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雪直到去做笔录, 整个人还是蒙的, 他裹紧了外套, 硬着头皮独自走进警局。
昨天杜羡走前,把他外套留了下来,怕江行雪回去的路上冷,江行雪现在还穿着,大了一码的衣服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 看起来有点傻, 但他急需通过这些,来给自己安全感。
“不用怕哦,想不想吃糖?”
“来喝口热水, 没事的,待会如实说就行,很快你就回学校了, 阿姨送你回去。”
“小年轻皮肤真好,嫩得好像可以掐出水。”
几个女警绕在江行雪边上,和他聊天, 希望他可以放松下来。
江行雪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给杜羡他们家带来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别这么想。”女警急忙解释。
“他们是无辜的, 对我很好,别把他们牵扯进来。”江行雪焦急地讲。
录笔录的时候也是这样,江行雪昨天在杜羡面前显得冷静,此刻烦躁得多次深呼吸。
他回答完那一对男女的问题, 再确认结婚是否完全自愿,接着被问他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留在杜羡身边。”江行雪道,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手指。
他打听着:“是不是找不到我爸爸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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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说:“有效信息太少,只能按照年份做出粗略筛选。”
每年因拐卖而破碎的家庭有成千上万,能够重新团圆的寥寥无几,江行雪心里有数。
他道:“没关系。”
这件事没让他开心或是难过,他只是无措,又回到了几个月前,战战兢兢来到这座城市的状态,比之前还差的是,自己的处境变得愈加尴尬。
江行雪不要警察们送,警察又安慰了他几句,他反过来让她们别放在心上,道:“没困扰到叔叔阿姨还有杜羡就好了,我真的没关系。”
他坐在大厅里,告诉杜羡自己已经配合好了调查,再垂头丧气地想:杜羡的爸爸妈妈此刻会怎么看待自己?
别人再怎么劝说也好,他依旧为此愁眉不展。
正在要叹气的时候,他被摸了一下肩膀,有只手轻轻摁在他的肩头,他抬起头来,差点直接站起来。
“阿、阿姨。”江行雪怔愣地看着杜母,转而马上说,“对不起。”
“我们彼此欠过些什么吗?没有的事。”杜母的语调平缓,带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江行雪道:“叔叔平时那么忙,一定推掉了公务才来做笔录的,您也是……”
“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因此有负担,我们不可能因为这个,对你有意见。”杜母笑了笑,“警察说你今天下午要到这里来,所以我想来接你。”
“姐姐,要报案吗?”一位实习生小跑着过来。
她看清了杜母的脸,马上认出来了她是谁:“咦,就是出手太阔绰,彩礼包了两千万,差点被当做非法买卖的姐、阿姨?”
杜母看上去太年轻了,昨天她到局里的时候,说出年龄把一票人都给惊在原地。
“彩礼不过是按规矩包了一点钱,不用惊讶。”杜母慢条斯理道。
她再对江行雪解释,“当时纠结了好久,该给多少好,怕给少了在你父母眼里不够诚意,又怕给多了显得我们太霸道,于是我特意问了问朋友。”
“自幼认识的闺蜜和我讲,她儿媳学的是酒店管理,彩礼正好送了一座酒店。我觉得这样不错,可惜后来了解了一下你家的情况,还是给钱比较合适,添座酒店送些地皮,打理不好的话,反而成了你父母的负累。”
杜母蹙了下眉头:“没想到你根本不是他们的孩子,警察和我说他们私下对你动过手,打在你哪里?现在好了吗?”
“早没有了,原先在锁骨这边,有点淤青。”江行雪被杜母这么关心,难为情道。
杜母怜爱般抚摸了一下江行雪的头发,江行雪闻到她手腕间的香水味道,还有佛珠上隐约的檀木香。
她是一位非常温柔的母亲。江行雪心想,杜羡真幸福,但杜羡那么好,这是他应该拥有的。
杜母邀请他:“今天来我这里吃饭,安排了人给你做了一桌好吃的。”
司机等待外面,替他们拉开车门,江行雪和杜母坐在后座,杜母一直挽着江行雪的胳膊。
江行雪看着杜母长期不离身的佛珠和玉牌,好奇:“您是不是家里信佛?”
