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步入夏日, 夏日的天候最是变化多端,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 后一刻就能大雨瓢泼。连续明媚不见雨多日, 今早陈嫣出门的时候就有感觉了格外闷热, 或许是要下雨了。但她又不是神算子, 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不下,什么时候下。
没有想到闷热没有持续多久, 她还在做客的时候天已经阴了下来, 接着就是狂风大作。
雨下的比预料的还要更快,狂风刚刚吹散一些暑气,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天上阴云密布、遮天蔽日。明明是好好的白天, 却一时之间暗淡地仿佛黎明。
“夫人, 老爷留下了县尊大人,此刻正在明堂坐着。”奴婢前来回禀。
清笑着点了点头, 引着无不可的陈嫣去了隔壁。
此地流行的明堂建筑是面向天井敞开式的, 也就是没有前檐墙,靠两根檐柱支撑。这种明堂建筑到后世经久不衰,印象中江南小院大多有这么一个无前檐墙的厅堂,平常就在这里待客。
正是因为敞开式的,所以陈嫣随着清步入隔壁院子,在游廊中见到了明堂中相对而坐的两人。一个是清的丈夫,陈嫣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彼此见过几次,还有另一个也是见过的。
颜异是什么想法颜异没有什么想法。
华随乃是琅玡大海商之家的庶子, 华家的名字颜异也曾听说过,毕竟他也是琅玡郡人。按照华家的一贯传统,新的家主主事,同辈的兄弟自然得分出去单过。与一般不同的是,这华随十分能干,兼之运气不错。
虽然名头上还多有不及,但家业却已经不输自己的兄弟了
这样的地方商贾,介绍另一个商贾给颜异说实在的,有太多人给他介绍人认识了,经商的、书的、做官的,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待价而沽的身为复圣颜回十世孙,又是当代颜家家主的嫡长子,颜异习惯成自然。
不会因此高兴,也不会因此生气,觉得受到了冒犯。
“县尊大人见一见罢这位女郎不同于一般。”华随极力推荐。只不过因为事先有叮嘱,无法说明陈嫣的真实身份,只能说这位女郎是一位恩人,家中家业富可敌国,手中产业可填海为陆。她日后要在东莞活动一番,此时正好在家中做客,相请不如偶遇,就见一见罢
是个女郎这一点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但不同寻常的有限。这个时代女子地位并不低,这是因为女子劳作占家庭收入的重要部分,而且也没没有各种歪理邪说抹杀女子的价值相对应的,女子当家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有很多人家没有儿子,家业交给女儿,官府也是承认这种继承权的。还有一些人家,丈夫死了,妻子顶立门户不少富商确实是寡妇,这种事情在此时川蜀之地格外流行。
颜异不说话,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华随自己都有些拿不住这位的意思,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牵线搭桥的时候他之所以牵线搭桥,想的是两面讨好,若是颜异这里根本不想见人,到时候两边见面也是得罪人,颜异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这样有些失礼,又局促地嗯了一声。
华随讲道理,您这样也没有有礼到哪里去啊
好叭,你是大佬,你说了算
瓢泼大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昏暗,雨水如注落到天井中。天井里本来是以青石板铺地的,虽然当初挑拣的是平整的青石板,并加以打磨,但加工程度不可能达到后世的程度,所以多少还是有很多凹凸不平、很多推凿的痕迹。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同时也顺着青石板上的不平蜿蜒流淌,暗色的水迹凌乱汇聚,空气中散发着雨水那种特殊的生水味道。
不难闻,但很特别。特别是之前天气燥热,石板的温度没有降下来,雨水落下而蒸腾,味道就更重了。
伴随着天井中草木的味道,清新不是清新、腥燥也不是腥燥。就好像此时的天色,白日不是白日,黑天不是黑天,云压得很低,让人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慌张。
颜异礼仪完整地跽坐在尊客位上,不经意地扫了华随一眼华随站起了身,是打算迎一迎已经到了院中的人。
姿态恭谨,并不是假装甚至是过于恭谨了,一举一动全是本能。
颜异平常说话很少,但并不是笨拙的人,很多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要见他的这个人非同一般华随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新崛起的势头是看的到的。除了根基,他不差什么,甚至他那位执掌华家本家的兄弟对他都没有任何掣肘。
雨下的更大了,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剩下雨水倾覆而下。
“妾见过县尊大人。”清向颜异施了一礼。
颜异按礼侧身让了让,准备回礼。
陈嫣就站在清的身后,按照一般的道理,她应该向对方行礼才对,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并不是不夜翁主,而是一个超级大商贾。不管怎么说,见官总得恭敬一些罢
但她上辈子生活在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这辈子又身居高位,面对刘彻时行礼都只是一个样子货
