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河听到陆国豪自我介绍是陆修的爸爸, 却在提到方思影时,只说是自己的妻子,而方思影看上去很年轻, 不像有陆修那么大孩子的年纪,再想到陆修空荡荡的家, 明显只有一个人居住的迹象……
闻星河隐约间明白了些什么。
陆国豪许是没想到闻星河会那么冷淡,加上陆修也一副不愿意多说话的模样,他尴尬的笑了笑。
陆国豪看了一眼旁边热闹的年轻人,问道:“你还在打那个什么游戏?”
“嗯。”陆修懒懒站着,视线始终没有和陆国豪对上。
闻星河看到陆国豪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旁边方思影的表情更是古怪, 像是有点庆幸, 又像是有点同情和可惜。
无论这两人抱着什么心境, 闻星河都很不高兴, 怎么?在他们眼里, 陆修打游戏很丢脸吗?
闻星河抬了抬下巴,道:“陆修刚拿了冠军。”
虽然闻星河嗓音是清朗柔和型,说话时总让人如沐春风,但此时他在帮腔时, 声音和表情却稳如磐石, 无比坚定,甚至还透着那么点自豪。
“哦, 这的确值得高兴, 恭喜。”陆国豪虽然嘴上这么说, 但脸上并没有露出高兴或是荣幸的表情。
他的恭喜怎么听怎么敷衍。
果不其然,陆国豪很快又语重心长地劝道:“不过年轻人,最重要的还是读书,以后能找点正事做,一直打游戏,总不是个办法。”
闻星河:“电子竞技已经被国际体育总局纳入正式体育项目了,这次陆修刚拿了一个冠军,虽然还只是国内比赛的冠军,但这是第一步,以后我们还会参加世界比赛。”
“陆伯父,陆修是为国争光。”
陆修:“……”
陆国豪:“……”
陆国豪讪笑一下:“是么,哈哈。”
陆修莞尔,小老板这是在无脑吹啊,不过他喜欢。
陆修原本飘在外的目光终于定了下来,牢牢落在闻星河身上,不舍得在挪开。
在他印象里,闻星河总是温和有礼,而今天的闻星河,就像伸出爪子的猫。
又凶又可爱。
陆国豪干笑着说:“能出国比赛,那很厉害,其实陆修小时候也参加过很多比赛,什么钢琴数学,他都参加过,最后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走上这条路,但年轻人得了点成绩,还是不要太骄傲,脚踏实地才是最重要的。”
闻星河不急不缓道:“嗯,我们会脚踏实地,不过适当的骄傲也是必须的。”
陆修嘴角扬了扬,比起之前刚和父亲重逢的烦躁,他现在的心情愉悦了许多。
陆国豪:“……”
忽然,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方思影开口了:“请问你是不是苏老师的学生?”
闻星河有些讶异方思影会认识自己,而陆修在察觉到这一点后,也明显警觉了起来。
闻星河微微颔首:“是,您是……”
“好巧啊,我们是同行啊,我之前经常去听苏老师的讲座,在她那里见过你几次,苏老师的儿童心理学研究做的非常好,让我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得到很多启发。”
每个行业的圈子其实很小,同行之间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交集,加上闻星河长相出众,所以方思影对闻星河有印象,也不奇怪。
“你是……”方思影犹豫地看了陆修一眼,然后又看向闻星河,问道,“你是陆修的心理医生?”
方思影在点明闻星河的身份后,又试探了陆修和闻星河的关系。
陆修脸色陡然一变,火气腾地窜了上来,他气愤道:“这和你没关系,滚!”
