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场雨
童时誉买了一大堆的罐装啤酒。带沈君瑜去了顶楼。
高楼之上风声尤其大,呼呼啦啦刮过来,带起无数声响。像是森林中阵阵的涛声。
这就是他所认为的喝酒。不必去鱼龙混杂的酒吧,不必精心打扮。只需拎几罐啤酒,邀上两三个朋友,往顶楼上一坐,把酒言欢,好不畅意!
沈君瑜渍渍赞叹:“童队,还是你会挑地方。”
童时誉:“喝酒喝的是气氛,在于跟谁喝。没必要非得去酒吧。”
两人盘腿而坐,一人开了一罐啤酒。
夜风之下,男人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水味儿直扑鼻尖。她贪婪地闻了好久。
“你怎么改变主意了?”沈君瑜不解地问。
男人悠悠道:“大概是怕你大晚上喝醉了又跑到我家去吧。”
沈君瑜:“……”
这人还真是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果有下次,你就把我锁在门外,不用搭理我。”女人豪爽一笑,说得无比轻巧。
童时誉:“我不管你,我怕你祸害邻居。”
沈君瑜:“……”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女人的一双眼睛眯成一道窄缝,端起酒瓶子碰了碰童时誉的,“敬你童队,不醉不归!”
她猛地灌了一口,险些呛到。
男人觉得好笑,喝个酒都能呛到。
“喝慢点,没人跟你抢。”
她被呛出了眼泪,泪花闪烁,“我倒是希望有人跟我抢,可惜没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笑着的,可笑中有泪,表情虽然平静,却仿佛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从第一眼见到沈君瑜童,时誉就敢断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那双眼睛从来不曾清澈过,一直都是混沌不明的,仿佛蒙着厚重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童时誉从裤袋中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清淡的烟草味儿立即在空气中铺散开,纠缠人的呼吸。
男人抽烟的样子特别斯文好看,不紧不慢,一派气定神闲。
叶初阳也抽烟。不过抽得少,抽烟只是为了解压。他抽烟也抽不到童时誉这么好看。
沈君瑜没管住自己的眼睛,多看了两眼。
察觉到女人的目光,他以为她也要抽,把烟盒给她递过去,“来一根?”
“我不抽烟。”她摇了摇头。
他不再多说,继续埋头抽自己的。
空气一下子静默了下来。
男人就着滤嘴深吸一口,吐出漂亮的烟圈儿,表情迷离深邃。
“沈小姐,你很孤独吗?”他打破沉默。
她孤独吗?
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她这个问题。答案却是毋庸置疑的。她当然孤独了,非常孤独。
年幼丧母,和父亲的关系又很糟糕。出身军政世家,却因为身份尴尬而不受沈家人待见。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好不容易她遇到了叶初阳,那个像是太阳一样的男人,他爱她胜过爱自己,倾尽全力,给了她全部的爱与呵护,照亮了她晦暗阴郁的人生。他们相濡以沫,打算携手共度余生。
就在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摆脱孤独,拥抱温暖,终于可以不再一个人,她从此以后有了倚靠。老天爷却残忍地把叶初阳给带走了。
然后她又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住着空荡冷清的房子,守着和叶初阳那点越来越稀薄的回忆过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外出,饿了没人给她点外卖,生病了也没人提醒她吃药……像是荒原里一抹寂寥的野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她太孤独了,孤独到了极致。
哪里人会喜欢孤独啊?她也渴望家人,渴望温暖,渴望被人呵护。可惜老天爷总是不让她如愿。
“很多年前我父亲外调青陵,我母亲成为他的秘书。两人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然后就有了我。我母亲却一直都不知道我父亲其实有家世,还有一个女儿,比我大四岁。有一天她终于知道了,她大受打击,觉得自己被欺骗了。然后她带着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十六岁那年,她重病去世。去世之前,她一直不放心我,让我去找我的父亲。我找到了我的父亲。他给我买了一栋房子,把我养在外面,安排保姆照顾我。给我很多很多钱,任由我挥霍。却从来没有给过我爱。我就这样一直以私生女的身份生活到了十八岁。那年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遭遇不测,没了。我变成了我父亲唯一的女儿。然后我才被允许回到沈家。”
“我和母亲在外流浪那些年,我父亲对我们母女不闻不问。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也没派人找过我们。就好像我们不复存在一样,从来就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母亲去世之后,不管是清明还是冬至,亦或是她的忌日,他从来就没有去看过她一眼。我们母女就好像是他一不小心犯下的一个错。幡然醒悟以后,随时都可以被抛至脑后。”
“你说可笑不可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我母亲还心心念念惦记了他一辈子。弥留之际还一直跟我说她不后悔爱过我父亲,让我不要恨我父亲。”女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我母亲真是太傻了。我一直都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步母亲的后尘,不要被男人的甜言蜜语给骗了。后来我遇到了叶初阳……叶初阳你知道的吧?就是我未婚夫……”
听到这里,童时誉忍不住想起不久前她醉酒以后莫名其妙地跑到他家,从头到尾都把他当成了叶初阳。第二天一早,两人坐在一起,他问她:“冒昧问一下,初阳是谁?”