不过虽说如此,其实她本来是可以装装样子,行个差不多的礼的。毕竟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些年,只不过是行礼而已,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现在她隐藏着身份,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这个道理她明白不然也不必隐藏身份了,直接正大光明地以真实身份行走不久行了
但实在是不巧,刚刚心里一时之间有些乱,行礼的事情就忘记了。
只要她不动声色,就可以hod住场面
所以落到华随和清这对夫妻的眼中,陈嫣反常地不苟言笑,神色端正而清冽。平常陈嫣实在是太好说话了,最多就是在办正事的时候才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现在这种,甚至不能说是上位者气势,而是冷淡疏离。
但这种冷淡疏离并不讨人厌,反而像是她该有的矜持。
夫妻二人恍恍惚惚的,又觉得陈嫣这个态度没毛病啊他们知道陈嫣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天下有几个人值得她去行礼,去主动相交平常随和平易,那是她愿意而已。如今对着一个陌生人,自然有自己的态度
然而就算夫妻二人暗恨自己唐突,没有考虑清楚许多事就促成了这次见面,以至于现在落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有要提醒颜异的意思。只能说陈嫣和颜异之间做选择,夫妻两人再来九十九次,那也依旧是选陈嫣
两人的立场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是从利益考虑,还是从人情考虑,都是如此
好在县尊大人似乎也不在意的样子,扫过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雨下的很大,明堂之外织成一道水幕,直到此刻,室外或许还有蒸腾起来的热气,室内却只剩下凉意了。裹挟着水汽的风没有前檐墙阻挡,扑到身上,手臂上一下起了鸡皮疙瘩。
陈嫣好悬才绷住自己,没有抖一下,但脸色也更冷了。
分主宾坐下。
虽然现场气氛有些古怪,但事到如今,华随也只能继续之前计划好的牵线搭桥,给陈嫣和颜异互相介绍。
对陈嫣介绍颜异,都是陈嫣之前已经听清说过的,此时不过再听一遍颜回十世孙,年少有为、才学出众、人品端正总之都是一些好话。
如今正是刘氏当国,姓刘的人不要太多甚至精确到与汉高祖有亲缘关系的刘姓人也数量极多历史上刘秀、刘备都是正经连的上亲的,但那又有什么用流传数代之后该败落的还是要败落
刘皇叔之前是织草履为业呢
所以陈嫣捏了一个姓刘的身份,并不算什么就算直说她和皇室有关,是刘邦的那个刘,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从祖上不断分支几辈,到她这一辈成为商贾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真的这么理解反而好行事,这样她行事神秘,明明家业很大却不为人所知也能解释。
到底是皇家的远房亲戚,还姓刘呢行商贾贱业到底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声张的事情正常的逻辑,自动就能帮她补全设定。
颜异似乎一点儿没有意识到关于陈嫣的介绍太简单,只是目光重新回到陈嫣的身上。顿了顿,拱手慢吞吞道“刘女郎”
陈嫣神色淡漠,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睫毛颤了颤“县尊大人。”
华随虽然这么说不太对,但总觉得这两位大佬很奇怪。
清闭嘴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看破莫说破
明堂之中无人说话,天井中又是大雨瓢泼,雨声更加有存在感了。
华随是时下最典型的那种商人,擅长活跃气氛、能言善道。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因为陈嫣的身份,一时找不准定位,而有些发挥失常。但随着渐渐习惯,总算开始自如起来。
他开始说起了陈嫣最近在东莞县正在做的事情,酿酒作坊,以夜露白换粮食的计划。
“耗粮太多。”就在华随阐述酿酒换粮这一神来之笔,让本地豪强一下配合起来的事的时候,冷不丁的,颜异吐出这几个字。
华随一下被噎住了他一时摸不准县尊大人的意思难难道是不满吗
这倒是不奇怪,关于酿酒的问题,传统官员都有差不多的想法。
酿酒要用粮食,在很多平民百姓饭都吃不上的背景下,用珍贵的粮食去酿酒酒又不能让人吃饱,让人活命
顺便一说,虽然汉代人很喜欢喝酒,男女老少都能喝应该说自从酒诞生以来,酒就一直很受欢迎。但主流的观点始终认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很有一部分人还认为商代是喝酒喝亡国的呢酒能让人失智,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人诟病了
即使近些年国家休养生息过来,生活越来越好了,酒水的需求量也随之越来越大。上至公侯,下至小民,都是喝酒的,包括那些批评喝酒误国的人,他们也喝大量酿酒这种事也属于能做不能说的范畴。
买粮酿酒,闷声发大财就可以了还把此事宣扬出去,直说这个酿酒作坊规模有多大,一岁能酿多少酒。
哦豁药丸
但印象中这位县尊大人不是这样传统死板的人啊事实上,真要是觉得搞死一个酿酒商,天下老百姓就有饭吃了,那才是智障吧真要说的话,那天底下的人都别有任何享受了不要穿舒适精细的织物,不美的食物,不住高大漂亮的房子这些东西都是人力物力,省下这些人力物力去种田这个世界上除了朝廷官吏就只有农民,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吃饱饭
