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八点，《千年一恋》B组正式开机，拍摄的第一场戏——也是剧本上的第一场武戏——南宫震奉旨回宫，路遇杀手袭击。
晃晃悠悠的小巴车上，谭迟打了个哈欠，翻开了剧本。
（1-2——
场景：郊外，竹林
时间：夜
人物：南宫震、南十、杀手8人
△竹林道上，一辆马车飞驰。
△数根羽箭从林间飞出，直射马车。
△南宫震、南十破车而出，八名杀手从天而降。
△南十持刀杀敌，南宫震拈叶为刃，射杀四方。
△杀手尽灭。
南十：（跪地）属下失职，让王爷受惊了。
△南宫震从车上飘然落下。
南宫震：无妨，回府。
南十：是。
△马车远去，地面被血水染红）
这是第五版修改稿。
原本，杀手是二十人，南宫震身边还有一队士兵，但因为张制片说，场面太大了，经费不允许，于是，杀手变成了8个，南宫震堂堂一个权倾朝野的王爷也只能可怜巴巴带着一个侍卫出门。
原本，是南宫震和南十共同与杀手搏战，但因为某位演员说，这不符合南宫震高贵霸气的人设，最终改成了拈叶杀人，这样特写更多，姿势更帅，更能凸显南宫震的精美绝伦的颜值。
原本……
算了。
谭迟合上了剧本。
“到现场了。”司机停车，回头叫了一声。
睡得昏昏沉沉的工作人员纷纷起身搬运物品，谭迟也顺手提了两大包不知道什么东西跳下了车。
外景在横店外山的竹林区，漆黑的天穹犹如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下来，竹影萧瑟，叶影幽幽，加上嗖嗖的小风，那叫一个透心凉。
明晃晃的大灯挂在三十多米的灯架上，仿若第二个太阳，长长的吊车臂高高竖起，古装演员和现代装的工作人员穿梭奔走，时不时能听到夹杂着粗犷国骂的喊声，还是被扩音喇叭放大了好几倍的。
“灯光，快一点！他娘的吃饭了吗？摄像呢，动起来，怎么他妈的这么慢？”
一个又干又瘦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凳子上，举着大喇叭呼呼喝喝，头顶的青筋蹦得嘎嘣脆响，看那个造型，似乎随时都能跳起来踹人一脚。
“啧，是马导。”
“果然，B组的导演脾气都不好。”
“都小心点，马导生气可不光会骂人，还会杀人的！”
工作人员跑得一个比一个快，似有绝世轻功。
谭迟带上羽绒服帽子，无声无息溜进了演员休息区。
七八身穿黑衣的武行正在套招，个个刀起如风，腿踢如电，显然都是身手不凡的武术高手。
几米外，孟星宇一袭锦缎白衣，头戴白玉冠，半躺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化妆师蹲在一边安静补妆，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武行，正在拉筋做准备活动，他的身材服饰仿佛是把整个孟星宇拷贝粘贴了一份，应该是孟星宇的武替。
唐甘兰站在一堆道具箱前，双手高举，服装老师正在帮他调整服装，他正直勾勾盯着那几个套招的武行，眼珠子直放光。
谭迟径直走到孟星宇身边，掏出新出炉的剧本：“孟老师，这是新改好的剧本，您先看看。”
“是编剧老师啊。”孟星宇睁眼，接过剧本翻看了两页，点头，“辛苦编剧老师了。”
“孟老师还有什么意见？”
“我回去看一看再说吧。”孟星宇笑道，“这几天真是谢谢编剧老师了。”
谭迟垂眼：“应该的。”
“孟哥，已经和导演沟通好了，先拍你的镜头。”助理小冯跑了过来，“大约晚上十二点以前能收，正好能赶上凌晨的飞机。”
“好。”孟星宇点头。
“我们再对一下明天的行程。”小冯掏出日程本，“到蓟京是早上七点，先去去酒店休息，早上十点，是记者会，然后中午十二点有两个访谈，下午三点是海报拍摄……”
孟星宇微微蹙着眉头，粉底在他的眉头堆出白色的疙瘩。
谭迟才听了两句，已经觉得身心俱疲，忙退到了一边。
十米开外的唐甘兰提着道具长刀，正和自己的武替聊得火热。
武替反手挥刀：“这样甩出去。”