年轻女人的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算阅人无数,最是会察言观色。她脸色一变,他就觉察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立马就说:“抱歉,无意打探你的隐私,只是你昨晚一直在叫这个名字,我有点好奇。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我未婚夫。”女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开了口,像是抽调了全身的力气,“叶初阳是我的未婚夫。”
只有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寥寥数字,其余的只字未提。
“他太好了,特别好……可惜我留不住他……”女人的表情慢慢变得痛苦,她抬手扒了扒自己的长发,凌乱不堪。
“他怎么了?”
“医闹,被病人家属捅了好多刀,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沈君瑜慢慢抬起头,双眸中泪光点点,长睫扑闪,欲下未下,“6月6日酒驾那天,我刚刚送走了他。”
一切终于有了解释。难怪那晚她会喝得烂醉如泥,还不怕死的酒驾。
“他说她会给我一个家,属于我们自己家。我一直都坚定不移的相信着。可是他走了,我的家散了,然后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她静静地看着童时誉,“童队,你问我孤独吗?我太孤独了……我一点都不喜欢孤独……太难受了……”
“这里疼。”她指着自己胸口不断重复:“很疼很疼!”
“叶初阳买了套房子,就在你家楼上,502,那是我们的婚房。今天下午我去办理了过户手续,把那房子还给他父母了。那天晚上我其实是想来婚房的。可是敲错了门,进了你家。童队,谢谢你收留我!”
这些事这么难,她在经历的时候几乎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可在今天她竟然当着童时誉的面亲口说出来了,而且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整个人似乎都挺平静的。
大概是真的释然了,逐渐接受了叶初阳离开的事实。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夜风轻轻吹拂着女人的头发。那一根根发丝迎风浮动,在远处霓虹灯的映衬之下,微微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女人的脸则隐在暗处,隐隐约约,忽明忽暗。细看之下,表情又是那么的平静,不起波澜。可眼中闪烁的泪花儿童时誉却看得分明。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突然想要摸了摸沈君瑜的脑袋,即便什么都不说,这样也是一种安慰。可指尖触碰到女人柔软的发丝时,他整个人又倏然一怔,手像触电一样赶紧给缩了回来。
他在干什么?
他有什么立场安慰她?再说她需要他的安慰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不需要。
她独自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再苦再难都已经挺过来了。熬过最最艰难的时刻,从此以后一切都变得不甚重要,云淡风轻。她压根儿就不需要他的安慰。
她之所以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大概就是下午卖了她和叶初阳的那套婚房,断了念想,她心有感慨罢了。
除去这个原因,还有可能就是因为她喝酒了。人的大脑在酒精的刺激下会变得兴奋,往往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等到明天一早,她的酒气散了,她回到现实。他们再见面,她又该是一副清冷,又无所谓的态度了。
沈君瑜的冷是嵌进骨头里的,是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日积月累形成的。她对任何人都不上心,也不热情。谁都可以和她说得上话,可没有几个人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真正接纳。
他并不觉得这么短暂几次的接触,她就把他当成朋友,对他吐纳心声了。
男人缩回的右手缓缓握成拳头,音色低沉轻缓,娓娓道来:“沈君瑜,人生来孤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可如果你想,你也可以不做一座孤岛。”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短短的三个字,可似乎有太多别的东西糅合其中。
沈君瑜被风迷了眼睛,抬手揉了揉,哑声问:“怎么说?”
“一个人的内心有时候像岩石般顽固,有时候又可以像流水般豁达。你倘若顽固地认为自己就是一座孤岛,那你便会一直觉得孤独,好像这世上所有人都成双成对,只有你是一个人。可如果你为人豁达,善于调节自己的内心,那你的心就不会变成一座孤岛。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决定你过怎样生活的无非还是心态。”
沈君瑜觉得好笑,又是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她撑起厚重的眼皮,长睫扑闪,“童队,感同身受太难了,我从不相信。”
言下之意就是你童时誉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你大可以这样劝我调节心态,变得豁达,不要拘泥于痛苦的回忆,迟迟不肯走出来。可假如你经历过这一切,你可能就说不出这些劝我的话了。
男人问言挑眉一笑,目光如炬,“你觉得我是在劝你?”
沈君瑜:“难道不是吗?你不是第一个劝我的人。”
“你错了,我从来不给别人灌心灵鸡汤。”年轻男人清俊硬朗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笑容,音色深淳,像极了古寺里冗长的钟声,一记一记重重地敲在沈君瑜心上,“我只是想告诉你沈君瑜,这段感情你尽力了,你应该问心无愧。你没有错,所以不该苛责自己,更不应该让自己陷入死胡同。”
叶初阳出事至今,有太多人劝过她了。他们孜孜不倦地告诉她,让她想开点,一定往前看,不要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不应该苛责自己,她应该放过自己。
事实上叶初阳的死对她打击巨大。她之所以一直走不出来,无非就是在苛责自己。她责怪命运不公,更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为何没有在叶初阳生前对他再好一点。她诘问自己为何守不住幸福。甚至迷信地认为是不是上辈子做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老天爷才要这么折磨她。
从小到大她其实一直都在为难自己。小时候责怪自己为何没有父亲,得不到父爱。长大了责怪母亲出身尴尬,自己不被沈家人待见。而今又责怪自己守不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在那一瞬间,男人的三言两语让她的一直欲下未下的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落。
“童时誉,你能抱抱我吗?”她小声抽泣着,声音又细又低。
男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她揽入怀里。
她枕着他的肩膀,终于没有出息地哭了,模样狼狈。可他身上一生之水清冽好闻的味道却让她无比安心。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形象忽然就高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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