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 卫斯年许久没来老百姓饭馆, 让春妮暗下的猜测全成了泡影。
随着秋季结束,一场霜降过后, 又一年冬天来临。
初冬的寒风吹在尚且穿着秋衣的人身上有些冷, 然而北平城里却有一部分人开始热闹起来。
“打倒小日本, 还我中华”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华北自治”
“立即停止内战”
冬日的晨光下,嘹亮的口号响彻北平城,街上的队伍热火朝天。
钱宝珠此时正在柜台后拨着算盘, 循声抬头望去,看见一队高举旗帜举手呐喊的学生从自家饭馆门口路过。
等到示威的学生队伍离开,店里的食客们纷纷对此议论开。
有的说这些年轻学生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正经的本领不去学习, 竟搞些形式上的玩意能起啥用。
有的道这种爱国行为是值得表扬的,起码表达了他们的真实想法,借以引得上头人的重视, 说不定能将问题解决呢。
大家争论了一会儿,过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事不关己地该干嘛就干嘛。
然而没过几天,学生们搞出来的爱国抗日运动演变成了为抗日演讲, 鼓励百姓捐款, 国之有难,匹夫有责, 希望每一个人都尽量捐献一份力量。
这么一来, 就关乎到众人切身的利益了。
唇亡齿寒, 眼看着外敌都要猖狂地打进来,即便是为了自身安危,大众们也开始响应号召慷慨解囊助战。
街上的商铺不可避免地几乎都出了血,钱家的老百姓饭馆也随大流捐了一笔。
“希望这钱是真用到打倭寇身上去了。”钱有财看着收钱的士兵远去,回头叹了口气。
钱宝珠觉得大约可以,毕竟东北和沿海形势已是十分紧张,如果连这种时候都有人敢朝民众捐款伸手,那政府也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风起云涌,老百姓的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
所以,别看城里闹的厉害,钱家的小饭馆里食客也没见减少,生意一如既往的不错。
大家看着热闹过着日子,能潇洒一天是一天,忧国忧民的大事自有上头来操心,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
因为生意好,手头又有余钱,钱宝珠在寒冬来临前准备为家里人做新棉衣。
以往在家这些针线活计都是春妮负责,但现在她忙着店里的工作腾不出空,而钱宝珠自己只会钉纽扣缝补丁,再多就不行了,根本没打算动手。
因此她打算找人来做,不过是多花些钱,省时又省力。
立冬那天,晌午过后饭馆里不忙,钱宝珠趁机出去一趟,准备找家裁缝铺谈谈做棉衣的事情。
由于正值冬初时节,同一条街上的裁缝铺里基本都排满了订做棉衣的单子,她即使去了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到新棉衣穿,还不如去别的街区转转看。
钱宝珠出门时天上下着零星的小雨,春妮帮她准备了一把黑伞。
这回她并没有乘电车,而是叫来辆黄包车坐上,让车夫拉着沿街走,看到有裁缝铺的话就停下来。
他们这边相当于是一个平和的居住区,人口不少,所以隔壁两条街的衣铺生意基本也都是排的满满当当。
钱宝珠只好扩大寻找范围,不信找不到一家做冬衣的铺子。
索性当寻摸到第三天街上时,终于有家规模大一点的裁缝铺接了她的棉衣单子,让她交上定金留下地址,到时会有人专门去她家里量尺寸问要求。
店家服务不错,钱宝珠觉得寻了这么长时间找到这里也值了。
弄好一切再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从零星小雨转变成下盐籽子,看来待会儿估计要下雪。
“这位小姐,还坐车吗”
刚才拉她过来的车夫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赶紧用汗巾甩了甩脚踏上落的白盐籽,殷勤地过来询问。
钱宝珠点点头,收了伞顺势坐上去。
车挡蓬已经被车夫拉开,坐在里面可以很好地挡住外面飘洒的风雨,却不会遮挡住客人看向外界的视线。
回去的路上,因为不用再特意寻找裁缝铺,所以黄包车走的很快。
钱宝珠一边在心里算着这次做冬衣的大致开销,一边留神注意着外面的情况和走过的位置,忽然间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前头街角一闪而过,后面貌似还跟着个人。
“师傅,速度能加快点吗我好想看到有朋友在前面路口。”她立即招呼着问。
“好嘞”
车夫吆喝一声应下,随即跑步而起,迅速朝她说的那个路口拉过去。
随着车子接近,钱宝珠确定自己没认错,路边那个刚转过街角的人正是卫斯年,且他后面确实跟着一个人,只是行动上鬼鬼祟祟不像是认识的,倒好似在悄悄跟踪前者。
这种情况,怎么看都不正常。
钱宝珠没有多做考虑就立即吩咐车夫,让他路过卫斯年时把车停一下。
“卫大哥,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见你。”车停下,她笑着若无其事地摇手打招呼,余光中看见那个跟踪的人随之停下,装模作样地就站在不远处。
卫斯年看到她怔了下,同样也没想到能在街上遇到。
“你来这边做什么马上就要下雪了,快回家去吧。”他关心地说道,殊不知自己肩上头上已是落了一层白,全是没化的白盐籽。
钱宝珠瞧见也知他肯定没带伞,又思及正跟踪他的那人,最终咬咬牙下了决定。
