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霜降前后, 时逢秋暮露成霜, 几份凝结几份阳。清晨的整座西京城, 都露结为薄霜了, 周边乡县的原野, 纷纷化作一片熠熠闪光的银色。

    连南边儿的楚州一带,都正式入秋了。说起来这夏秋之际的洪涝灾害, 早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

    而被朝廷派来督察赈灾情况的钦差大臣沈焕, 却至今仍然滞留在这儿。

    朝廷久久没有召回,他就只能干候着。

    可一想到自己的小妻子如今怀着身孕, 家中母亲年纪也大了, 闺女又才刚满周岁, 家中老孕幼都凑齐了, 没一个能撑起来的, 就焦躁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急得团团转。

    再三思量后, 他就决定亲自向皇帝奏报,请求调回西京城的折子,只是又一直没有回音, 也不知道折子到底递到了皇帝面前没。

    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时做了什么不妥之事,开罪了陛下了

    原本好好儿的, 还给自己赐了座四进大宅院, 怎么突然就冷不丁地就把自己调来这儿了。

    说起来, 好歹自己也算得上是如今的皇后娘娘的表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怎么也不该这般对待自己吧

    这陛下可真是喜怒无常,让人无法揣摩。

    他如今成日无所事事,若不是手头实在拮据,都不好意思一直住在这府衙里白吃白喝了。

    突然门被猛地一阵用力敲响,外头传来欣喜激动的声音“沈大人您的调令下来了”

    沈焕一听,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忙忙地打开门,原来是当地的知府亲自过来了。

    他忙不迭地拱手见礼,狐疑道“知府大人,您方才是说在下的调令下来了”

    “是啊,钦差大人您快看,就在这儿呢”他笑呵呵道,双手托着皇帝亲书的密函。

    沈焕双手接过后,动作麻利地揭开了红蜡封,一目十行地阅读这封密函,皇帝在最后写了皇后惦记着尔夫人杨氏的身孕,朕甚爱重皇后,不忍见她忧心,遂令尔速速回京。

    他顿时如释重负,又喜上眉梢,暗道自己这皇后表妹,关键时刻还是有用的,陛下也真是腻歪,连给自己的密函,都要向皇后娘娘表白上一番。

    这知府见他满脸喜色,也定下心来,原先大家伙儿都说,这钦差大臣定是得罪了天子,被贬到他们这儿来的,只听说过升官的钦差,怎么会有被撸了官的钦差

    但他不放心,背地里找了在西京城的门路,特意细查过一番,得知了这位沈大人居然与皇后娘娘还是远亲。

    要知道,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可是受着椒房专宠,陛下为了她宣称永不纳妃,待她的亲族会差到哪里去

    再则就是,知府一见着他办事的手段,就猜测此人日后的仕途绝对不可估量,就算一时被贬,也一定会有起复的机会,所以一直特意与他交好。

    如今才不过几个月,人家不就又接到了天子亲书的调令了

    “沈大人,陛下可是要将您调回西京城了可有说给您安排什么差事”知府急切问道,面上一阵心潮澎湃,仿佛升官的是自己一样。

    沈焕眉开眼笑回道“陛下确实是召在下速速回京,里头没写安排了什么差事,兴许是陛下打算待在下回到京城,再安排不迟。”

    顿了一下,又毕恭毕敬道“知府大人,这些日子多亏了有您的关照,若不然在下此行也不会如此顺利”

    知府满脸悦色“当不得,当不得,是沈大人您自己的功劳,下官在此先恭喜沈大人高升了”顿了顿又道“就不在这儿耽误沈大人收拾行囊了,下官告退。”

    随后,沈焕神采奕奕地收拾着自己并不多的物什,当天就踏上了回西京城的归途,他担心自己回到家中时,妻子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为了快些抵达,水路陆路转了好几回。

    终于在十几日后,提前回到了西京城。他出发前特意寄了信,如今信兴许还得再走半个月才能送到呢。

    他用力敲着自家大门,原想着要等上好一会儿,毕竟家中宅院虽大,可仆人还只有原先的一个马大娘。

    只是没想到,刚敲了两下,就有人过来应门了,打开了个门缝,里头竟是个男子,沈焕不由得一惊。

    “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我家中”他有些张皇失措,大声怒问,怎么会有陌生男子在自己家中自己的母亲妻子孩子都怎么了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门缝外这衣衫发皱,满脸胡须乱糟糟,不修边幅的男子,怎么都不像那传说中那个面如冠玉的清俊才子沈大人啊。

    他迟疑地开口“在下只是一名护院,敢问您是沈大人”

    “护院”沈焕半信半疑,又道“我便是这府上的主人沈焕,快开门让我进去罢。”

    那护院挠挠头,还是开门让他进来了,只不过进去的一路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他是什么人,故意冒充的。

