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 打从弄明白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起,宜臻就从未去设想过, 自己见到卫珩母亲时, 会是个什么景象。
这让人如何去想呢?
三年前她方才九岁,关于自己日后出嫁的事儿, 永远只想到坐上花轿为止。
上花轿之后的,譬如婆家规矩, 丈夫妾室品性,婆婆如何, 会不会研磨刁难儿媳,在她那样的年纪,还不是值得放进脑子里认真思量的正经事。
而还未等宜臻再长大些, 卫珩母亲就因病“逝世”了。
母亲当时还说:虽门面是小了些,好歹嫁过去不用伺候婆婆,光这一点就不晓得要舒心多少了。
看来也是在祖母那儿不知道受过多少委屈。
所以,既然“婆婆”已经去了阴司天人两隔,宜臻又何必要平白无故地想婆媳见面的场面呢。
在她心里,她和卫珩日后会不会成婚都不一定呢。
“你不必怕, 我母亲只是想见见你,或许还有些话想嘱托。她性子最和善不过,绝不会让你难做的。”
少年顿了顿, 垂眸望着她不安的神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别怕。”
宜臻见他推开门, 一副让她进去而自己就要远离的模样,虽然竭力忍住了,眼里依旧冒出些许惊慌,“我,我一个人进去吗?”
“母亲说只想见你一人。”
“我在外面候着,一有不对你便可叫我。”
少女沉默了片刻。
“你可不可以在门口等?”
她下意识攥紧了卫珩的袖口,“我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府里发现了派了人来追,你守着屋门,也不怕人擅自闯了进来。”
卫珩不晓得她为何对自己有这般深重的信任,连屋门口健壮挺立的带刀侍卫都信不过,非死心眼地觉得他才是武力值最高的那一个。
不过这等子小事,卫珩没有理由拒绝她,很很爽快地便点头答应了。
在小姑娘要迈脚跨过门槛时,又认真地道了句谢谢。
小姑娘扭过头,回了他一个干净的微笑。
他发现自己养大的姑娘就是好,够聪明。
关键时刻不叽叽歪歪地问东问西,既然决定了要大半夜的来就无条件地信任到底,这份果决,委实让人很有好感。
尤其是卫珩这种奇怪的人,什么人都还好,唯独不喜欢人有一个蠢笨的脑子。
宜臻虽然还算不上是多聪慧的姑娘,但至少也算不得笨。
成长环境那般糟糕,他远在千里之外,仅凭几封信就把她培养成如今这样,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拥有好几年育儿经验的卫珩如是觉得。
......
卫珩此番上京,是瞒着家里的。
连特地去往越州寻他的祝亭钰和在京城大本营的季连赫也不清楚。
他离家的理由和祝亭钰一样,都是游学。
只不过祝亭钰是真游学,而他到达延陵后便立刻改了道,从水路入京。
因为要来亲自查一桩事儿。
他母亲的死案。
三年前卫夫人离世,对外都宣称是罹患重病,药石无医。
实际却是因为中毒。
因卫成肃的侧室白氏难以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越发钻了牛角尖,在心底妒狠起正室夫人来,所以特地寻了一个卫珩和卫成肃都不在的晚上,给夫人送自己做的衣物。
那衣物上沾了剧毒,触及皮肤不用多久便会全身溃烂,脉塞而亡。
所以最终白氏和卫夫人同归于尽了,等到卫珩赶回到府中时,便只来得及看到母亲置于棺材内的尸身。
果然是全身溃烂,样子可怖,看不清脸。
卫小妹哭的几乎昏了过去,卫成肃也是大发雷霆。
唯有卫珩,从尸身入殓到来年扫墓,从头至尾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他半点不相信,这会是母亲的尸身。
白氏那样贪生怕死的人,连幼子生痘都不敢亲自照顾,会因为嫉恨就选择与母亲同归于尽?
这借口怕是骗傻子呢吧。
再有,那毒药名叫蚀骨粉,乃是宫中秘药,稀罕的很,白氏一个低等舞坊出身的妾室,如何能拿到这样的毒药?
她真要和母亲同归于尽,早就该动手了,也有的是方法,实在很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唯一能让卫珩想到的非得用这毒药的理由,便是为了混淆死者身份。
全身溃烂后,面部相貌和皮肤上的特征都再找不出来,谁能认得出那具尸身是不是真的卫太太?
如果母亲没死,又是谁把她带走的?为何要带走她?
是发现了她“前朝余孽”的身份?
那外祖父和小舅又为何相安无事?
背后的人能拿得出蚀骨粉,又把局做的□□无缝,找不出丝毫证伪的实际线索,想必来头和手段都非同一般。
母亲常年深居简出的,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有联系?