正是因为知道县尊大人没有这样死板,所以华随才敢在他面前说起酿酒作坊的事情。他也算是商场上混迹多年的人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所以现在是什么意思
相比起华随的思绪纷纷,陈嫣就丝毫没有为此苦恼的意思了。
拨弄着腰带上缀着的香囊,一下两下三下,忽然抬头“颜大人是何意呢”
陈嫣始终维持着高冷人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句很正常的问话听起来冷淡到了极点。不像是平常问话,而像是故意找茬儿,类似你要怎样这样的。
穿着玄色公服的青年不说话了,只是温和地看着陈嫣,好半晌才移开目光。
陈嫣怔了怔,低声道“倒是小女唐突了。”
“无。”青年的声音有些沉,似乎带着客套的意思。
这下陈嫣真的不好意思随意对他了,也不用华随帮着搞热气氛了,自己说起了推动养殖业的事情。
陈嫣说的很坦诚了,养殖计划基本上全倒了出来。
颜异看着她,不躲不避,目光清正。只在她说到一介商贾的时候目光微闪这是一种谦卑自贱的说法,陈嫣却说得很随意,既没有不忿,也没有真的那么谦卑,似乎这就是一个说法而已。
他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但敢肯定,她绝不是什么一介商贾。
“颜大人觉得如何呢”陈嫣说完后面带询问。
嗯喵喵喵陈嫣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不是,这也太意外了叭因为对方真的很淡定的样子,她已经做好准备他要好好考虑一番了。反正时间还很多,推行养殖业的前期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完,还有的磨呢估计真的推动起来,得等到秋天,甚至明年了。
但现在这么直接就答应讲道理,小哥哥这就有点随便了啊
颜异当然看到了陈嫣的惊讶,眼睛里的笑意一闪而过。一本正经道“此事甚好,有何不可呢”
抛开其他不论,陈嫣的计划确实没有太多问题。颜异头脑清楚,当然也知道她的计划是在自己赚钱的同时,也让底层小老百姓得一些好处。他这个人很少说话,也没有什么发表意见的时候,高谈阔论更是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但他并不是迟钝之辈,相反,他行事果决,从未拖泥带水过一旦考量清楚了,就不会有拖沓难道再多考虑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同的决定吗既然是如此,何必浪费时间
渐渐从惊讶中恢复过来,陈嫣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恢复了正常状态正常操作,她身边有很多脾性各异的人,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古怪,非常人行非常事。对面青年或许有些意料之外,有着与外在表现不同的锋芒,但这又怎样呢
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好像也就没什么了。
陈嫣一只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颜异而颜异,微微垂着眉眼,仿佛对她的打量一无所知。只在华随夫妻两人看了半晌,实在摸不清楚情况,移开探寻目光后才飞快地看了陈嫣一眼。
陈嫣敢拿自己全部的信誉发誓,小哥哥朝她眨了眼睛
他什么意思陈嫣混乱了喂喂喂,小哥哥应该是个正经人来着,所以是她看错了不绝对没有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个鬼
换了一只手拄着下巴,陈嫣这次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了肆无忌惮到了清都觉得有些奇怪了翁主啊,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会不会不太好啊
不过清很快又完成了自我说服,没什么不好的翁主又不是当普通女郎养大的,从来不会有人教她,不该这样盯着一个男子仔细想想,翁主身边多的是共事的男子呢,这种关注也是有先例的
对,就是这样
天井里还是暴雨倾盆,云压得更低,隆隆隆声传来,是在打雷。清作为主妇,吩咐婢女去点灯其实还是有天光的,但室内昏暗始终觉得有些失礼。
明堂外的风带着水汽侵袭入内,抵达灯火旁的时候被小小的橙黄色火源击退,火苗颤了颤,于是投射下来的火光也闪了闪。陈嫣此时已经收回了目光,神色冷淡、意兴阑珊
身处其中,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样的她本身就像是疾风骤雨中的一团水汽,突然而来、恍恍惚惚无处不在,但无论怎么伸出手,也抓不住一丝一缕。
对面青年的嘴角往下压了压,他一惯一言不发,神色也少有变化的时候,竟没有人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与之相反,陈嫣的心情好得很呐目光转向天井之中,看着被雨打风吹去的草木,仿佛是自言自语一样道“何时才能雨住呢花木恐怕要凋零的不成样子了。”
清本打算接个话的,不然这天恐怕就要聊死了丈夫一惯不通这些花花草草的事,天井中的花草还是她安排人种的。而县尊大人呢呵呵,聊天上的事情还能指望他
然而这次真的让她没有料到了,她以为绝对不会开口的县尊大人轻声道“最多不过一刻,女郎勿用担心。”
县尊大人真是博学多才,还会看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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