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暮色四合, 四周静谧。那只喜欢躺在墙根下晒太阳胖猫，肚皮上趴着四只小奶猫, 正咕嘟咕嘟喝着奶，胖猫一脸生无可恋, 只是在听到脚步声响起时, 它会下意识投去警戒性目光。

    虽然来自耗子威胁已经彻底解除，但这并不妨碍许远航一如既往地把迟芸帆送到了她住别墅区门口, 他停下脚步，单脚脚尖微微踮起, 转了两圈，状似随意地问她：“下次……你什么时候来帮我补习？”

    迟芸帆面上红晕还没有散尽，若隐若现，连带着双眸都温柔了几分，她看着他，沉默了几秒。

    许远航便很自然想到，她之前答应帮他补习本就目不纯，会不会现在发现没办法从他手上把视频拿回去, 就要反悔了？

    反悔也不行。

    他正要说什么，就听到那清软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晚准备好英语资料。”

    这是……

    许远航觉得她真是简直了，勾得他心跟坐过山车似，高低起伏, 上上下下, 他忍着笑意, 拽拽地“哦”了一声, 又问：“还是在我家？”

    迟芸帆想了想：“嗯。”

    “行吧。”要是不刻意控制，他尾音估计都得飞上天了，“那我等你。”

    她点点头，转身往大门方向走去。

    许远航看着她背影渐行渐远，一点点地消失在视野中，这一幕无比熟悉，他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而她从来都是头也不回，他低头轻笑，想着，总有一天，老子一定要让你回头一次。

    迟芸帆回到别墅，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片刻，佣人就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她独自坐在餐桌边，对着落地窗进食，天色已黑，窗外小花园被橘色灯光照亮，花团锦簇，迎风招展着蓬勃生命力。

    吃完晚饭，佣人们收拾好餐桌，把碗筷送进厨房清洗，迟芸帆正准备上楼，从厨房出来佣人喊住她：“小姐，这是先生今天特地让人送过来营养品，他吩咐一定要让你在饭后吃掉。”

    说着，佣人递过来一个类似口服液深色玻璃瓶。

    迟芸帆对这所谓营养品并不陌生，这是她爸爸费尽心思找来，价格昂贵，萃取都是天然精华，据说具有显著补充体力、舒缓精神功效，但她并不喜欢它味道，更何况她状态很好，并不需要额外补给，但她还是接了过来。

    回到房间，迟芸帆便随手把营养品放在桌上，接着她唤醒休眠电脑，打开迟氏集团网站，认真地浏览起上面消息，她记得听爸爸提起过打算拓展海外业务，而这个项目计划并未得到董事会同意，只能暂时搁置。

    可她太清楚爸爸性子，搁置不过是表面缓兵之计，这些年来他越发一意孤行，听说背地里还得罪了几个股东……

    整个网页看下来，和海外相关，迟芸帆只看到一则迟氏和非洲某企业合作开采矿石消息，她关掉网页，瞥了一眼时间，九点零七分，她拿起外套，目光又落在那深色玻璃瓶上，以往她不喝一般都是拿去洗手间倒掉，不过现在……

    九点十分了。

    许远航数着时间，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皱眉望着墙后，她怎么还没来？

    他朝歪脖子树走去，打算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才走了三步，就看到树影轻摇，一道身影从树上轻盈落地，缓缓起身，亭亭玉立，在他眼前。

    看到许远航站在院里，迟芸帆似乎有些意外，她只说今晚，没有和他约具体时间，难道他一直在这儿等她？她不习惯解释，所以就什么都没有说，越过他走进屋里。

    桌面干净，只放着一叠英语资料。

    迟芸帆拉过一张木椅坐下，许远航斜着身体半坐在桌上，变戏法似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碟草莓，放在她前面，侧头一笑：“还挺甜，尝尝？”

    草莓一层层摆成了小金字塔形状，看起来很新鲜，个头都很大，上面还沾着水珠，迟芸帆没有饭后吃水果习惯，但那道故作漫不经心却环绕她周遭清亮目光实在太明显了，她伸手把尖顶上那颗草莓拿了过来，轻咬一口，果香浓郁，果然很甜。

    许远航双手环胸，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还行吧？”

    在他面前不必保持淑女模样，迟芸帆很自然地把剩下草莓一口吃掉：“嗯。”

    “我不过就那么随手一跳。”

    迟芸帆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余光瞥见他手背上淤青，忍不住问：“你手……”

    “没事，过两天淤青就自己散了。”

    许远航凑近她，压低着声线，坏笑道：“怎么，你关心我啊？”

    迟芸帆直视他眼睛：“是。”

    什么？

    许远航惊得险些坐不住了，如果不是她面上清淡之色和毫无感情波澜嗓音，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错了，可以啊，这都学会反调戏了。

