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10)
她拘谨地捏着裙摆,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垂着脑袋,时不时地抬一抬头,小心地看一看他。
撞上他视线,她又低下头去,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他轻笑了声,最后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一甩手。
扑通——
她心跳一沉,同时他给那木瓢,扔回到旁边的水桶里去了。
他背靠回浴桶边沿,慵懒地展开两条胳膊,随意地搭在上面。
“那你,”他疏懒散漫的嗓音,沉沉哑哑地回荡在巴掌大的房间里,温柔又深沉,“帮哥哥把门关上出去吧,刚才来送热水的那个人忘记关门就走了。”
“……”
她站着,仍一动不动。
“水凉一些也没事,也能洗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鼻息一动,就轻轻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对愈合伤口有没有帮助呢。晚晚啊,外面有医生回来了吗,你要不要去帮哥哥问问……”
——哗啦。
一阵很轻微的水声,响在他身畔。
淹没过他的声音。
她微微打着卷儿的柔软的头发,缭绕在他沾了些许水汽的手背,几缕头发丝儿被濡湿了,轻轻地,滑过他的皮肤。
有点痒。
他抬了抬手指,下意识地想牵引一下,只一瞬,那股淡淡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便从他指尖抽离掉了。
她纤细的身影背过他去。
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捞起那个挺大又有些重的木瓢,在盛热水的桶里,用力地舀了一下,然后费劲儿地提起来。
“哥、哥哥……”她用两只手才能拿稳,转过身来,轻拧着眉,微微地喘了喘气,“好、好重啊。”
他轻笑着,伸出手去,“给我吧。”
她坚定地摇摇头,避开他的手,眼神透着坚定,“不是哥哥让我帮忙的吗?”
“是啊,”他一扬眉,朝她笑了笑,然后不由分说地夺过来,“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嗯?”
“傻啊,太重了,”他将热水加入浴桶,探了探水温,随口说,“拿不动就不要拿了。”
“……”
她却不出声了。
刚才他夺过时,手上的水渍沾惹到了她手背的皮肤上。那块儿皮肤就像是被烫伤了一样,现在都有隐隐的灼意留存。
她怔怔缩回手,目光垂下,盯着自己的手背,出了须臾的神。
潮热的水汽已经化作冰凉,可他手的触感,好像在一点点地,渗入进她皮肤的毛孔中。
像是,要将属于他的气息,推送入她的四肢百骸,直达心脏——
“晚晚。”
前方水声哗啦一响,打断了她思绪。
转而,她视线里又落入了那只手。白皙修长的五指,手掌宽厚,手腕儿线条流畅,且骨节分明。
能看到他小指侧面,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痕迹很长,像是什么锐器要将他整个小指削下来一样。
她不由地心惊。
她记得,他手上以前没有这伤的。
她这才想起,他的腰背,胳膊,也落了大大小小错综的伤痕。
有子弹伤,又有刀伤留下的疤痕。
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晚晚。”
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弄的,他又叫了她一声,见她没反应,又在她眼前“啪”地打了个响指,将那木瓢递给她,晃了晃。
她愣愣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眸。
他虚勾着唇,盯着她笑:“继续啊,发什么呆。”
她眨眨眼:“……啊?哥哥不是说,不用我帮忙了吗?”
他眉梢一挑,“我改注意了。”
“……”
他看她愣愣的,又哼笑了声:“不行吗?”
“……行。”
她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努力不碰到他的手。
不小心碰到了,那伤疤,还会疼吗?
她拿着木瓢,又杵那儿不动了,眼神茫茫然然的,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
“晚晚。”
“……”
“晚晚,”他语气倏地沉了几分,扬手,弹了下她额头,皱着眉问她,“你怎么了?”
痛感传来,她泪眼朦胧地捂着额头,看着他,囫囵地辩解,“……没有,没有。”
他沉了沉身子,头就势枕到浴桶边沿,坐回去了,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总发呆,在学校上课怎么办?你还在念初中吧?”
“……啊?”
她一愣,没反应过来。
今晚她的思绪好像总是慢半拍一样,心都跳得快了些。
“初几了?”
“高、高一。”
“啊,高一了啊,”他轻叹着,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然后闭上了眼,“记错了。”
她这次只舀了半瓢水,能自个儿拿动了,双手举起,就要拿过去。
他想帮她,再次伸出手,又被她灵敏地躲开。
她就势一扬胳膊,就将那水泼到了桶里。
哗啦一下,水花溅到他左肩的伤口。
他暗嘶了声,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见她直直地朝他栽过来。
“啊……哥哥——”
她脚下的地板上都是水,直打滑,瘦瘦小小的没一点儿力气,差点儿就没站稳,整个人向前一倾,要栽进去。
他胳膊一横,顺势挡了她下,不留神撞到她胸口。
倏地赶紧又收回。
她扶了扶边沿,勉强站稳了。
他拧着眉,脸上有一些灼意,移眸不去看她,“多吃点儿饭。”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嗯。”
“……”
“哥哥走之后,我有好好吃饭的,也会照顾自己了,”她语气很认真,见他回了下头,目光更是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肉也吃了很多,我不挑食了。我想快点长大,长大后……哥哥就会回来了。”
他没说话,眼角一横,收回目光靠回去,静静地阖了阖眸。
许久,他都不说话。
诡异的寂静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
明明近在咫尺,却总觉得他们的世界,再近,都差了那么一些什么。
她默默地捡回了木瓢,去另一个桶里舀水。
中途,听他沉哑的嗓音响在她身后:“晚晚。”
她回头。
挑了挑眼角,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澈满盈。
“这次回去,就当从来没见过哥哥吧。”
“……”
“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我了。”
她眼眶还没来得及红,立刻追问:“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哥哥还要去哪儿?还要走吗?”