一个又一个谜团,绕成复杂又虚无缥缈的一个局,困在卫珩心中。
他查了整整三年,终于在今年六月,探出了一点端倪。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卫珩亲自上了京,做好了最周全的准备,果然,进京第二日,他就顺着那条线索人的踪迹和惠妃给的信息,找到了母亲被藏的居所。
是京城白云山脚下的水月寺。
他没猜错。
而把她从霁县掳走又藏在寺庙里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他也没猜错。
当年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时,偶然遇见了出街买簪花的母亲,而后便有了一段露水情。
因为母亲怀有身孕,而皇帝却早已拍拍屁股回了京,外祖父迫不得已,只能将她低嫁给卫成肃。
这么些年,卫珩一直不得卫成肃待见,便是因为非他亲子。
只是没想到十年过去,皇帝有一次下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破缘分,竟又与上山礼佛的母亲相遇了。
此刻早已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身为帝王,不过一个女子而已,想要便一定要得到手。
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后头的事儿,也不用再如何细说了。
卫夫人被关在这寥落的山林尼姑庵内,避开人世,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便是念经诵佛,为儿女祈福,以及,迎接圣上偶尔的“临幸”。
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想死不能死,担心会连累娘家和两个孩子,只能被迫对于一个□□熏心的男人曲意逢迎,生不如死。
终于,在卫珩找到她的前一刻,她彻底解脱了。
贵妃不知怎么,也查到了皇帝这个“宫外姘头”的居所,气势汹汹地派人来算账,替圣上“清清那些妖言惑众的狐媚子”。
卫珩赶到时,卫夫人已经被生生被打去了半条命。
大夫说,就算有灵丹妙药,也只能吊最后这几个时辰了,有什么后事,趁着这功夫早些交代完全了。
卫珩问母亲还有什么心愿。
卫夫人笑着说,临去前能再见你一眼,我心愿已了。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再见见你的未婚妻祝五姑娘,我有些东西想给她。
.......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母亲究竟哪里犯了他们的。”
寂静的夜晚寺庙内,少年挺身而立,望着月亮,“平誉你说,我母亲哪儿做错了?”
平誉在他身旁低着头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声响,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这世道谁当帝王,本与我无关的很。”
卫珩垂下眼眸,嗓音淡的仿佛能被风吹散,“可这样的帝王,当着当着,对于天下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
山野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都难得可闻一声。
平誉只恨自己怎么没聋,竟然听见了这么惊世骇俗的话。
日后主子要灭口,第一个要灭的便是他。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厢房的屋门被打开了,一个身姿纤细的少女缓缓走了出来。
“卫公子。”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垂着眉眼,声音轻轻的,却很稳,“您节哀。”
平誉在庭院内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卫珩静静站在原地,风带起他的衣袍,月光拉长他的身影,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寂寥。
他问:“母亲有没有话要你带给我?”
“卫夫人说,让你立刻回霁县去,再不要管她的后事。不出半个时辰,自会有人来替她处理身后事,不需要你操一点无用的心。”
“她希望你心里的母亲,不是如今的她,而是三年前那个因病逝世的卫夫人。”
宜臻顿了一下,“她说,她知晓你从不肯听她的话,但这是她此生最后的心愿,恳求你听哪怕一次也好。”
“所以,她也不肯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是。”
望着少年寥落的身影,宜臻有些不忍,几乎是强撑着说完了最后几句话,“她说她不是你母亲,你母亲早入了卫家的墓地,所以不管她日后被葬在哪儿,都不许你去查去看,只远远忘在脑后对她是最好。”
这三年的人生,对她来说是耻辱和悲史。
她希望在子女心里,自己是完美无瑕的一个母亲,干干净净地去,不带一点脏污名声。
而非作为皇帝藏在外头的外室,被有名分的侧室活活打死,既玷污了这座尼姑庵,也玷污了嵇家的门楣。
她不愿。
“好。”
卫珩轻轻扯了扯唇角,“我知晓了。”
然后就真的很乖的,也不问母亲和宜臻说了什么,也不擅自迈步进入屋内,抬起腿,径直朝院门走去。
“先送你回府吧。”
走到院门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对宜臻道,“今日这样晚请你来,实在抱歉了。”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宜臻走上前去,“这些年,你帮了我许多忙,我还欠着你数不完的人情呢。日后你有什么需要人的地方,尽可以来找我。”
言罢,她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把刚刚得到的手镯子往上拨了拨。
这是卫夫人给她的,说是她打娘家带来的传家宝,很有些年头了,希望她能好好收着。
念及方才与卫夫人的那一场谈话,宜臻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她觉得卫珩这么善良,说不定都是学了卫夫人的。
这一对母子,不管是哪一个,都好的让她觉得羞愧。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到了祝府,卫珩送她到角门处,宜臻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多了一句嘴:“卫公子,那婚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长辈订下的婚事,我没资格退。”
少女愣了愣。
“小团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俯视着她,眼眸里的情绪淡淡的,让人感到一种摸不透的辽阔:“从今日起,”
“你卫珩哥哥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珩:这婚事,你死也退不了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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