    第一次言语反击，迟芸帆心里还挺不自在，她把手帕叠好放回外套口袋，又把那瓶营养品拿出来，立在桌面。

    许远航心领神会：“给我？”

    没等她回答，他就把小玻璃瓶拿了过来，晃两下，又屈指弹了弹瓶身：“这是什么？”

    迟芸帆淡淡道：“毒`药。”

    “迟同学送毒药，那必须得喝呀。”许远航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口，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微微耸动，他舔着唇角，才从嘴里觉察出一种从未尝过怪味，难道真是毒`药？

    他捂着胸口往桌子那边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眼睛闭着，错过了迟芸帆唇边泛起一抹浅笑。

    碰瓷惯犯。

    许远航还想着看看这次能不能骗个人工呼吸什么，哪怕嘴上过过干瘾也好啊，然而等了好半晌，根本没动静，他掀开眼皮一看，迟芸帆正淡定地看着手里英语卷子，他自觉没趣，又坐了起来。

    气氛有那么一丝尴尬。

    许远航脸皮厚惯了，若无其事般晃着空瓶，评价道：“难喝。”

    迟芸帆抬眸看他一眼：“毕竟是毒`药。”

    许远航想到什么，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颤动：“真要把我毒死了，以后咱俩名字就得锁死在一块了。”

    这样也不错。

    迟芸帆懒得理他，倾斜视线，被他捕捉到，他更来劲儿了：“欸迟同学，你这个白眼翻得很不到位啊，来，我教你该怎么翻。”

    她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过去，试卷往桌上一拍：“做题。”

    “是，迟老师。”许远航嘴上服软了，心里却想，她不再戴乖乖女面具，会说俗话，还会翻白眼，真实又生动，多好。

    这一面，只有他能看到。

    这次英语补习到十点钟就结束，迟芸帆走后，许远航收拾桌子，草莓她只吃了一颗，剩下全进了他肚子，酸酸甜甜，味道也就一般，也不知道女生为什么都喜欢吃？

    时间还早，他关上门，到一网情深网吧去。

    守到十二点才回来，冲个澡，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过去，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惊醒，一觉睡到了天亮。

    许远航有些诧异，难道是因为昨晚喝那瓶味道怪异液体？

    他打算待会到学校再问问迟芸帆。

    去高三（21）班路上，许远航被一个女生叫住，他以为又是来跟自己递情书表白或者要手机号码，摆出一副不耐烦神色。

    洛添灯本来心里就怵他，连他眼睛都不敢看，话都说不顺了：“我、我也是雨来镇，就、就住在坤叔家旁边。”

    许远航终于正眼瞧了瞧她，薄唇微抿：“什么事？”

    “我打电话回家，”洛添灯还是紧张得不行，“无意中听我妈提起，坤叔从楼上摔了下来，好像伤了腰，他不肯去医院，家里也没人照顾他……”

    “知道了。”

    许远航沉声打断她，面色顿时变得阴沉难辨，转身就走。

    许远航一路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去火车站路上，他给班主任老汤打了个电话请假，老汤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只说有点事就挂断了，然后又发信息给大壮，让大壮帮忙看几天网吧。

    大壮秒回：“远哥，你要去哪儿啊？”

    许远航没回复。

    大壮又问：“行吧，那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定。”

    从棉城到雨来镇所属县城火车站，大概需要六个小时，许远航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先去火车站附近ATM机取了一千块现金，揣进兜里。

    他身上虽然穿着校服，可脸色不善，浑身散发着阴冷和戾气，火车站外面那些浓妆艳抹举着个牌子见人就拉宾馆老板娘，以及胡子拉碴目带精光黑车司机看到他走来，都很识趣地远远绕开了。

    许远航已经三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了，准确地来说，这是他第三次到这儿，还和离开时一样，孑然一身，连行李都没有带，然而关于路记忆还在，他打车到汽车客运站，坐上了开往雨来镇大巴。

    大巴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黄昏到来之前抵达了雨来镇站点，许远航下了车，眯眼打量这个有几分陌生山区小镇，外界日新月异，它却像被时光过了塑封一样，保持着闭塞贫穷破败模样，连那半块站点牌都还跟他上次走时那样死气沉沉地挂着，要掉不掉。

    镇上久不见生面孔客人，摩托车和三轮车齐齐涌过来抢生意，嘴里热热闹闹地说着带浓重方言口音普通话，许远航一个都没搭理，长腿一跨，往右手边一条长满野草小路下去，走了十分钟左右，停在一扇木门前。