唐甘兰照猫画虎：“这样？”
“不对，握紧刀柄，出刀要有力，停在这里，卡住！手臂端平，稳住，不要抖，这样拍出来帅气，而且也安全。”武替手把手指导。
唐甘兰握刀，一招一式认真比划。
夜里的寒风吹得人骨头缝发酸，可唐甘兰苍白的鼻尖上却冒出了汗珠。
谭迟从包里掏出牛肉干，一边嚼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谭老师果然又有好吃的。”小周挨过来抢走两块牛肉干塞进嘴里，“这场戏不知道要拍到几点，据说后半夜能冻死活人。”
“唐老师打算自己上武戏？”谭迟问。
“不能吧，”小周摇头，“估计也就几个近景，摆几个姿势就行。”
“南宫震，南十，上威亚。”执行导演跑过来大喊。
孟星宇提起袍子起身，唐甘兰放下刀跑了过来，在看到谭迟的时候眼睛豁然绷圆，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怎么在这？！
谭迟慢悠悠嚼着牛肉干，目光慢慢下移。
唐甘兰脸皮一抖，迅速裹住羽绒服，遮住了下半身，倒腾着碎步溜了。
“是不是我眼花啊，唐哥看我的表情怎么有点咬牙切齿的？”小周纳闷。
“没看到。”谭迟提着牛肉干往旁边的土丘上移了移，正好能看到威亚老师在孟星宇和唐甘兰的身上套威亚衣。
孟星宇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唐甘兰却是目光闪烁，大约是有点紧张。
“升起来试一下。”
“起！”
吊车一侧十来个大汉同时拽动两根威亚绳，将孟星宇和唐甘兰慢慢拉高。
两人的表情立刻千差万别。
孟星宇眉头微微一皱，唐甘兰的脸白得吓人，在灯光下简直就如白面无常一样。
“落！”
二人落了下来。
“怎么样？可以吗？”威亚老师上前问。
孟星宇：“可以。”
唐甘兰：“行。”
威亚老师看了一眼唐甘兰：“你没事吗？脸这么白？”
“老师，下面有点勒……”唐甘兰尴尬。
“我再调一下。”威亚老师重新固定了一遍威亚衣，“威亚就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好。”唐甘兰点头。
“威亚好了没有？”马导开始催促。
“好了！”
“上马车。”马导举着大喇叭指挥，“第一个镜头，先是南宫震和南十飞起来，然后，八名杀手飞下去。”
孟星宇站在没有顶的马车里，唐甘兰站在马车外，八名杀手武行已经吊在了半空。
“灯光、摄像，各部门准备，26场3镜1次，准备——开始！”
“王爷，有埋伏！”南十厉喝拔刀。
“嚯！”十几个大汉拉着威亚向后狂奔。
就听唰唰两声，孟星宇和南十在夜色中飞身而起，紧接着，十余名杀手从竹林顶端落下。
“卡！南宫震出来的时候注意姿势，南十，拔刀的时候再利落一点。再来一次！”
众大汉又拉着威亚回到原地，孟星宇、南十站上马车，诸位杀手回到半空。
“各部门准备，26场1镜2次，准备——开始！”
南宫震、南十再次飞起，杀手再次飞下。
“再来一次，南宫震的衣服整理一下，给南十补个妆！”
“26场3镜3次，准备——开始！”
“26场3镜4次，开始！”
“26场3镜——开始！”
一个小时后，谭迟一袋牛肉干已经见了底，几位空中飞人已经飞了十来次，终于，马导高抬贵手，说了一个“过”字。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下一个镜头，杀手全部被杀，杀手躺下。”马导上前，将杀手扑街的姿势位置安顿好，“南宫震在车上，南十在车下，跪地，说台词——属下失职，南宫震飞身下车，说台词——无妨，回府。然后向前走，有没有问题？”
“没有。”孟星宇和唐甘兰同时摇头。
“抓紧时间，南宫震上车。”马导大步流星回到监视器前，“鼓风机准备，摄像准备，26场6镜1次，准备——开始！”
谭迟蹭到了监视器人群最外围，勉强从人缝里看到了监视器里双机位的拍摄情况。
监视器A：南十旋身砍杀最后一名杀手，单膝跪地，垂首：“属下失职，令王爷受惊。”