他半阖着眼没言,复又睁开眼,透过窗户,直直地看出去。
轻轻皱了皱眉。
“——哥哥。”她在一旁急得跳脚,“你说话呀。”
“你告诉我啊……”
“你到底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跟我和伯母一起回……”
哗啦——
水声一响。
他向上一探,半个身子从水里捞起来。手臂挥出,拿起放在一旁的枪。
“晚晚啊。”
她看到他眼神蓦地阴鸷下去,吓地向后退了一步。
没来由地,又想到了将近半个月之前的那个雨夜,那时的他,用这把枪,抵住了她下巴,还说她再瞎叫哥哥,他会杀了她。
哥哥真的会……杀人吗?
……要杀了她吗?
“过来。”
他话音刚落,咔哒一声,就给手里的那枪迅速地上了膛。
然后扬出手臂,一把将她揽过来。
“哥哥……”
她吓得瑟瑟发抖,一抬眼,又看他对她笑。
他唇边始终染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抬起下颌,睨着她,然后用那枪柄,轻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
她整个人跟着抖了抖,眼泪立马涌上来,“……哥哥。”
“乖,闭上眼睛。”
她脸微微泛了白,紧张地看着他。他目光平和而温柔,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她咬了咬唇,然后听话地闭上了眼。
沈知昼笑容稍霁,眼神一沉,接着挥出手,枪口对准了窗户——
那寒凉的触感,从她下巴撤离的一瞬——
砰——
一声清脆枪响,伴随着前方玻璃碎裂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
同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哥、哥哥……”
她捂了下耳朵,全身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却还是不敢睁眼。
……发生了什么?
他杀人了吗?
当着她的面,杀人?
杀了谁?
外面是谁?
“别睁眼啊。”他又轻笑着,“哥哥要穿衣服。”
“……”
她死死地闭着眼,明明前一秒还恐惧的要命,这会儿脸颊却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热意缓缓地爬了上来。
“不许偷看。”他再次嘱咐。
“我、我才不看。”
他沉声地笑了,“嗯,真乖。”
旁边水声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后,很快,便消弭了。
她知道,他出浴了。
衣服是别人送过来的,洗干净了他的衣服也不知道在外面晾了多久,留着一股劣质洗衣粉的味道。
他迅速地穿好了一部分,然后就苦恼了。
唯一的那件衬衫,被枪子儿打了个洞不说,那天就被医生给剪破了。
啊,好可惜。还挺贵的。
他这会儿上半身没衣服穿,旁边,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晚晚。”
她虽闭着眼,以为他怀疑她偷看,赶紧又抬起手捂了下眼睛,辩解道:“我……没偷看。”
他没忍住,哑声笑起来:“我知道。”
“……”
“去帮哥哥找件上衣,什么都行。”
她呼吸一窒:“啊?”
他沉声说:“我没有衣服穿。”
“……”
他笑声清朗:“你现在睁眼也可以,我该穿的都穿了。”
“我……”她吸了口气,然后打消了念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我去给哥哥找衣服……”
他看她还捂着眼睛,笑道:“你就这么去?”
“嗯,嗯……”
她捂着眼睛,挪开步子,循着记忆中门的方位要过去。
他在后面看她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的模样直想笑。
然而此时,门口突然掠过一个黑影,他神色顿时一敛,浑然笑不出声了。
迅速地上前,扬手,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然后在那一团黑影,包裹着一柄矍铄的寒光,向他扑过来,要穿过他身前时,他扬起脚,狠狠地将那人踹了出去。
前头一阵乱响,撞碎了什么东西似的。
晚晚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倏地睁开眼。
眼前是他光滑裸露的脊背,宽厚坚实,轮廓分明,死死地将她挡在身后。
“坏人!就是你要卖掉我妹妹——我要杀了你!”
那人拾起匕首又一次扑了上来!
沈知昼伸出手,身后挡着晚晚,灵巧地避开了他,一发狠,死死地掐住他脖子,直接将人提离地面,然后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他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苟喘:“坏、坏人……我杀了……你。”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男人仍在笑,脸上渐渐绽露出狠意,神情愈发危险,“但是,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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