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楚昱被他语调中的沙哑弄得一愣，但很快重苍的目光就逐步恢复清明，他仿佛浑然不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只就着眼下这个姿势，自下而上冷静地凝视着楚昱。
而楚昱却神色僵硬，略带尴尬将视线移开，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见重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讥诮，但张口却仍旧是那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线：
“想从我身上搜得魂羽，然后你便可以再毫无顾忌地……伺机从穹屠山上逃走吗？”
“不然呢？”楚昱闻言转回头来，毫不退让地冷嘲道：“难道我还能是特意爬上来给你盖被子的？”
重苍眸色暗了暗：“你就这么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么？”
说罢，他就好似不再在意楚昱的作答，自顾自地松开了手，楚昱得了自由立刻就忙不迭地向后退去，满眼戒备地盯着重苍。而后者却从长椅上好整以暇地坐起身，整了整衣襟，站起来神色漠然而睥睨地扫过楚昱，脊背挺直地就如同一道绷直的弓弦，举手投足间充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楚昱翻个白眼，对他这副模样嗤之以鼻，微带讽刺地道：“或许是因为……如今我全身上下唯一自由的地方，便是这二两口舌吧。”
重苍低沉道：“我早已承诺过，等我统一妖界，便会彻底放你自由。”
“统一妖界？怕是等不到那一日，我就要在这里郁结而死了。”楚昱冷冷道。
“是吗？”重苍反问道：“那我现在放你自由，你以为你就能痛快了吗？”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两人在这一方亭台中死死对视，皆是寸步不让。
“我从未刻意在你身上付诸侮辱。”重苍盯着楚昱的眼睛：“现下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顺其自然……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仅此而已。”
“你之所以觉得无法忍受的根源是因为身份的颠倒，跟自由……气节甚至是妖主身份的归宿都无关，你从掌控者一朝变为被掌控者，这才是你真正难以释怀的症结所在，倘若你我此刻易地而处，恐怕叫你待在穹屠山上多久，你也不会感到丝毫厌烦。”
“所以……楚昱，你并非是宁折不弯，你只是渴望夺回支配一切的权利罢了。”重苍语调平静地叙述道。
仿佛被人当面撕扯下粘连着血肉的面具，将最狼狈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楚昱禁不住偏过头去，面色带着隐忍与不耐烦：“所以呢？就算都如你所说，我渴望夺回权利又有什么错？”
“没有错。”重苍从容不迫道：“所以我才会说……即使我放你自由，你也不会痛快。”
楚昱双拳紧握，回过头来皱眉看向他。
“因为你在这个世间早已经众叛亲离，无依无靠，只要我还是妖主一天，你就一天都不能安生，纵使我放你自由，你又能做什么？”重苍边说边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将人咄咄紧逼到亭角道：“颠沛漂泊？还是隐姓埋名？……楚昱，你做不到的，那些曾屈居在你威势之下的妖怪也亦不会让你做到。”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昱，楚昱同样不服输地抬头盯着他，彼此间的距离简直近到连鼻尖都几欲要碰到一起。
“我是你恨不能欲先杀之而后快的宿敌，但同样也是你目前安身立命的唯一依仗。”
“那楚昱还真要承蒙妖主大人庇佑了。”楚昱从嘴角挤出一丝冰冷的微笑，眉梢微微挑动：“我该因此感到荣幸吗？”
重苍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只是忽然抬起手掌，在楚昱还未反应过来时，狠狠朝前击出— —疾风顿时在耳畔刮过，楚昱控制不住侧头避让了一下，睁开眼却发现重苍只是将手掌按在了亭柱上。