“我在我怀上杜羡那年信佛的。”杜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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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这样,因为杜羡吗?”江行雪很意外,没听杜羡说起过这件事。
杜母点点头,说:“我的身体很难怀孕,后来意外之中怀上了杜羡,没能安心两周,我开始阵痛和流血,医生讲我先兆性流产,这小孩八成留不住,要看情况打掉他,或者等他自然掉落。”
“怎么这样……”江行雪听着便觉得残忍。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几乎崩溃,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算命先生,他向我保证会有个健康可爱的Alpha儿子。”杜母道,“我当时祈祷过,要是杜羡能有机会见到这个世界,我愿意一生专注于慈善。”
“您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不管怎么样,它让我安心就行。”杜母失笑,“我不在乎它的真假。”
杜母的确在长年累月地做公益,江行雪感叹着,再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猛地想起来:在杜母面前,自己穿着杜羡的外套在外面晃,有点不像样。
杜母早该发现这件事,不过没有说。他懊恼地扯住衣摆,觉得好丢人,幸亏来接他的人不是赵向眠或者季明洵,否则要被笑话了。
心不在焉和杜母吃完晚饭,杜母问他的意见,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上,江行雪说明早要上课,她便让司机等会送他回公寓。
“喝杯茶再走。”杜母讲,“我们还没好好地聊过天。”
她让佣人拿来一本相册,在江行雪面前摊开。她道:“一起看看杜羡小时候的照片?”
“哇,可以吗?”江行雪对这个很感兴趣。
厚重的相册里存着杜羡五岁的照片,边上站着两个古灵精怪的姐姐,比他高一个头,他被挤在中间,头顶扎了两个马尾辫,表情极不情愿地比了一个耶。
江行雪喃喃:“他小时候好可爱。”
“对吧,他五官没张开之前,给他穿件花衣裳,带个小帽子,出门好几次被人认成姑娘。长大后越变越英俊了,个子又高,人人都开始讲他一定会是个Alpha。”
杜母指了指另外一张照片,图里杜羡穿着白衬衫和吊带西装裤,抱着一匹和他差不多高的小马驹:“现在这匹马还在棚里,跑不动了,杜羡时不时去给它喂饲料,放出来散散步。”
“咦,这只美洲狮后来怎么样了?”江行雪注意到那只被杜羡骑着的狮子。
“狮子抓伤了他以后,连带着驯兽师,一起安排进了郊外的那座动物园。”
江行雪道:“我以为该养在笼子里。”
“狮子受过训练,平时不会伤人的,当时可能被下药了,咬到了杜羡的胳膊,驯兽师发现得再迟点,可能会酿出大祸。事后查不出来是谁,怕未来还有人利用这点,我们只好不让他再养动物。”
“他后来救了一只猫。”
“我知道这件事,别看他平时说话气人起来特别气人,其实他也有温柔的一面。”杜母说,“见过他喂小动物吗?”
“嗯?没有。”
“别人都是坐在椅子上,或者站着,给小动物扔吃的,或者把它抓过来,但杜羡从小就不这样。”
江行雪眨眨眼睛:“我可以想象,他的话,应该会蹲下来,慢慢哄它们。”
“对。”
走前江行雪把杜羡被扎双马尾的照片拍到了手机里,在车上的时候,发给了杜羡,单单一张图,什么话都没讲。
其实一个字不打,都把杜羡激怒了。
杜羡:还以为你在伤心,居然背着我和我妈共赏我童年阴影。
江行雪:不伤心,心好着呢,你别担心。
杜羡:谁担心你了?给我把照片删掉。
江行雪:我把它设成屏保,以后你发我一条消息,我就看见一次。
把杜羡呛得不再回复,江行雪进屋洗澡,再躺床上搂着小熊,看着高数书看了半天,例题没能看进去,放弃以后,仰面朝着天花板发呆。
他认为自己不该难过,要坚强一点。
浑浑噩噩的一天里,他的确这么做到了,面对那些充满怜悯的目光,他忐忑地收下了所有关爱,并且做出一副洒脱的姿态,让人不要为自己烦恼。
这叫自觉,他觉得。
江行雪闭上眼把头抵在熊的脑袋上,反复默念着告诫自己,我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可惜有些情绪避无可避,越临近深夜,他心里越茫然:自己怎么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了?
