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3)

小说:汉贵女 作者:三春景
    女为悦己者容, 特别是年轻女郎,哪有不爱美的。

    阿梅端着盥洗用的脸盆走进下房时见到的就是阿珠对镜梳妆, 其实也没什么可折腾的, 左右做婢女的不能打扮地太过符不符合身份先不说,问题是打扮地太过了, 自家公子反而会不喜。

    阿珠绾了一个螺髻,手上拿着两根发钗,都是铜钗脚, 不过一个钗头是白玉雕刻成的荷花,另一个钗头是金子打的鸾鸟。转头问阿梅“姐姐觉得这两支哪一支好”

    阿梅指了指白玉荷花的“这支, 白玉淡雅”

    阿珠点了点头, 立刻将白玉荷花钗簪到了发髻旁。只不过发钗好选, 其他的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铜镜前除了饰品还有胭脂妆粉一类,阿珠既想装饰自己,引起公子注意,又怕此举反而惹得公子不喜。

    想了想,她先薄薄地敷了一层妆粉, 然后画眉、描唇、点腮虽然是化了妆, 但比之时下的妆容,可以说是十分清淡了,这就和后世女子的心机妆差不多的含义, 看似没有化妆,其实是化了妆的。

    在描唇的时候阿珠格外犹豫,最终还是拿了最新买的那盒胭脂。这是红蓝花提炼出的颜色。如今在齐地正流行呢年轻女郎都爱的。阿珠也爱, 这颜色红的多艳丽啊然而她过去一直没用,就是担心公子不喜。

    轻轻地抿了抿,并没有描出整个唇形,只是染出了一个小小嘴唇。

    阿梅和阿珠是同一时间安排在公子身边服侍的,但她年长一岁,且生性稳重。对于自家这位公子,也算是了解多一些。

    自家公子身份不同寻常,乃是复圣颜子十世孙,世代传承于琅玡临沂。

    颜子当年便是孔子三千门徒中最受器重的,因为孔子的推崇,虽然英年早逝,也得了复圣之名。传承至今,颜氏已经是儒门之中一等一的名门了纵使齐鲁之地人文荟萃,孔孟之乡皆在,颜氏子弟依旧声名卓著。

    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又是谨尊礼仪教化的儒家名门,自然不同寻常

    而众人公认的,颜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便是当今颜氏家主颜产嫡长子颜异也就是她家公子。

    公子从小早慧,别的稚儿只知哭闹时,公子已经行止端正、无可挑剔了稍稍成长,公子便在家学中开蒙,学业之道领先同辈。待到家学课程毕,公子又在齐地四处拜师、游学

    自家公子学问、人品、风姿无一不好,甚至不像其他世家子一般,总是眼高手低,非高官厚禄不受。而是脚踏实地,从最低微的济南一亭长做起若是公子有意于投身官场,察举孝廉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察举孝廉之后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等低微官职。

    只能说这就是自家公子了,想的并不是高官厚禄、威风八面,想的是替小民谋福祉立意要从微末小吏做起,洞察民生,免得成了那些不通民情的肉食者。

    只是自家公子千好万好,却有一样不好,那便是自小身体孱弱,险些夭折。有异人批命,说公子命弱,不宜早娶,免得被女主压了命数,更易早逝。为了这个,自家公子如今二十五了,却始终未有娶亲

    阿梅心中其实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这是自家公子身上唯一不好的地方了,只希望公子身体康健。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暗自窃喜。公子不宜早娶,但身边不能没有贴心人,夫人这才送了她与阿珠来公子身边。

    她二人虽然也是婢女,却是夫人精心调教的,既知道规矩进退,也不至于呆板无聊。生的清秀整齐,但又不至于迷惑公子总之就是为了在公子娶妻前陪伴公子,免得公子不知事,或者年纪既长,被不知来历的女子勾了去。

    阿梅心觉夫人这担忧是白来了,以公子之心性,即使是巫山神女亲至,也是坐怀不乱的至于另一个目的么她和阿珠在公子身边服侍两年了,竟真的被公子当成了普通婢女对待,丝毫没有逾矩的意思,这

