作坊
锡器是中产之家常用的器物,这样的作坊上规模的在长安附近也有几座,其中董家这座综合规模、质量、工匠等多方面的因素,是评分前三的
陈嫣最近想搞个锡器作坊,但要自己从头弄实在是太麻烦了钱倒是好说,关键是技术好的工匠难得。少府这种工匠肯定不少,然而现在少府主人是刘彻和陈娇,也就是陈嫣她姐夫姐姐,但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陈嫣不愿意去挖姐姐姐夫的墙角。
另外,作坊得修建吧,还得自己联系上下游什么的,再加上整个作坊的磨合e,陈嫣现在也学会有钱人的思维了那就买一个吧。
酱紫。
“才五百万钱啊,就让汝南董家低头了真便宜啊。”陈嫣在肯定了王温舒的工作成果之后又忍不住感叹。
五百万钱,其实不少了然而换成黄金,也不过五百金的样子。
这样一笔钱是几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总和,听起来挺多的,但古代社会是贫富极端分化的财富和各种资源都掌握在一小撮人手里。
中产之家,说的好听,但其实并不等同于后世的中产阶级,只能说这些人能在不发生各种天灾的基础上保证最基本的温饱而已。
可以想见,对于汝南董氏这样的地方大土豪来说,几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根本不算什么。
五百金让汝南董氏低头让步这在平时根本不可能也就是现在这个特殊境况中了。
实际上此时情况类似于人为制造了一波行情不好,这种情况下,董氏等一批商贾损失惨重他们当然还是有资产的,只不过这个时候谁愿意原价收购他们的资产
说实话,这种时刻,就是手上有钱者的狂欢陈嫣敢肯定,如曹家、邓家之流,他们在彼此争斗之于,还有余钱呢趁着这个时候暗暗放款出去,现在已经吃下了不少优质资源了吧
就算顶着这一波亏本很是痛苦,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说不定到现在为止,不依靠生丝战争的胜利,他们也将之前亏本的赚回来了
陈嫣想到这里有些可惜,可惜她不能参与这场狂欢,最多就是跟着吃点儿边角料了。
主要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到现在为止,泰和钱庄的体量已经很惊人了,只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金融概念,所以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个时代的人懂得看实体经济啊
她要是在长安有太多产业,说不定就要在将来招祸
以她的身份,一般般有钱这没有问题,超级有钱问题也不大。像她娘亲,算超级有钱了吧,还不是活的快快乐乐。如果陈嫣的记忆没错,历史上的馆陶公主是善终的主要是历史上的馆陶公主选择了和自己的情人合葬,这一点让陈嫣印象深刻,所以了解了一下这个故事。
从这个故事侧面可以推知,直到死的时候,历史上的馆陶公主都过的不错。
但是她要做的是超级有钱吗
现在还好,只怕将来随着她的计划一步步实现,财力会膨胀到可怕的地步
让别人知道自己有钱,但始终不知道多有钱,这是陈嫣本能的想法。既然是这样,就不能在长安搞事情了这可是天子脚下,再小的事情也无所遁形。
感慨之后,陈嫣侧过头去看了一眼百无聊赖、正在往池塘里扔石子的王温舒幸亏她也没有了钓鱼的心思,不然她能追着打破他的头别人钓鱼的时候扔石头,人干事儿
“不容易办罢”这也是有感而发。
不然呢这锡器作坊赚钱并不暴利,但胜在稳定,算是董家在长安非常优质的资产了。这并不是这作坊值多少钱的问题,市价也就是三百万钱的样子,关键是出这个价想要买到一座这样水平的锡器作坊,那是需要运气的因为没人卖啊
有价无市耳。
这次花钱就能买到,也是很不容易了。
王温舒呲了呲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也容易谈吓唬吓唬就行了”
陈嫣满头黑线,这段时间让他学习,感觉上什么都没学到啊。该谈的利益当然要谈,只不过肯定是要注意方式方法的,最好能照着当下的游戏规则来。有的时候并不是你有钱有势就能乱来了,甚至因为你是头号玩家,更应该遵守游戏规则。
若是头号玩家乱来,还能指望其他人规规矩矩到时候大家都不讲规矩了,还怎么玩儿
“规规矩矩谈也能谈下来的,你偏偏要弄险就那么喜欢摆弄人心”这件事本身其实没什么,因为在这种借贷行为当中,搞点趁人之危的小动作是司空见惯了。关键是从这可以看出,这些日子学习成果惨不忍睹。
对于陈嫣的说法王温舒也没有什么可否认的,主要是陈嫣不好糊弄别看她看起来纯良,对其他人又很容易坦诚,以为她就是个简单的人。相比起自己来,对方更像是凭借直觉做辨别。
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卑鄙、凶狠、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三流货色,不是什么好人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而他对付其他人的凶狠,其实也没有多少是因为忠心,他之所以那么做,其一,他擅长那么做。其二,他喜欢那么做他享受着毁掉其他人的希望,彻底打掉那些原本高高在上者的骄傲时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有一种快意
这些人原本每一个都是踩在他头上的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没有因此就真的将他当成一把刀、一条狗在王温舒的预料中,她应该这样做的。毕竟,他就是个烂人,这是他该得的。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至于说做刀的那一个将在使用的过程中不断消磨掉自身,最终粉身碎骨这并不是他在意的。说实在的,就算有一日他死于非命、不得善终,那又如何
他不愿意过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命运,所以豁出命来也要和老天赌一把。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不在乎性命了既然有那个野心,就不可能没有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他有什么能够作为代价的原本的他一文不名,只有一条命而已。
哦,这条命还是她发善心才救下来的。
“在我身边学些东西吧”他当时只听到一声清浅的叹息,似乎是在可惜什么。
可惜他吗有什么可惜的他自己都不可惜
“可笑至极我们这位翁主啊太可笑了”王温舒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回一次千金医馆,当然不是为了做好事,又或者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什么的。要真是那么在乎救命之恩,当初那一男一女他怎么从没找过
他就是为了找于大夫
两个人碰头之后就是互怼
于大夫最早就看透了他黑心肝的本质,对他从来都是冷嘲热讽。但但他其实是个好人,不然也不会收留他,后来又推荐他去泰和别指望王温舒因此就对他有什么感激之情了,他只是喜欢看于大夫怼他,然而也只能怼他的样子。
别人都以为王温舒是感激当年他的救命之恩,以及后来推荐他去泰和的事,所以才有这种经常的看望。
明明于大夫看他很不顺眼,但在其他人眼里两个人关系好的不得了于大夫的不爽都摆在脸上了,王温舒看的很欢乐。
不过,正是因为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底细,而且对对方的打分不能更差了,反而能够有什么说什么就算说了什么,还能印象更坏吗
“你如今也有这样的感悟了”于大夫嗤笑。他可不觉得王温舒是讨厌陈嫣才这样说的。
“你不知她有多可笑明知我是甚样人,却可惜我我自己都不在乎当条狗,她却在意,想让我做个人。”闷头一口酒,扑在案上,王温舒这才低声道“她若是有一日被人害了,一点儿不稀奇”
“翁主的交代我可是办好了,这话说出来伤人心呢”王温舒啧了一声,懒得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又假装听不懂陈嫣的话。说出来的话玩世不恭,说是伤心,实际上满脸都是笑。
“今日鱼羹多饮一杯”
“多饮一杯你做梦罢”陈嫣将钓竿扔到他手上,“回去回去有你在这儿,鱼都不来”
王温舒眼观鼻鼻观心,乖巧道了一声喏“是,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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