没有喜欢自己,也没有厌恶自己,是这个名词、这段亲缘关系,在他这里直接成了空白。
枕头边的手机屏幕忽的亮起来,江行雪从棉被里钻出来,及时接通电话,那边传来杜羡的声音,杜羡大概刚刚下班。
“睡了吗?”杜羡问。
江行雪道:“要不是你打我电话,我都做梦了。”
杜羡说:“声音明明很清醒啊。”
“你今天工作是不是很忙,赶紧休息吧。”江行雪叮嘱。
“还好,傍晚准时散了会,客户想要请客,但我没去,随便吃了点东西。”杜羡轻笑了两声。
江行雪道:“今天我在你妈妈那里蹭了一顿晚饭。”
“听她说了,那碗汤她叫人煲了一下午,大概故意嘴馋我,朝我描述得很生动。”
江行雪笑了两声,他嗓子有点哑,不知道为什么,在漆黑一片里耳边有杜羡的声音,让他脸红心跳的同时,又更加难受。
杜羡离自己好远,各种意义上的。
“你干什么?”杜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不对劲。
江行雪缩回棉被里,把自己蜷成一团,他捂住自己的嘴,反问自己,这是干什么?
在警察面前没哭,在杜母面前没哭,怎么偏偏杜羡和自己闲聊了几句,自己却要哭了?
这样真不好。江行雪尽力让自己恢复过来,强自镇静道:“你的照片太好笑,我笑的时候呛到口水了。”
“别大晚上的对着我照片傻笑了。”杜羡散漫地说。
江行雪胸膛起伏着,捂在嘴上的手转而揉了揉眼睛,他舍不得似的,瞧着屏幕。通话状态哪会显示屏保,上面唯有杜羡的名字一撇一捺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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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羡有意没戳穿他。江行雪垂着眼想着。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里出差,我可以周末来找你吗?不用陪我玩,我自己出来走走。”
“周末不睡懒觉?随你。”杜羡问完,报了个地名,“等下我给你买机票。”
江行雪把手机埋被子里,自己在外面吸吸鼻子,再飞速回来,和他讲:“那周末见。”
杜羡说:“你关门了没?”
江行雪哆嗦了下,不敢往后看:“好恐怖,门外有虎姑婆*吗?”
“靠,数学基础那么差,童话故事没少读。”杜羡扫兴。
他提示:“没吃人的妖怪,你开了灯仰头看行不行?”
听到这句,江行雪几乎是跳下了床,甚至顾不得开灯,在昏暗中拉开了那扇门,再看到站在外面的杜羡。
他小声说:“你回来了。”
杜羡道:“庆幸一下我们靠得那么近,过来只需要四个小时。”
江行雪抬起手,却停在半空中,他不知道该抱住杜羡,还是擦掉忽的失控往下掉的眼泪。
在他迟疑的半秒钟里,杜羡弯腰把他拥进怀里,眼泪很快蹭湿了西装肩头的衣料。
杜羡评价他:“我妈说你没哭,比她还冷静,为什么轮到我一看,就看到一个哭包。”
江行雪从轻轻的呜咽变得放肆起来,没反驳对方,杜羡比那只小熊高大那么多,要他踮起脚尖才可以搂住。
“怎么了,同情他们?”
江行雪把脸埋在杜羡脖颈边,摇摇头,他并不同情那些恶人,他们罪有应得。
他只是迷茫,还有一点害怕。
“唉,哪里来的小可怜。”杜羡没遇到过这种场合,也不知道怎么办,任江行雪一个劲地哭,他拍拍对方单薄的脊背。
江行雪抽噎着:“我、我怕连累你们,怕你爸爸妈妈因为这个不喜欢我。”
“喜欢的,怎么不喜欢,不喜欢你还会留你吃饭?”杜羡道。
“给你们搞出好多烂摊子。”他眼睛哭红了,还痛。
杜羡拿他没辙:“一家人,帮你是应该的,你脸皮厚点好吗?”
江行雪咽了一口口水,才得以继续往下说:“要是再来一遍,你爸妈……”
“首先,他们真没嫌弃你的意思,你别慌,其次,又不是我爸妈娶你,再来一遍,最该考虑的不是我的想法?你竟然担心我爸妈。”杜羡无奈。
江行雪泣不成声,勉强问出一句话来:“要是再来一遍,你收留我吗?”