    一开始阿梅还有些防备阿珠少女怀春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是对着自家公子这般的君子。阿珠比起她来说活泼娇俏不少,似是更得世上男子喜爱的样子。这种情况下,她自是天然生出了介怀之心,只是她心思重,一般看不出来罢了。

    而如今,她已经丝毫不防备阿珠了。应该说,阿珠真能得公子喜爱,她还会高兴。因为这至少说明公子是想着这事儿得既然阿珠能得公子青眼,她自然也就有机会。不若如今,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手脚利落地盥洗梳妆完毕,趁着天色还早,两人去廊下候着。

    自家公子并不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世家公子做派,平日能自己动手做的也就顺手做了,两人倒也不必此后穿衣洗脸什么的,只是准备好盥洗用具就是了。

    “公子”正在梳头结发的阿梅低声询问,她手边摆了好几顶头冠。

    颜异低着头,余光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只是指了指一排头冠中一顶玄色小冠。

    阿梅将小冠扣在公子的发髻上,又抚平了公子衣领上的褶皱。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发出的声音也很小,室内简直落针可闻。

    这并不是因为颜异规矩重,单纯就是他喜欢安静,不爱说话而已。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言语不见得能表达心声,反而会增添许多烦恼。

    早晨洗漱穿戴完毕之后,颜异便在院中借天光书,这是他的早课。早课结束在饔食时,阿珠送上的饔食很简单,都是时令菜蔬。虽然简单,却不能说简陋阿珠阿梅厨艺都很好,比大家养室厨人也不差,简单的菜蔬看上去也很好。

    颜异用饭时规矩很好,机会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大概七八分饱后,眉眼低垂着放下食匕、箸“可以了。”

    两婢都是极了解他的,立刻端走了食物,然后自己去厨房吃自己那份饔食。

    一般这个时候就是颜异的上班时间了,他如今已是东莞县县令,县令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不同于后世,县令被称为芝麻绿豆官,在此时县令是很重要的地方官,在这个官职上做的好了,入中枢,又或者往上走成为郡守,都不是难事

    县令下辖万户生民,事务可不少

    但今日不同,本县豪强在乡里设宴,不只是招待他,县里有地位的人都去。颜异知道,这是为之前修渠引起的争执找个台阶下因为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定下修渠的事宜,颜异也没有拒绝。

    车马早就备好了,等阿珠阿梅吃完饭,颜异便带着婢女、僮仆往设宴之地去。

    设宴之地名为华亭,华者,花也,说得就是此地天然便有漫山遍野的山花,待到春夏之际,野趣非常,颇有客观之处。于是有地方乡绅在此处建了一座亭阁用以赏景,名曰华亭。

    另外此地有一山溪,是本地重要河流术水的分支,蜿蜒绕过华亭,被称之为花溪。

    今日也是天公作美,天气清和、春风吹拂,虽然阳光明媚,却不至于让人觉得炎热。沿着花溪设宴,临水饮酒祝贺,也算是一桩美事了

    颜异到达华亭的时候立刻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毕竟今天这场欢宴很大程度上就是本地豪强向他低头了,说他是主角也不为过。

    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颜异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履亭长的年轻人了,从微末小吏做起,这让他对地方事务、人情等事上有了足够的认识。很多事情如果不喜欢做出淡色就够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事,现在才刚刚开宴,按照正常的流程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就上正头戏。怎么也得互相吹捧、推杯换盏、玩乐一番,然后才说到主题吧

    所以也就是听这些人说些溢美之词,什么年少有为风姿特秀龙章凤姿老成持重云云。

    也不知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还是根本不想回应,颜异只是听着。

    换成别人,其他人恐怕就要有各种猜测了,但因为是颜异,这些和他打过交道的本县豪强心如止水都知道的,他们这位县尊大人最是寡言,也不太善于与人交际,这种表现才是正常的。

    众人心中也有感叹,这要是换成一般人这样,哪还能当官啊只能说这位县尊大人一则有家世,二则有能力,这才能顺风顺水估计这一回修渠事毕,又有升迁了就是不知道是补了一个地方官,还是入中枢。

    再一看县尊眉目清淡,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宴中歌舞弹唱的伶人众人最后一点儿不快都不见了。