面对陆修的怒火,陆国豪先是不赞同的皱了皱眉,而后又神情复杂地看着陆修:“你……”
陆国豪似乎想问陆修的病,但他的后话被清脆的童音打断。
“爸爸,妈妈。”一个小孩蹬蹬跑了过来,一把抱住陆国豪的腿,“我好困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小博啊。”陆国豪在看到小儿子时,立即温和了许多,“你困了?那爸爸妈妈现在带你回家哈。”
陆国豪抱起小孩子,小孩子把小脑袋埋进他肩上,方思影则拉着小孩子的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陆国豪又道:“小修,我们先回去了。”
“你……唉,想不到一转眼,你就那么大了,好好照顾自己,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联系我。”
“不用了,我现在过得很好。”陆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一缕火线,燃烧完最后一点火光后,彻底没入黑暗中。
陆修说完,漠然地转身离开。
陆国豪望着陆修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抱着小儿子离开。
方思影跟在陆国豪身边,忽然和他耳语了几句,又折返回来,递了一张名片给闻星河。
“这是我的工作室,以前我给陆修做过心理治疗,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如果你在帮他治疗时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闻星河没有动,他目光平静而冷漠,像是极地的冰层:“方女士,身为一个心理医生,您非常失职。”
方思影表情僵了僵。
为治疗对象保密,是心理医生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所以闻星河对方思影的行为很不耻,她在知道闻星河的身份后,说的不是‘你是心理医生’,而是‘你是陆修的心理医生’。
这其实是在跟旁人暗示陆修心理有病。
至于她是不是在向陆国豪暗示,是不是抱着别样的目的,还是纯粹的无心之失,闻星河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他也不关心方思影的目的,因为——
“陆修以后有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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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星河被方思影拖延了脚步,等转身去追陆修时,不远处只有还沉浸在宵夜氛围中的VGO一行人,哪有陆修的身影。
闻星河有些慌神,忙四处张望,寻找陆修。
“小老板慌慌张张的,在找谁啊?”
旁边的阴影中忽然飘出陆修的声音,把闻星河吓了一跳,而后他看到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陆修,陆修脸上挂着恶作剧成功的戏谑笑容。
闻星河不禁恼火咬了咬牙,瞪了他一眼。
闻星河这副模样,陆修更想笑了,可笑着笑着,他眼角的笑意很快淡了下去。
“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陆修后悔地说,“有没有吓到你。”
“你为什么会觉得吓到我?”
“我刚才情绪有点激动。”
“没有。”闻星河安抚道,“在我面前,你不用隐藏任何情绪,憋坏了可不好,你想哭想笑想骂都可以……”
闻星河忽然话锋一转:“嗯,打就不必了,我觉得应该打不过你。”
陆修知道闻星河是想用玩笑话调节一下气氛,而他也真的笑了,是完全放下心防,如释重负的笑。
他记得上次见苏老师时,苏老师曾经建议他向闻星河坦白。
她相信闻星河会理解他,也会支持他。
可陆修一直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过去告诉闻星河,这大概类似于那种,越是亲近的人,反而越不想将自己挫败的一面展示给对方。
他一方面害怕把自己的缺陷暴露给闻星河,害怕闻星河对他失望。
可另一方面,他其实又想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自己的故事告诉闻星河,希望得到对方的宽慰。
这种矛盾心情在陆修心里来回捣腾。
直到今天被他突然出现的父亲打破了,所以,他觉得是时候好好跟闻星河聊聊。
说完,或许就轻松了。
正好这时,石头和钱婆婆刚好过来了,他们关心地问:“你们没事吧?”
