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蔷陈兰姐妹二人随着傅母绕道回院子, 却没有想到绕道反而和陈娇陈嫣撞上了——这种情况仅次于撞上馆陶长公主!但陈娇也不是什么好惹的!陈兰年纪小不知道, 陈蔷却是知道的, 这位馆陶翁主着实不好相与!
倒不是说陈娇喜欢没事儿找事儿,只是陈娇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没看见也就算了,一旦看见堂邑侯府非馆陶公主所生子女,脸色总不会太好。她倒是不打人、不骂人,就是会吩咐身边的宫中女官去给人说规矩、关禁闭眼不见心不烦。
不打不骂固然好, 但人都是要脸面的, 更何况是陈蔷这些人!或者说,他们更在乎脸面!
她们实际上是侯门子女,却因为特殊原因只能没名没份地活着。平常在后院面对奴仆, 如陈蔷都是加倍摆出侯府千金的架子的,唯有如此才能维护她的自尊心。可要是被陈娇撞见,派个宫人就‘教规矩礼仪’‘关禁闭’, 这可是将脸皮扔在地上踩!谁也受不了这个啊!
陈娇携着陈嫣经过园子边的游廊,这是避都避不过的,两方只能面对面碰了个头。
傅母是机灵的, 陈蔷也不傻, 一只手拉着幼妹陈兰,另一边就低着头退到游廊边上去了。不过也只是低着头而已,不若旁边的傅母,因为是堂邑侯府的奴仆, 躬身极深。
陈娇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是瞎别扭,但她就是看不惯!父亲有了自己兄弟姐妹之外的孩子——他有一次亲眼看见父亲与那些后院家伎所生的子女亲昵, 这样的场面却从来没有在自己兄弟姐妹中间见过!
这就是陈娇性格的霸道之处了,她不见得有多想要要这份父爱。但在她看来这本来就是属于自己兄弟姐妹的东西,就算他们不要,又怎么能让一些贱妾子女染指?
若不是有这样的心情,她吃多了撑的才会去‘提点’那些婢妾子女——真正的骄傲和普通的骄傲不同就在这里了,普通的骄傲只不过是凌驾于那些弱者,其实没什么,仗势欺人谁不会做?真正的骄傲就是看谁的地位高、权势大、过的风光,面对这样的人也不退缩!
陈娇就是如此,平常她哪里专门为难陈蔷这样的人!她若是对着干,那都是太子、隆虑公主这样真正的天潢贵胄!
不过这一次陈娇带着陈嫣,她其实不太乐意让陈嫣看到自己做这些事。所以也只是远远的时候冷笑了一声,等到擦肩而过之时,她连目光都没有分给陈蔷陈兰姐妹一点点。好像游廊边上什么都没有一样,就这样过去了。
“阿嫣,平常没有大姐陪着,不许随便来后院!”
“为甚?”
“哪有那么多为甚!你乖乖听话就是了!”
“哦。”陈嫣虽然觉得这很‘霸权’,但但她也不太在意能不能来后院,就、就随便吧。
“大姐!”陈兰觉得大姐陈蔷掐着自己手掌的劲儿越来越大,忍不住叫了出来——今天第二次被大姐掐了。
陈蔷知道姐妹二人是被无视了一开始她也是希望被无视的,但真的被无视之后她却觉得比被训斥还要来的难堪!
“大姐,你怎么了?”陈兰不知道陈蔷的复杂心情,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就艳羡道:“那个年纪和我一般大的便是不夜翁主了罢?我方才低头看到了,她的丝履上缀着好大好圆的明珠呢!”
在没有珍珠养殖的时代,这种有机宝石一直是人们孜孜不倦追求的珍宝,无论东西方,均是价值不菲的。特别是其中的精品,堪称价值连城。
踏在地上的鞋子用珍珠做装饰?这是普通人绝对不敢想象的!陈兰自然也不能够。她自己有一对明珠做的珥珰,是从母亲的妆奁中讨要来的,本身也十分宝贝。但无论大小、浑圆、光泽,都远远不如陈嫣鞋履上的。
而且陈嫣鞋履上的明珠还不止一颗两颗,鞋头上装饰了一圈!