    除了家世和能力,他们这位县尊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个好长相

    不得不说,从古至今、不论男女,生来一副好相貌,这绝对是非常有利的。对着好看的人,原来十分怒气也得减去一半不可和现代人想的古人含蓄不同,在颜控这几件事上古人做的比现代人还要洒脱、还要等级分明

    现代人虽然颜控,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人人平等、一视同仁的样子。就比如单位上班,老板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员工一点点,但也不可能把颜值作为升迁的硬指标吧

    但在古代,人家就这么做了风姿仪容本来就是官员考察项目之一。这方面不达标,连官都当不了

    不只是官方老百姓也很吃这一套长得好看的官员,他们天然就要多信赖崇拜几分。若问他们的想法,那也是很朴素的这一定是个好人贤者啊如果不是,他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和古人是没办法解释基因、长相之间的关系的,按照时下的思考方式,老百姓的想法绝对是堪比政治正确一样的存在

    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都颜控地理所当然、不加掩饰。

    颜异有谦谦君子之姿,如同松柏长青,让人见到就觉得如沐春风,多说一句话也是欢喜。就算其他人一开始还介意他的所作所为,让大家有些下不来台,这个时候也消气了。

    再加上之后商量修渠的事情格外顺利,颜异准备充足,方案拿出来一看就知道是用心了的,对每个人如何说不好,但对东莞县是有着大好处的所有人的心又平了平,看颜异这县令更加顺眼。

    一时之间华亭欢宴竟有了几分其乐融融的气氛。

    面对这种气氛,众人纷纷来敬酒颜异并不是好酒之人,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本就有悖官场常态,若是在别处还学不会妥协,就太过了。所以凡是敬酒者,他都承情。

    见颜异并不推辞,饮酒也痛快,大家都高兴了县尊大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嘛

    于是有人便大着胆子推了推身边的美貌伶人“去,且为县尊斟酒”

    乡野地方,其实少见美人,不过到底是豪强人家,自家后院女子总还有可观的。

    伶人应了,身姿袅娜地跪坐在颜异身边斟酒伶人心中其实也是满心欢喜。她们这等人,被豢养在豪强后院,日常来往者除了主家及主家宾客,就是府中奴仆、管事之流了。

    并不曾见过如此如玉君子,一时之间甚至于目眩神迷,心中暗暗心许。

    酒斟满,颜异目光清正,眼睫掩去了心中真实想法,端起了酒杯,不发一言,缓缓饮尽。

    欢宴中的表演还在继续,甚至因为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比之前还要热闹几分。

    颜异身后侍奉的婢女阿梅阿珠已经满心不快了她们最清楚不过的,她们家公子最不喜他人触碰,平日她们侍奉时都有些不适应,更何况是陌生女子了。她们的角度看的清清楚楚,那斟酒的伶人暗中拉扯公子的袖子哩

    在她们心中公子是仙人一般,这等伶人之流实在污糟的,哪能如此接近

    然而现在这等场合,她们也不能站出来说话。

    伶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落到了身后两个婢女眼中,不过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不在意的。似她这般的伶人,又不是那等养在深闺的小女郎,平日里不是修炼才艺,就是与男子厮混,这种事情上早就没有了一般女子的礼义廉耻。

    时人常着宽袍大袖,这样宽大的衣裳遮蔽下想要做什么就很容易了。

    借着斟酒的机会,扯扯袖子而已,约等于一种暗示。若是男子有意,必然会有所反应。

    颜异的手顿了顿,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餐。此时的酒水没那么容易醉人,但光喝酒不吃东西也是不行的。

    待到欢宴完毕,不论伶人怎么暗示,他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此次欢宴的主人已经半醉,送他的时候便道“听闻县尊大人尚无内眷在下家中倒有几个小婢,生的勉强入眼,方才也有歌舞的,县尊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罢”

    说着便有两名美貌女子出来,看起来才十六七岁,很是乖巧懂事的样子,听到自己要被送人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这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时下贵族家中的婢妾如同物品,当作礼物送出是常态。