“这不是马上要过寒冬,我出来找家裁缝铺子做冬衣呢。”
“确实就快下雪了,卫大哥要去哪儿,不如上车稍你一程吧。”她开口邀请着,眼睛却频频往他身后的方向看。
这么明显的眼色,卫斯年不会不懂,然而要不要蹭车,令他犹豫了一瞬。
钱宝珠仗着后面那人看不到她在挡蓬下的表情,再次朝卫斯年使眼色,最后急得弯腰一把将他拉了上去。
车上长方形的座位比较宽敞,两个人坐刚刚好。
卫斯年不再迟疑,被钱宝珠拽住衣袖时反手拉住她的手,化被动为主动,大步踏上车占据另一半位置。
随后钱宝珠一声吩咐,黄包车立即跑了起来。
跟踪的人看见这情况赶紧追上去,然而车子跑的太快,追了一段就追不上了。
钱宝珠坐在车里没顾得上被身旁人握住的手心,一直透过挡蓬缝注意着后面的情况,直到看不见鬼祟的那人跟上来,才让她终于松了口气。
等到她回过头来时,卫斯年早就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卫大哥,我刚才路过,见有人藏头露尾地跟着你,所以”钱宝珠不好意思地为刚才自作主张的行为做解释。
卫斯年听此挑了下眉头,转身撩起挡蓬一角往后看去,已经没人在跟着了。
“估计是哪个小毛贼吧,可能是把我当肥羊了,毕竟寒冬将至,他们也要准备衣物过冬。”他回身揶揄着揭过此事。
钱宝珠已经冷静了下来,听到这个说法立马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权且信了他的说辞,其实心里正在狐疑地摇头。
毕竟,虽然对方得知情况后确实表现出了一副愕然的模样,但细微处仍能隐隐看出他好像对此并不真的惊讶,似乎是知道有人在跟踪。
这样的反应和状况
钱宝珠瞬间联想到什么,禁不住心里一突,反省自己刚刚是不是做了蠢事。
要是因为她的多此一举而打乱了对方的节奏,估计卫斯年不仅没觉得她帮了忙,反而拖后腿了吧。
“怎么了”卫斯年看她神色变换纠结,不由开口问道。
两人坐在一个车篷里,距离挨的极近,一人说话的时候,另一个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喷洒出的热气,男女同坐的情况下,气氛尴尬又暗昧。
钱宝珠注意到这个,将脸侧了侧对向外面,口中却回答着卫斯年的问话。
“我刚才是不是打扰到你的行程了”她问的隐晦。
也不知道卫斯年有没有听出来,他只说没什么,也就在街上逛书铺寻一些书而已,没什么大事。
“你看外面已经落雪了,要不是你,我现在肯定在淋着。”
他说的夸张,然而钱宝珠却觉得自己听出了里面的话音,知道她没有阴差阳错地搅了他的事就好。
这下她就彻底放心了。
放松下来后,钱宝珠往外看了看,豆米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真的下雪了。
她回头往卫斯年那边瞧了眼,默默掏出一条手帕递过去,“给你擦擦吧,没淋上雪是真,淋了白盐籽。”
卫斯年低头看了下肩膀,的确如此,头上一摸也是一手的水迹。
他接过手帕三两下将自己打理干净,然后看着那条帕子神色微动,展开一看,不正是他平时用到的手帕样式么。
像是发现了什么,卫斯年轻轻笑了,物归原主时看向钱宝珠的目光带着几分愉悦。
钱宝珠并没有想到随手带在身上的帕子正是当初卫斯年留给她捂伤口的那条,这会儿用着也没发现,只是奇怪他在笑什么。
黄包车平稳地跑着,即使是在下雪,两边的路旁偶尔也有摆摊讨生活的小贩。
“天气冷,想不想吃炒板栗”安静的挡蓬空间里,卫斯年忽然提议道。
钱宝珠心动,下雪天来一包热乎乎的炒栗子是挺不错的,不过这时候哪里有卖的呀。
卫斯年掀开一点挡蓬示意她看,前面路边恰恰正有一处支着布伞卖炒板栗的摊贩,买的人还不少。
钱宝珠点了头,觉得这人眼睛还挺尖的,她都没注意到,他就提前看见了。
车夫很快在买板栗的小摊旁停下,卫斯年招了招手,摊主立马装了一包炒板栗送上来交给他,顺便说着吉祥话收了钱。
钱是卫斯年付的,钱宝珠刚要拿随身小包就叫他抢先。
只见那人并没有将纸袋直接给她,而是一手捧着,另一手打开口递到她跟前,温言浅笑地说道,“趁热吃罢。”
钱宝珠在热气扑面下忽然感到有点熏熏然,被这道声音影响的心口直跳个不停。
都说男色惑人,老祖宗诚不欺我。
“咳,这是卫大哥买的,你也吃。”钱宝珠强撑着保持冷静道,而后伸手探到底随意拿了两颗热板栗就不再说话。
卫斯年低笑出声,紧跟着也取了板栗慢慢剥着,气氛顿时静了下来。
黄包车哗哗地跑着,外面的风雪呼呼作响,这一片挡蓬下的小天地倒是飘荡着温暖的香气。
冬天第一次上市的炒板栗鲜嫩又好吃,钱宝珠剥了一颗塞进嘴里细嚼慢咽,感觉心里头都是热乎乎的。
嗯,确实不错,比后世那些用机器炒出的味道好极了。
这般想着,她接着剥开了手里的第二颗。
咔嚓一声,棕褐色的板栗壳裂开,露出的却不是金黄诱人的果肉,而是一个白纸团,上面隐约可见画着一颗小小的五角星,红色的。
钱宝珠“”
愣了一瞬,她很快反应过来,不露声色地将那颗板栗恢复原状。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眼下这情况,和后世抗战电视剧中演的那些交接情报的剧情有什么区别。
不不不,区别还是有的。
起码第一个不同就是,情报阴差阳错之下传错了人啊。
也不知道她手气怎么那么好,随手拿了两颗就把人家特制的那个给弄到手了,这运气要是去买彩票八成会中的吧。
拉回跑远的心神,钱宝珠往身旁的人身上瞄了瞄。
真正该给的人怕是这一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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