“这么大的明珠怎么不做簪钗、手钏?用来装饰鞋履,谁能看见啊?”陈兰可惜道。
汉代的衣裳款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上下整体的‘连衣裙’,也就是深衣。另一种则是上下分开的‘两件套’,即上襦下裙。深衣是贵人服饰,襦裙就要相对亲民很多,但也不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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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是深衣还是襦裙,此时都是有着比较长的衣摆的,后摆拖地也算是平常了!这种情况下,深藏在裙摆中的鞋履确实很难被关注到。如果不是因为陈嫣年纪小,衣摆也不是很长,刚才陈兰又一直低头看着,也看不到衣摆间若隐若现的鞋履。
陈蔷嘲讽一笑:“就是要难以见到才好呢!什么都往头上簪、手上戴的不过是关中那些陡然新贵的地方豪强罢了!两辈子也洗不掉身上的小家之气!真正的贵重就得藏着掖着,轻易看不出来!”
除开话语中的愤懑不平,陈蔷这话还是很中肯的,不过这对于陈兰来说显然难以理解。陈兰虽然也是后院没名没份地长大,但她懂事起长公主一家就更少搭理堂邑侯府后院了。可以说,她比一般侯门名堂正道的妾生女还要舒服!
平常没有女君所生的女公子压制,也不须战战兢兢地侍奉主母,只要没心没肺地傻玩儿就可以了。而且也不知道陈兰是哪里来的运气,投了太夫人的缘,在太夫人那里格外有面子!这样后院的人就更捧着她了。
这样长大的陈兰少了一分心计!
更何况她年纪还小,哪里能有陈蔷想的多——别看陈蔷也只比她大几岁,但就是这几岁,差别大了!陈兰这个年纪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童,懵懵懂懂的。陈蔷却不同,她都十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汉朝从汉惠帝起就颁布了一条法律,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没有嫁人的女子要收五倍的人头税!这直接导致了女孩的初婚年龄提前到了十五岁以前,其中十四岁嫁人最为常见。
富贵之家女子倒是可以晚一些出嫁,毕竟人家也不在乎这一点儿人头税。而凡是富贵之家,也多少知道一些生理知识——其实华夏古代的医家一直都知道男女早婚影响身体健康!只不过因为统治者提倡早婚早育,所以被普罗大众有意识地忽略了。
但即便是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出嫁年纪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一般来说,十六七八是一个最常见的年纪。
所以说,陈蔷还能在侯府后院呆几年呢?等到她十四五岁,也不过就是四五年,到时候就非得考虑婚姻嫁娶的事情了!
后院的郎君也就算了,就算只能娶平民女子也没什么,父亲自然会为他们安排将来的生活。过不上侯门子弟的富贵宁馨,但肯定会有上升空间。
可她们这些女孩呢?既不能求官,也不能从商,未来也就是居于后院,托付于丈夫。但她们能嫁什么好人家?好人家根本不会要‘父不详’的女子做新妇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们是堂邑侯的女儿,但没有上族谱,一切都是假的。
想到只能匆匆嫁个贫寒子弟,陈蔷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内院女郎,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如今的地位,他们兄妹并没有单独住一个院子,而是在后院和奴仆混住!那个时候她就见过堂邑侯府最底层的奴仆过的是什么日子!
也随兄长出门见过普通人家生计艰难!
就说她每日穿的丝衣,吃的粟米,这都是那些人家所没有的——此时没有棉布,穿不起丝衣的平民只能穿麻布做的衣裳,粗糙地能磨破陈蔷娇嫩的皮肤!至于最普通的粟米,也是只有过节的时候能尝尝,平常能吃高粱饭就不错了,更多时候就是食‘菽’。
这样的日子,她绝对不要!
也因为这样的忧虑,虽然才十岁,陈蔷却迅速地成熟了起来。
陈嫣其实也注意到了擦肩而过的陈蔷姐妹,不同于大姐陈娇想象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所以她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了——不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么!这在古代简直太常见了!
唯一稍显出奇的不过是堂邑侯府不是一般的侯府,这是尚公主的人家,还弄出这许多孩子来,这倒是少见。
其实这就是陈嫣想错了,她用的是现代人的思维。以此时的主流思维来看,只要没上族谱,就不是这家的人!说起来公侯之家多的是家伎之流,她们平常也不止是侍奉主家男子,交往的人其实是很复杂的,所以若是主家男子不承认这孩子是自己的,那还真就不能算了!
所以这些堂邑侯府后院的男童女童,其实都不是她的异母兄弟姐妹。按照此时的观念,他们和奴仆无异!
所以陈午也没什么问题——他又没给长公主名下挂一堆庶出子女!