“收啊。”杜羡顺着他的背。
江行雪生怕杜羡不要他,补充:“我会洗衣服的,还会烧饭,给你养小金鱼。”
“那倒也不是这些原因吧。”杜羡没想到江行雪会把自己一时敷衍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江行雪的泪水透过衣料,自己的皮肤感受到了一股温热。
杜羡道:“不仅洗衣服、烧饭,还有喂鱼,你不会这些也没事,最主要的是,和你待在一起的话,我很开心。”
“我没有父母。”江行雪突然说。
“会找到的,我帮你找,不要急,总有一天会——”
江行雪打断他,断断续续重复了一遍:“我没、没有、有爸爸妈妈。”
杜羡这才理解江行雪的意思,不是特指亲生父母,也不是特指养父母,而是他根本没有正常的父母的概念,也从没被父母宠爱过,不懂其中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本来就拥有的很少,可在得知被拐卖的真相以后,自己连父母的名字长相都不知道了,确实是真正的没有父母。
“昨天不是和你说了,我和我爸妈不也是你的家人么?你要是想叫,可以叫他们爸爸妈妈……”
江行雪哭的声音很轻,像某种小兽迷路时的呜咽,而眼泪很多,全啪嗒啪嗒落在杜羡的衣服上。
杜羡自认情商不低,他第一次感到无力,平常信手拈来的打趣一句也说不出来,江行雪受过的苦太多,他只能站着,顺着江行雪的背,用肩膀接住他的泪水。
“行雪,别哭了,再哭眼睛要坏了。”杜羡摁着他的肩膀,稍稍加了一点力气,让人站直。
那块被江行雪打湿的地方渐渐凉了起来,他没在意这些,月光无声照亮了江行雪半边脸颊,眼睛红彤彤的,上面几道还没干涸的泪痕泛着淡淡的光。
他叠着手指抹掉江行雪的眼泪,江行雪打了个小小的哭嗝,撇开头害羞地想逃,但杜羡不让他走。
他脸上的泪痕是被杜羡的手还有袖子管擦干净的,杜羡道:“难受就说出来,别藏着,你客气什么?”
“丢人。”江行雪嘟囔。
“不丢人。”杜羡纠正他。
江行雪用胳膊挡着脸,摇了摇头。他的嗓子更哑了,心里一团乱麻,道:“本来没关系的,你们不用这样。”
杜羡声音有点冷:“不用怎么样?”
江行雪说:“我自己一个人,过几天就好了。”
“不要因为你没被关心过,就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关心。”杜羡道,“和警察装,和我妈装,有必要和我装?”
江行雪用力地点点头,再迅速摇头,乖得不行。
“我一散会就赶回来看你,你要是和我装,我会生气。”
“嗯。”江行雪像是个被家长训话的小孩。
他再说:“谢谢。”
“不常哭吧?哭成这样。”杜羡开玩笑道,“别人是梨花带雨,你是大坝泄洪,水怎么那么多。”
说完,他被江行雪用手肘顶了一下。江行雪说:“哭完眼睛疼,不想哭。”
在杜羡面前这样子闹了一场,江行雪回床上没再想着那些事了,连同之前的手足无措的情绪也不再有。
他有杜羡,还有杜羡的父母,将会有许多朋友,怎么说都不是孤身一个人。
昏沉下来的意识不容他思考太多,江行雪揪着小熊的耳朵,把它拎过来抱住。
明明睡在不远处的人跟他隔了一堵墙,根本不会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还是很小心,缓着接下来的动作,偷偷地吻了一下熊的肩膀。
第二天,杜羡早早去赶飞机,没和江行雪碰面,他预料到这人会后知后觉地难为情,把萧俞加回了好友。
萧俞对此感到震惊,猜了下杜羡此举的意图:来要锦旗的收件地址?
杜羡没和他废话:江行雪坐你边上吗?我想和他说句话。
萧俞:请说。
杜羡:跟他讲,不用不好意思。
萧俞过了会发来:他也有一句话要和你讲。
杜羡:什么?
萧俞没再发来消息,江行雪的窗口弹跳出来。
江行雪: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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