监视器B：南宫震神色幽冷，从马车上飞身落下，冷冷扫了一眼四周尸体，负手前行，洁白的靴子踩过血红的地面，触目惊心。
“无妨。”
鼓风机适时吹起，将他的素白锦袍吹得翻飞如云。
监视器A：洁白衣袂在镜头前一闪而逝，露出了南十的发旋。
南十身形一震，猛然抬头，漆黑如潭的眼瞳中透出了一抹明光，如同地狱深渊中的幽鬼第一次见到月光，显出无尽的欣喜和崇拜。
谭迟嚼肉干的动作一停，眨了眨眼。
监视器B：南宫震迈步前行：“回府”
监视器A：南十垂首：“是。”
全场静音。
一场戏已经完成，却没听到导演的命令。
所有人同时看向监视器后的马导。
马导皱眉盯着监视器，足足过了五六秒，才举起喇叭：“好，一条过！”
“哦哦——”众人一片欢呼。
“下面拍南宫震的特写镜头。把孟老师的威亚先卸下来。”马导命令声中，威亚老师，化妆服装道具又纷纷忙碌起来。
谭迟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看到唐甘兰卸掉威亚，扶着腰一扭一扭走到了休息区，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小周将羽绒服披在了唐甘兰身上，不知问了什么，唐甘兰呲牙咧嘴回了一句，小周捂嘴乐了起来。
然后，唐甘兰转头，貌似是看到了自己，迅速坐直了身，摆出端庄的笑容，还招了招手。
谭迟慢慢溜达了过去，“感觉如何？”
“没问题，小意思。”唐甘兰正色道。
“辛苦了。”谭迟从兜里掏啊掏，“我带了慰问品。”
“咳，现在用鸡蛋不太方便吧……”唐甘兰压低声音。
谭迟挑眉，摊开手掌，露出了手心的一颗巧克力。
唐甘兰：“……”
“为啥又是鸡蛋？”小周一头雾水，“这到底是什么梗？”
“原来唐老师想要鸡蛋啊。” 谭迟慢吞吞收回手掌。
“不，这个好！”唐甘兰抢过巧克力，飞快剥开填到了嘴里，弯眼一笑。
他的半张脸被巧克力撑得变了形，就好像一个储存粮食的松鼠。
谭迟不禁笑了。
“唐哥你不能吃巧克力！”小周抓狂，“吐出来！”
唐甘兰“咕咚”咽下。
“完了完了完了！功亏一篑啊！”小周大叫，“半个月体重一点没减，我都怀疑你晚上偷偷吃夜宵了。”
偷吃夜宵的某人抓了抓耳朵。
提供夜宵的某人移开了目光。
“南十的演员——唐甘兰，小唐是吧？” B组导演马庆快步走了过来。
“马导。”唐甘兰起身鞠躬。
“一会儿南宫震的戏份拍完，就是南十和杀手的对打戏，简单的动作你能自己上吗？”马导问。
“可以。”唐甘兰点头。
“真的可以？”
“可以。”
“行。”马导点头，转身招呼了一个武行过来，“老黑，教小唐套招。”
“好嘞，头儿。”老黑名符其名，是个黑脸的胖子，身体壮的好像一头水牛，朝唐甘兰一招手，“小唐，过来。”
唐甘兰套好羽绒服，快步走到了场地边。
老黑递给唐甘兰一柄木刀，自己握住另一柄：“南十是杀手，动作要领就是干净利落，而且要有力量，该静的时候静，该动的时候动。”
“先看我走一遍。”老黑挽了个刀花，左脚向前跨出半步，刀随身动，豁然轮出半圆，一停，脚尖点转，旋身360度，反手劈刀出半尺，再顿半秒，腿一压一弹，跃起半米高，单膝落地，身形前弓，刀锋压在眉前。
“帅！”小周鼓掌。
谭迟又从包里抽出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吃得两眼发亮。
老黑：“这是基础动作，跟着我做一遍。”
“好。”唐甘兰吸气，站在了老黑的身后。
“冲步，甩刀，停，提气挺身，转！反手刀，劈！停，压蹲，跳，落地，跪，低头，压刀——”
老黑做一个动作，唐甘兰就亦步亦趋学一个动作，刚开始还是同手同脚，身体很僵硬，老黑就让唐甘兰停住，一厘米一厘米抠动作。
“冲步的时候，步子不要太大，你下半身力量不够，要注意平衡。”
“好。”
“停！不要晃！”
“好。”
“转！提气，用腹部力量保持平衡，转！再转！好，有点意思了！”
“好嘞。”
“跳起来的时候不用太高，姿势要漂亮！落地的时候双脚落地，缓冲一下，小心不要受伤，最后向前一滑，跪地，对对对，非常好！”