想了想,陈嫣道:“那个大一些的似乎名叫‘蔷’,我见过她一次她是阿翁的——”
“非!”陈娇打断了陈嫣,认真道:“未上族谱,生母家伎谁知生父何人?”
陈嫣这就不好说话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侯府后院这些男童女童和家主堂邑侯是什么关系,但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装,看破不说破!没有上族谱的孩子就等于没有这家血脉,随便开口,有混淆血统的嫌疑。
陈娇也没有责怪陈嫣的意思,只不过不想提那些人而已,所以话题很快转移——出来这么一会儿了,应该可以回去了。
示意身后的婢女,婢女笑着道:“院子定然是收拾好了的那么多人收拾个院子,还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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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长乐宫、未央宫的宫人!而且能被分配到陈嫣陈娇身边当差,那必然是其中优中选优出来的。干活儿细致又麻利,这本来就是基础中的基础了。
一行人往回走,果然,一切已经收拾完毕——姐妹二人的院子相邻,陈娇也懒得看自己的院子收拾成什么样子了,干干脆脆地去了陈嫣的院子。她最近刚刚体会到晚上有人陪着说话的乐趣,要不是带的宫人多,和陈嫣住一个院子也不错。
陈嫣对此也不在意,两人现在除了姐妹这一层关系,也有一些闺蜜的意思。
陈娇过去可没有这样的朋友,一个是大家都奉承她,哪有人能平等相交?偶尔有平等相交的,又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就算将长辈算进去,无论是太后外祖母,还是公主阿母,对她说话倒是关心、亲近了,可到底还是带了长辈的一些习性,对于她这样的年轻女郎来说,道理我都知道,但那又怎样呢?
陈嫣就不一样了,她年纪小,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将自己的心思摸的准准的。摸准了之后她也不像长辈一样说些道理,劝她这样劝她那样,而是会说一些好听话,这她就愿意听了。
说起来也是蛮寂寞的,随时有数不清的婢女、女伴环绕的馆陶翁主,其实连个真正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不过这世上也没有万全的事情,陈娇已经是世上数得着的幸运了。
陈嫣身边的人熟悉小院熟悉地很快,婢女清一边领着小婢女送来盥洗用具,一边给陈嫣陈娇拧热巾帕擦脸,抱怨道:“院子还是太小了一些,连个单独的养室都无,翁主用个热水,吃个甜羹都不方便。”
这热水还是临时让小婢女去堂邑侯府的养室去端的,走了这一路都有些不够热了!
陈嫣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她又不是从来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去她也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曾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一点点的不方便她根本没有感觉。
反而是陈娇,挑了挑眉:“我也早觉得这边不方便了,只不过我不像阿嫣你,常常要吃药、食羹,尚可忍受你这可怎么办?从养室送过来说不得汤药都凉了!”
陈嫣却觉得很简单,“这也容易,回头就在炭盆上支个小鼎,熬制汤药、煮些甜羹这也足够了。”
傅母益在旁听着也是,立刻让人去准备去了。
盥洗完毕之后陈娇随着陈嫣进入内室,才进去就问到一股清香,嗅了嗅确定没有闻错。惊讶道:“阿嫣用的什么香?我竟是从不知道这种。”
不怪陈娇这样惊讶,她从小生活在长乐宫,吃的穿的用的从来都是世上最好的。而广泛流行于汉时上流社会的香料,她自然也是常常接触的。此时没有开通丝绸之路,香料什么的基本上都是本土所有,就算有外国舶来品,那也是很少见的!往往是中间转手好几次,无心之下才跨越万里路途,最终抵达了‘汉’这个东方国度。
但无论是常见的还是稀罕的,陈娇都没有闻过这个味道。
此时还没有形成香道,香方什么的也相对简单很多。所以香料配出来的味道也就没有各种讲究——讲究到非专业人士根本猜不出来原料。
“是枸橼皮。”陈嫣笑着道,“之前大姐不是见过我在炭盆里烧木奴皮?枸橼比木奴成熟地晚一些,最近才得,晒干也晚一些,这还是第一次用!”