    门没锁。

    他随手一推就吱呀开了。

    坤叔是木匠，一辈子都只住木房子，许远航走进院子里，墙角和井边长满了绿苔，花草树木被侍弄得很好，生机勃勃，他继续往里走，透过木窗，看到了房间里一道伛偻背影。

    三年未见，坤叔更瘦弱，后背也更弯了。

    许远航眸底翻涌着复杂之色。

    坤叔和许远航妈妈莫青如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家里给他们定了娃娃亲，后来莫青如越长越出挑，成了方圆百里难得一见大美人，坤叔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在镇上一家木坊当学徒，自知配不上她，越发努力地赚钱。

    莫青如十八岁跟人去外面大城市打工，凭着出众外貌崭露头角，遇见了建筑商人许宏安，也就是许远航爸爸。

    许宏安不知道莫青如还定了娃娃亲，两人火速坠入爱河，即将谈婚论嫁时，莫青如才向他吐露了实情，但已为时已晚，她怀孕了。

    待在雨来镇天天盼望未婚妻消息坤叔，吃了无数苦头，终于靠着一己之力盖起了气派两层木楼，然而，它没有等来女主人，等来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悲痛欲绝后，坤叔被迫接受了现实。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以及一年又一年地单身。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什么，虽不忍心，但还是好心提醒他，别等啦，飞上高枝当凤凰去了，不会回来了。

    坤叔什么都没有说。

    许远航十六岁那年，他爸爸自杀离世，莫青如带着他回到雨来镇，回到了那座原本属于她小木屋，歇斯底里哭诉自己不幸，坤叔心又软了，忍下所有屈辱，答应以后会照顾他们母子。

    可悲是，就在许远航名字出现在坤叔家户口本上第二天，莫青如就带着许宏安留给她和儿子钱跑了，从此再无踪影。

    许远航就这样被她遗弃在坤叔家。

    他经历了丧父之痛，又和跳台永别，坠入生命中最黑暗一段光阴中。自暴自弃，抽烟，酗酒，到处不要命地找人打架，每次他烂醉如泥，或满身伤躺在某个角落或荒山野岭时，坤叔总有办法把他找到。

    坤叔从来都不跟他说什么大道理，只是一次次地找到他，把他背回家，给他做饭，沉默地做自己木工。

    许远航在雨来镇生活了三个月就离开了，辗转到了棉城，成年后拥有了独立户口本，户主是他，家庭成员也是他，他再没有回来过，但也没和坤叔断了联系。

    “咳咳……”

    压抑咳嗽声打断了许远航沉思，他深呼出一口气，刚好这时坤叔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摘下老花镜，面上出现难掩欢喜之色，步履蹒跚地扶着墙出来。

    许远航疾步走过去，扶住他。

    坤叔握着他手臂，像是在确认什么，惊喜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远航扶他进屋，等他坐定后，才哑声问：“前两天电话里怎么不说？”

    这一问，坤叔就知道受伤事没瞒住他：“咳！又不是什么大事，好得差不多了。”

    “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

    许远航按住他，轻咬牙齿隐忍情绪：“你坐着，我去做。”

    晚饭吃得很简单，许远航炒了一盘腊肉，煎了四个鸡蛋，再下一锅面条，就这样对付过去了。

    坤叔需要卧床静养，等他洗完澡回房休息后，许远航也随便洗了个澡，没带换洗衣物，擦干身体后就原样穿了回去，好在山里气温低，没出什么汗。

    他房间在二楼。

    里面还维持着他当初离去时样子，应该是经常打扫，整洁干净，连柜子里被褥也没有潮湿味。

    许远航在床上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安静地听着窗外风一阵阵吹过，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来了睡意，他偏头入睡。

    纠缠他无数个夜晚噩梦又重现。

    一道人影从高楼上直直坠落，他发了疯般冲上去，结果却一脚踩空，跌回现实。

    许远航冷汗涔涔地靠坐在床头，汗湿短发凌乱垂在额前，他大口喘息，像濒临死亡溺水者。

    许久后。

    许远航平复好情绪，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月光轻柔地撒了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光。

    不像被灯光点缀繁华都市，山里夜空清净明朗，甚至还能看到玉带似银河，仿佛只要抬起手，就能摘到一粒星辰。

    许远航倚窗而立，任山风吹，任月光照，侧脸线条冷硬，漆黑眼底凝着光。

    直到楼下老式时钟敲了十下，一张清丽面容忽然闯入他脑中，心口也跟着泛起一丝柔软。

    今晚，不知道她有没有来他家？

    许远航幽幽叹出一口气，发现自己有点想她。

    不只是有点。

    很想，很想。

    许远航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想拍张星空照片发给她，但山里信号不好，手机像素也差，拍出来一团黑，索性作罢。

    许远航抬头看向天边圆月，在皎皎月光下，遥祝她晚安。

    希望这漫山遍野风，能把他问候带入她梦境。

    希望有一天，他能带她来这里，看璀璨银河和满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