一套最基础的动作，已经练了快半个小时，唐甘兰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假发套上腾起了白色的热气。
“有点冷啊——”小周跳脚，“谭老师，你不冷吗？”
谭迟：“有种东西叫暖贴。”
小周：“……”
“唐老师在套招啊？”南十的武替裹着军大衣凑了过来，“动作挺漂亮的。”
“那是！”小周得意。
“不过要镜头里帅才行，你看那边的男一号，特写拍的可帅了。”南十武替满脸羡慕，“这个男一号肯定和编剧关系不一般，编剧给他写的都是又帅又不费力气的戏，只要坐着摆几个动作，甩几片叶子就行了。”
小周看了谭迟一眼。
谭迟“咔嚓咔嚓”嚼薯片。
“听说南宫震好多台词都是编剧为他重新的写的——”武替说得眉飞色舞，“我跟你们讲，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喂！”小周撞了武替一下。
“别着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讲。”武替压低声音，“据说，这次的编剧是女的，还是临时空降，你看孟星宇的那个外形条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明白什么？”谭迟侧目。
“潜规则啊！”武替一拍大腿。
“劈啪”头顶的照明灯猝然灭了，阴风呼啸，竹影狂摇，犹如群魔乱舞。
“灯光，排查一下电线！”马导喊声从远处传来。
可喊声未落，照明灯“劈啪”一声，又亮了。
“好邪门！”武替搓了搓胳膊，一转头，豁然一个激灵。
刚刚还在几步之外的那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正仰着头盯着自己，厚重的眼镜片闪着诡色的蓝光。
“妈呀！不是我，别乱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小周嗷一嗓子蹿出去老远。
“什、什么？”武替倒退半步。
“三件事，”谭迟说，“第一，不是编剧要改台词，而是导演和制片要改，第二，编剧每天改剧本累成狗，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潜规则。第三——”
谭迟用中指推了一下眼镜：“我就是那个跟组编剧。”
武替南十猝然看向小周。
小周狂点头。
“哈哈哈哈，那个——我就是听来的，别当真啊——黑哥，我来配合套招吧。”武替干笑一声，一溜烟跑了。
谭迟又默默看向小周。
“孟哥他们好像拍完了，您不随车一起回去吗？”小周指了指孟星宇一行。
谭迟眯眼。
“我什么都没说。”小周拉锁嘴巴，不敢再说半句。
谭迟收回目光，拉过椅子，慢悠悠坐下，看着远处的唐甘兰和武行套招。
一人单练，变成两人对打，然后加入第三人、第四人、第五、第六人，唐甘兰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和武行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闪刀、下腿、反肘，横掌，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赏心悦目。
晶莹透亮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下，随着身形飞旋挥洒在夜色中，散出一捧一捧的星辉。
谭迟掏出保温杯吸溜吸溜喝起了大麦茶。
潜规则？
孟星宇？
就算要潜规则也轮不到他吧。
***
花絮：
唐甘兰：怎么突然觉得背后发冷？
小周：不是我！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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