    两女心中甚至暗暗欢喜,她们曾听说过,县中的县令大人出身不凡,年纪轻轻就是县令,将来定是一等一的达官贵人。今日又见了县令大人真人,相比起自家年过半百的家主,又或者其他平日所见男子,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同样都是做婢妾,她们也愿意选一个好些的男主人啊

    与之相反的就是之前斟酒的伶人,心里气的牙痒痒明明自己才是最先接触到县尊大人的,最后却被这两个贱人抢去了机会比起自己,她们难道更好

    颜异目光并没有在两名美婢身上经过,他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就静静站着,也不说过。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

    似乎是觉得这样干脆拒绝有些伤人,又补道“多谢邹公美意。”

    说实话,主动送美人还没有送出去,是有点儿尴尬,想的多一些的甚至会多心难道这是对方看不起自己,所以才不给面子

    但没办法,县尊冷淡、不善交际的人设立的太成功了。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他再如此行事就会让人有一种正常的感觉。再加上他还长的那么好看当然是原谅他惹

    坐上马车离开,阿珠忍不住抱怨道“这乡野地方就是行事粗疏”

    她其实是很不喜欢这次欢宴的,刚刚主人家送美人的举动更是让她炸毛。但真要让她说对方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了。毕竟送两个美婢这种事,即使是在规矩甚重的颜家,也不是没有过,时下风气如此罢了。

    于是最终也只能说出粗疏两个字。

    颜异怔怔地看着马车外,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阿梅叹了一口气,知道公子是有些醉了。颜异的酒量并不坏,与朋友唱和饮酒时也能喝一些,但到底不是饮酒成习惯的那种人。这一次华亭宴会喝了不少,远远超过了平常的量。

    他这人喝醉之后和一般人上头不同,基本上看脸色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够从一些表现看出一点点,比如现在,他的大脑已经很迟钝了。

    马车上什么准备都没有,阿梅只能用水壶中的水浸湿了手帕,给公子擦脸,算是醒醒神。

    只是手帕才凑近了一些,手腕便被公子挡住了。

    “公子”

    收回了看向马车外的目光,颜异阖上了眼睛,将手帕从阿梅手上摘走。又叠了叠,自己细细擦了一回脸。

    大脑清明了一点点,这才把手帕递了回去“停车。”

    阿梅一看,马车正好走到一个转角处,旁边有一小片柳林,还有小河流经,看着很是阴凉的样子。便知道这是公子醉酒后不舒服,受不得马车上的颠簸,要休息休息,醒醒酒了。

    连忙招呼车夫“张伯,停车,公子想要下车休息”

    虽然确实有些醉了,颜异人却是稳稳当当的,也没有要僮仆搀扶,自己便下了马车。

    扶着柳树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马车颠簸带来的不适渐渐退去。颜异耳朵动了动,听到远处传来一些声音。

    不过一会儿,有不少小舟、竹筏顺流而下,和一般小舟、竹筏不同,这些都装花草藤蔓,甚至有些格外精巧的,还以彩绸扎花。这样的舟船上乘坐的也是一个个青春少女。

    “”

    看着自家公子疑惑的眼神,僮仆忍住心中的好笑,解释道“公子不知,这是本地习俗,似乎是学的会稽、沛郡等地,五月初五时舟船竞渡。不过本地不用男子划舟,而是青春少女撑船。临近五月初五了,或许是在练习。”

    颜异不说话了,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看了看,一拨舟船已经走完了,这才撩起衣衫下摆,脱了鞋袜,踏入河边。

    “公子”僮仆本想问公子这是要干嘛,后头一看,这是公子要洗脸,便不说话了。想来是醉酒之后不舒服

    就在此时,又有一竹筏顺流而下。只是和之前的小舟竹筏不同,这竹筏并无什么装饰。另外,就是这竹筏上的人了,共有三人,一名撑竹篙,一名站立,还有一名则是坐在竹筏边缘,小腿都浸在了河水中。

    临水而坐的女子梳低髻,发丝在靠近脖颈处绾成髻,以数缕丝绦作结,顺水而下,丝绦便被风吹起。

    女子手中有一类似箜篌的乐器,只不过比箜篌小得多,能让女子放在怀中弹奏。经过的一瞬间,一小段乐曲便流泻而出。还没有听清,便已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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