“有意义吗？”重苍面色森冷地开口问。
楚昱神色一窒。
“明明心中早已暴跳如雷，脸上却还要维持着冷静的体面，来跟我唇枪舌剑，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激怒我，以此来逃避你只能屈从于我的现实……这样有意义吗？”
“够了！我从没有那样想过，不要再说了！”
楚昱倏然爆发，他骤然抬起双臂想要推开重苍，可泛起青筋的拳头抵在重苍胸膛上，却是不能撼动其分毫，反倒被重苍一把攥住手腕抬起来，道：“堵不如疏，你既然心有不甘，我就奉陪到你耗干最后一丝骨气为止。”
说完，他就松开楚昱的手，洒脱地后退两步，神情倨傲道：“出招吧，我不会动用终焉态的妖力，你我仅凭招数分胜负。”
楚昱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沉默片刻后，才出言道：“如果我赢了……”
“我会将本命魂羽交还于你。”
楚昱的目光刹那犹如烈火熊熊，两人隔空对视，仿佛有无形的刀枪在其间铿锵作响，在彼此安静了须臾后，楚昱倏然率先动作，他步伐飘忽，宛若踩着玄妙的节奏，顷刻便翩至重苍近前，朝重苍咽喉击出一拳。
重苍不闪不避，任由那一拳击过来，见此情景，楚昱立时心下一突，顿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指节间并没有传来击中骨肉的触感，重苍的身影就像被清泉冲散的水墨，缓缓消散在楚昱眼前，水墨飘散的踪迹缥缈不定，根本无从追寻，然而楚昱却像有所预感一般，身形陡然瞬移到亭台一角，手中幻化出一柄由青炎铸就的长|枪，以摧枯拉朽之势刺向空无一人的栏杆处。
虚无中旋即绽放出一朵水墨之花，犹如附身之疽般缠扰上长|枪，将其上燃烧的青炎吞噬地黯淡无比，而重苍的身影，就在两者交锋所引起的气浪起伏中若隐若现。
楚昱神色一厉，右腕一抖，枪柄顷刻便急速旋转起来，水墨之花被这股强劲的力道冲甩出密集的墨点，花瓣开开合合，堪堪已在崩坏的边缘，而楚昱手中的长|枪便趁势猛然向外抽出。
重苍也并不急着奋起直追，反倒忽然抬手撤去了水墨之花——长|枪攻势未消，却猝不及防失去了相抗衡的力道，楚昱登时被震得朝后趔趄两步，抬起头来怒而瞪视着重苍。
比起楚昱的狼狈，重苍却不疾不徐，宛若猫捉耗子那般，继续引导楚昱徒劳无功地追逐着他变幻莫测的身影，几番下来，楚昱体力消耗巨大，却仍未能伤及重苍分毫。
“还要继续吗？你差不多也该力竭了吧？”重苍悠然的声音从寻不到方向的暗处传来。
“还差得远！”楚昱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汗滴，嘴上却依旧发狠地喝道。
他狠狠一握手中的长|枪，炽烈的白炎霎时喷薄而出，在这一方亭台中烈烈生风，当其再一次刺中重苍化作的水墨之花后，便好似摸清了它变幻的规律，之后不论水墨之花浮现在哪一方，长|枪都总能如影随形地即刻捕捉到。
但也仅是捕捉到其位置而已，楚昱寻不到破解之道，局势便一时陷入僵持的境地，他刚要再次催动炎枪再进一步，却听重苍的声音冷冷传来：“——该结束了。”
话音刚落，楚昱就忽觉从脊背蹿上一股凉意，他攥着炎枪的手背紧绷，来不及有多余的动作，他即刻便转身将炎枪急射而出，灼热的白焰顿时犹如绚烂的电光划开空气，速度快到甚至将殿中的水墨结界都破开一道口子，露出一角真实的墙壁。
但这雷霆一击到了重苍近前，却被他抬臂空手接住，只是手下微微一用力，爆裂的炎枪就在瞬间碎成齑粉，落地化作一滩黯淡的火星，四散纷崩。
重苍这次也没有再相让，脚步一点，就直追楚昱而来。
楚昱惊怒交加，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缩了半步，这一瞬他真的是避无可避，只能看着重苍的手指放大在他眼前— —顷刻间，天地颠倒，楚昱感觉自己脊背狠狠撞在了冷硬的长椅上，还未来得及仔细品味令肌肉抽搐的钝痛，重苍就以绝对压制的姿态覆到他的身上，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将其微微抬起，黑眸中寒星闪烁道：
“你输了。”
楚昱眸色狠厉，死盯着重苍的面庞，刚要出言反驳，就感到殿中的水墨结界突然波荡了一瞬，即刻，白衣青年的身影便从白石小径上显现出来，他步履匆匆朝亭台上冲过来，嘴中边急道：
“妖主大人，我听说您……”