木奴其实就是橘子,汉代人是很喜欢木奴这种经济作物的,甚至出现了以种植木奴为生的专业果农,所以才会有‘千头木奴即可养家’这样的说法。陈嫣一直很喜欢柑橘类水果的香气,过去也会晒陈皮用。
现在冬日里靠炭盆保暖,就算再没有烟尘,也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大汉贵族们都依靠香料将这种味道压下去陈嫣不太喜欢现在这些香料,就想到了陈皮。秋日就收集了一些橘子皮晒干备用,冬日果然用上了。
后来天子大舅也喜欢,陈嫣还分了一半出来。
至于枸橼,比起橘子就要陌生多了,但这其实在古典小说里常常出现——那时候人大多不再称之为枸橼,而是叫‘香橼’。
若说香橼还是觉得陌生,那就想象一下柠檬吧,毕竟它有另一个名字,就是香水柠檬。事实上,柠檬正是由枸橼和酸橙杂交出来的!
古书记载枸橼‘皮有香,味不美’,这一点就被柠檬完美地继承了下来——不是说柠檬不好,只是从当时华夏人的口味来说,是不太喜欢那种滋味的。
至于说柠檬香味到底好不好,看后世各类洗涤剂、室内清新剂、香薰蜡烛等等常见柠檬香就知道了,或许有比这更好的香味,但这种香味一定是综合了普适性、价格等方面因素,综合实力最强的!
陈嫣当然没办法弄出柠檬来,但枸橼也足够了。
枸橼因为果实并不好吃的关系,也没什么人知道,也就是一些妇人会用枸橼皮洗衣服,没有什么洗涤功能,纯粹是为了香味。所以一个后世现代人如果来了这个时代可能会惊讶为什么汉代的衣物闻起来有一种洗涤剂的清香
只能说是一个很美好的巧合。
冬日里最常闻到的就是各种烟熏火燎的气味,突然闻到这种清新的香味确实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摆弄了一下陈嫣拿出来的枸橼皮,陈娇觉得很不错啊。
汉代人很看重香味,这一点不仅仅是后世那种单纯的喜欢‘香’,又或者对香水奢侈品的追求,这其中是有很浓厚的上古仙人崇拜因素在作祟。
‘香’这种独特的嗅觉体验被汉代人认为和神明、死后世界等等有关,所以在很多以神仙为主题的诗赋中会常常出现各种香料,因为在汉代人眼中神仙世界本来就和香料紧密相连!
见陈娇喜欢,陈嫣干脆让人分了一盒出来:“大姐若是喜欢,也可以用枸橼薰内室、薰衣裳。”
陈娇当然不会和陈嫣客气正说话来着,忽然发现长案上许多匣子,其中有一个匣子和别的都不同——陈嫣的匣子都是特别差少府制的,倒不在有多精致,只是会打上徽记。
这个特别突出的盒子是琅玕所制,虽说琅玕只是似玉而非玉,但制成这样的盒子,也是相当奢侈了——等于是得掏空这样大块的琅玕!
在陈娇的记忆中,陈嫣并没有表现出对琅玕石的偏爱。便道:“这是舅舅所赐?”
陈嫣笑了起来:“不是,是乘表兄所赠。”
说着打开匣子给陈娇看,陈娇看了也失笑——里面放的是一些香囊,香囊里面并没有装填香料,想来是怕彼此之间串味,也有留待陈嫣自己挑选香料的意思。但这些香囊制作精巧,上面绣的图案、搭配的颜色特别好看,重要的不是花费,而是用心!
不过陈娇看这个笑起来并不是这些原因,而是她想起了一个故事买椟还珠。
“什么是买椟还珠?这就是了!”陈娇笑着摇摇头。刺绣虽然精致,但也远远比不上能用来做匣子的琅玕石啊!
笑过之后陈娇看了看匣子,又看了看陈嫣,“清河王赠的?你和刘乘倒是很合得来。”
陈嫣假装根本听不懂陈娇的话明明还是小孩子而已,就已经想这么多了吗?
单纯一点啊
“是我前些日子自己串了一些组佩,分送了乘表兄、舜表兄。其实香囊才是乘表兄所赠,琅玕匣是舜表兄挑的回礼。”陈嫣只能解释。
说实在的,看到盒子的时候她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家都是小孩子,表兄妹送一些小玩意儿,回礼这么重,真的让人很有负担啊!
“刘舜?那小子的脾气好生古怪,难为阿嫣竟然能和他说上话。”陈娇挑了挑眉,觉得有点儿意外。
不过这也是小事,她反而比较感兴趣陈嫣串的组佩。
“快拿出来让大姐看看!连刘乘刘舜都分送了,怎么没有我的?”陈娇装作很介意的样子。
陈嫣:那个时候你人都不在长安啊算了,你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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