他们刚才发现另一边陆修似乎和人起了争执,便放下手上的事过来了。
陆修:“没事,我就是遇上了我爸。”
对陆修的家庭状况比较了解的钱婆婆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和小老板去别处逛逛,你们先玩吧。”
钱婆婆和石头没有强求:“好,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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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带着闻星河远离人群,来到江边,江对岸是万家灯火。
黑夜中的江水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滔滔水声绵绵不绝,像是带着过往,从记忆深处奔涌而来。
“我父母说,我出生前,他们翻遍了字典,选了很多字和词,最后选了修字做我的名字,他们希望能在自己的人生旅途里,不断修整自己,成为一个出色、成功又完美的人。”
“听得出来吧,多好的寄望,所有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龙的。”
“他们在我身上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从小就是各种补习班,恨不得我数理化艺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每年过年或是家庭聚会,甚至是他们自己公司开年会搞活动,都是我最烦的时候,因为每次都要被他们拎出来表演。”
“但那时,我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儿子。”
“后来有一次……”陆修停顿了一下,苦笑道,“我也记不太清是在什么活动里,毕竟过去太久了。”
“那时我好像表演出了错,让他们丢脸了,他们爆发了争吵。”
“他们不会打我,不会骂我,但他们嘶声力竭的争吵更让我……让我害怕,每次他们吵完,我都会做恶梦,我梦到自己弹错了一个音,算错了一个数,得了第二名,他们都会吵起来。”
听着陆修的话,闻星河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门背后,害怕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小孩面前是父母庞大的身躯,他们争吵的模样狰狞又恐怖。
这样的画面如同古代的酷刑炮烙,能在人心上留下无法毁灭的痕迹。
童年时期的阴影,如果没有得到妥善的疏解,十分容易在成年后的某个时刻被唤醒。
这样的案例,闻星河见过不少,很多来他这儿咨询的学生,有时追根溯源,就是童年或是少年时期的某件事,扎根在了心里,最后影响到了成年之后的判断和选择。
“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争吵,慢慢的,我对自己越来越严,他们看到我那么努力,十分开心,觉得我不愧是他们的宝贝儿子。”
“只有我自己……非常不开心。”
“我害怕失败,太害怕了,我觉得只有一直赢才行。”
“后来我就出事了,我也不知道那时怎么了,就像一根紧绷的弦,无限拉伸后,突然断了。”
“经常做噩梦,脾气变差,记忆也变差,还非常反叛,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初二全市模拟统考,我在所有的卷子上都画了鬼脸,还把全国竞赛的题目写在了数学卷上向老师示威。”
听了陆修的描述,闻星河知道陆修其实是出现了焦虑症的症状,当一个人心理出现问题后,就会反映在生理上。
“那次考试我考了全校倒数,我记得家里又吵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我好像晕厥了过去。”
“后来我父母带我去了几家医院,可身体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医生建议我父母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那段时间里,因为我的事,我父母吵得更厉害,后来他们就离婚了,都从家里搬了出去,他们工作很忙,就找了阿姨照顾我。”
“我当时抱着一点幻想,觉得自己如果能考上我父母毕业的大学,能在高中的时候得很多七七八八的奖,再成为他们优秀的儿子,或许他们会复合?”
“所以高中我很拼,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我爸时,他的新老婆竟然就是帮我治疗的心理医生……”
“真是狗血八点档。”
“他们就是在我治疗期间认识的,因为我的问题,我父母感情不和,因为我的问题,给了那女人进我家的机会,怪不得我妈离开前,会说都是我的错。”
陆修轻啧一声:“他俩离婚后,很快就重组了家庭,我和他们就没联系了,好在他俩也不算亏待我,离婚时给我留了房子和一笔钱,那笔钱其实够我花挺久的……”
“这么看他们倒是挺大方,我还真的是他们的宝贝儿子。”陆修自嘲地笑了笑。
闻星河看着他嘴角滑过的苦涩,情不自禁握住了陆修的手。
陆修看向闻星河:“没事,小老板,已经过去了,我既然能告诉你,说明我已经放下了。”
“嗯。”闻星河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放开陆修的手。
陆修:“后来你不是介绍我去你老师那里治疗么,她给我分析,因为过去的事,让我缺乏直面未知、变化和失败的平常心。”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失败和挫折都捆绑着冷漠争吵,没有一点温暖和光明。”
“所以一旦在比赛里遇到变化和挫折,我就容易心态失衡,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陆修说到这忽然又停顿下来,思考了几秒,然后以极其惊讶的口吻道,“乖乖,这么算来,我大概被蛇咬来咬去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能活到现在,也很□□了。”
“我要百毒不侵了啊。”陆修朝闻星河眨眨眼,“你说是不是?”