白衣青年在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的瞬间，话音戛然而止，到嘴边的词句登时化作一口倒抽的凉气。
——此时此刻亭台中的两人，还依旧维持着交叠在长椅上的姿势岿然不动，重苍只把捏住楚昱下巴的手改为撑在了楚昱颈侧，两人在对视间火花四射，直到听见阶梯上传来的动静，才一同转头冷冷地看向来人。
白衣青年目瞪口呆，他就是在青阴水榭被攻破那日与楚昱针锋相对的蛟龙，名唤戚冰，曾经也是十二府的妖王之一，他从前便因为本体与朱雀犯冲的缘故，经常寻朱雀族的麻烦，和楚昱之间的龃龉可谓由来已久了。
所以眼前的情景对他来说，无异于看到老对头爬上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床，霎时间五雷轰顶，几欲魂魄出窍，只感觉自己即将遭到来自老对头暴风骤雨般无耻的报复，备受打击之际，便只剩个空壳杵在原地保持着惊骇无比的神色。
“…………”
三人相对无言，就这么度过了死寂般的须臾后，是重苍率先从楚昱身上起身，站起来走到亭中央，将目光投向戚冰，泰然自若地道：“有何事禀报？”
而楚昱就在他身后的长椅上慢吞吞的坐起来，纤长的手指勾过略有些凌乱的衣襟边缘，遮挡住自己露出的大片锁骨，在不紧不慢地整理好后，才面无表情地抬头直直望向戚冰。
被这两个人齐齐看着，戚冰竟莫名感觉喉咙一紧，随即便有些凌乱地想道——我为什么要紧张啊！明明被撞破奸情的人又不是我！？倒是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不……不对，戚冰在心底摇了摇头，妖主大人做的事……怎么能算“奸情”呢？一定……一定是楚昱勾引他的……对啊！这小子肯定是因为大事不成而心有不甘，所以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迷惑妖主— —毕竟做不成妖主，做妖主背后的男人也是一样的嘛！
而另一边，重苍久久未得到回应，便蹙起眉唤道：“戚冰。”
“呃……妖、妖主大人。”戚冰一个激灵，磕磕绊绊地答道。
“你来冥央宫究竟所为何事？”
戚冰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但一想起方才那幕，便觉得自己的疑问已有了解答，可妖主既然发问了，他又不能干晾着啊！
于是此刻便硬着头皮道：“……属下只是听外面有传言说，妖主大人要在三月后与朱雀族太子楚昱结为秦晋之好，所以便想来冥央宫向妖主大人探寻此事真假。”
“呵呵……”听到此处，本来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言不发的楚昱，却突然冷笑了一声。
重苍回头眯起眼略带警告地看向他，楚昱却不予以理会，只颇为不屑地转过了头去。
这落在戚冰眼里就又是一记重锤— —楚昱……楚昱他竟然还敢和妖主使小性子了！
重苍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点点头答道：“你所听传言不假，再过几日，我就会广发请柬，将此事昭告整个妖界。”
“……！！！”
……昭告妖界，没想到妖主竟会如此看重此事，戚冰登时急切道：“可是……可是楚昱他明显对妖主大人怀有二心！妖主大人怎么能安心把他放在枕边——”
“戚冰。”重苍打断他的话，他仿佛疲累地叹息了一声，话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道：“从今日起，你也该以妖后之礼尊待楚昱，我已经不想再在这冥央宫中，见到有人与我的想法相悖了。”
话毕，重苍就与他擦肩而过，徐步走下阶梯，身影渐渐隐没在虚幻的水墨当中。
只徒留戚冰表情僵化的站在原地，楚昱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火上浇油地鼓励道：“别灰心，继续努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看你也有几分姿色，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得到你家妖主大人的垂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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