“对。”闻星河揉了揉眼睛,把眼里的酸涩憋了回去,他怕让陆修发现自己哭,便撒了一个小谎,“江风太大了,吹得我眼睛疼。”
“是吗?”陆修才不信,江风能吹得眼睛疼,还能吹得声音也变闷了么,不过陆修没有揭穿闻星河蹩脚的谎言,而是站到闻星河前面,帮他挡着风。
陆修释然道:“今天跟你说完这些,我心里轻松多了。”
陆修咳了两声,道:“其实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我以前的事。”
“为什么?”闻星河担心陆修对自己有误解,他绝对不会歧视任何有不完美过去的人。
“我怕……那就不酷了。”
闻星河:“……”
闻星河忍了几秒,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别笑了啊。”陆修有些急了,“我跟你敞开心扉,掏心掏肺的追忆往昔,你还笑我。”
“唔,我错了。”
经过闻星河老师的治疗,陆修已经不会把失败和糟糕的事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有闻星河在,他觉得安心。
每次从闻星河老师的治疗室出来时,他都能看到,橘色的灯光下,安安静静等着他的身影。
当那道身影抬头看着他时,都会露出十分温暖的笑,就好像——
一缕缕阳光照进了他心里,把他整个人烘的暖融融的。
陆修觉得自己生命里终于出现一个人,可以等着他,陪着他。
闻星河揉了眼睛后,又眨了眨,其实他也能感受到现在陆修心情的平静,说明陆修正如他自己所说,彻底放下了。
闻星河十分庆幸,庆幸陆修走了出来。
其实陆修的问题不严重,只是少年时被耽搁,才影响到他后来……
怪不得陆修之前讨厌心理医生,也讨厌他方师兄。
闻星河:“还好……还好你又遇到了我老师。”
闻星河说着说着,心里泛过一丝酸涩,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虽然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去世了,可该有的亲情,该有的温暖,他一点没少,而且他那时还很幸运遇到苏老师。
相比起来,陆修就孤独的多。
在他最需要亲人陪伴的时候,他的亲人离开了,还遇到一个糟糕的心理医生。
陆修轻叹一声,摸着闻星河的脸,道:“小老板,其实治好我的,不是苏老师。”
闻言,闻星河困惑地望着陆修。
这是陆修见过最清澈最漂亮的眼睛,他目光往下移了移,刚好停在闻星河微张的嘴唇上,陆修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乱乱的,心也有些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下意识凑上了去。
闻星河看着陆修的脸越来越近,他的心慢慢提到嗓子眼。
“陆修!”
陆修:“……”
闻星河:“……”
“呜呜哇。”加加大没发现江边两个人神色暧昧,径直冲了进来,扑到陆修身上,他刚才已经从钱婆婆那里知道了些陆修过去的事。
“我以前老调侃你住大别墅,肯定贼有钱,贼幸福,是个打不好游戏就回去继承家业的大少爷,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错的离谱,原来你那么可怜,呜呜。”
陆修没好气地瞪着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加加大:“可怜你个鬼?”
“对对对,你不可怜!以后你有我这个家人了,还有石头,红包白给,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可怜了……”
陆修并没有因为加加大的话感到开心,他现在反而眼皮一直在跳,十分想把这人扔进江里喂鱼。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兔兔比加加大有眼力劲,忙把加加大拉走了。
加加大被女朋友拖走后,闻星河哭笑不得地看了陆修一眼,轻咳道:“我们出去吧,别让大家担心了。”
本来挺好的气氛被破坏了,陆修很无奈,也很恼火:“嗯。”
不过,刚才他心底憋着一股说不清的邪火,不仅仅是想告诉闻星河一些事,还有其他……但他又摸不透自己心底的想法。
陆修回过神时,闻星河已经往大部队那边走了,他忙跨步追上去,倏地拉住了闻星河的手。
憋着话不说,向来不是他陆修的风。
所以即使现在气氛没那么好了,该说的还是要说。
“小老板,治好我的,不是苏老师,是你。”
“你才是我的心药。”
闻星河停下脚步,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神四处漂移,就是羞涩得不敢陆修身上看。
闻星河抿了抿嘴唇,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耳朵红透了。
看着闻星河面若春花,眼如星海,陆修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心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是什么了。
他特别想亲小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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