    沈焕见着家中奴仆成群,大惑不解,莫不是走错地方了,自己家中分明就只有马大娘一个仆妇啊。

    这时,他刚想到的马大娘,出现在了他眼前,正忙东忙西地指挥着那些个丫鬟家丁。

    “哎哟,大人您回来啦”马大娘一见来人,惊呼了一声,“大人快进去罢,夫人和老夫人天天惦记着您呢”

    正坐在正堂里面做着针绣活儿的杨氏,听见了声响后,扶着腰走了出来,见真的是自己的丈夫,欣喜道“焕郎,你回来了”

    沈焕急忙上前去扶着自己的小妻子,看她的肚子大的不像样,像随时要生了似的,有些心惊胆战“算日子,如今不是还不到七个月怎么会这般大”

    “就是这般大,大夫说了,肚子里有两个孩子呢。”杨氏笑道,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丈夫,心疼不已“焕郎瘦了好多,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沈焕听了她前半句话,愣了愣神,大脑一片空白,随后双眼猛地一亮,兴高采烈道“大夫说是双胞胎”

    又知道她担心自己,赶紧回道“是我这些天赶路,顾不上收拾自己,养养就好了。”

    他拉着杨氏回到正堂里,搀扶着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大口饮下。

    解了口渴后,静默须臾,拉着杨氏的手,拧起眉头问“盈儿,我瞧着家中多了不少仆人,是怎么回事”

    杨氏让他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笑着解释道“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听说了我怀的是双胞胎,心生好奇,就召了我与母亲入宫,后来她又听说了咱们家没什么人伺候着,就让人送了过来。”

    “难怪陛下发下的密函里说,是皇后娘娘惦记着你,才特命我回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哑然失笑,又伸手轻捏了一下自己妻子愈发圆润的脸颊,知道自己不在时,她没有受苦,整颗心都放了下来。

    。

    自从那日外命妇们入宫觑见,赵仙仙得知了皇帝要把自己兄长赵深调往前线后,脑袋倏地一懵,愣神了许久,最后草草敷衍了几句,将那些人打发出了宫。

    随后她也没唤什么轿辇,提起裙摆,就直接火急火燎地跑去了昭明宫,想询问事情的真伪。

    皇帝面上讪讪的,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只好含糊其辞“如今前线紧急,正需他上场。”

    可实际上,自从赵深去年一战收复河西地区的瓜州与沙州后,他们大周与西羌就已经停战许久了。

    如今在前线的,不过都是在是防守西羌的反击。

    赵仙仙先是抱着他的手臂,软声央求了许久,什么好话都说尽了,还主动用柔若无骨的小手上下撩拨着他,就是想让他松口,把自己兄长留在京中。

    说起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若不是被徐氏哄的以为入宫就能帮衬一把兄长,压根儿就不愿意入宫来,与陈嫃共侍一夫的。

    结果前世赵深早早病逝了,她原本打的注意落了空,又觉得自己没了依靠,只能日日想方设法讨好皇帝,意图留住他的宠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

    皇帝被她勾得燥火在身上乱窜,涨红了脸,却有苦难言,总不能告诉她那混蛋赵深对你生了坏心思,朕才把他弄得远远的。

    先前生大皇子时,他恨两人重生得太晚了,居然把那逆子给生了下来;如今有了这档子事,他又觉得,若仙仙重生得再略晚一些,让那赵深早早没了就好了。

    他只抿紧了唇,不再言语,瞧见赵仙仙的眼眶变得红红的,心里揪着疼,伸出手想抱一抱她,却被她猛地一下子推开了。

    等到几日后,赵深卸下御林军左统领的差事,原本从四品的宣威将军,晋升为正四品的忠武将军,正式启程前往肃州。

    赵仙仙想去送行都不行,呆坐在露华宫的饭厅里,一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那时姑母还在世,哥哥也还没投军。

    她们每回到镇上赶集,都是一家三口一起去的,姑母走在前头提着东西,她和哥哥走在后头。

    小赵仙仙从小就是个娇气包,走几步就嫌累,赵深总是满脸宠溺地背着她继续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留给她。

    她想着想着,就觉得膳桌上的吃食变得没滋没味的,口中的冰糖炖血燕,更是味同嚼蜡,带着丝丝苦涩。

    她深深叹了口气,自己当初帮着哥哥逃过了一劫,如今他又不在西京城里头了,也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来。

    。

    才刚过来霜降,整个西京城像瞬间进入了冬日一样,尤其是夜里冰凉得不像话,露华宫的寝殿里,索性就烧起了地龙了。

    皇帝梳洗过后就翻身上了床,看见身旁那用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的赵仙仙,轻叹了口气。

    自那日知道皇帝将赵深调走后,她就再不愿搭理他了,便是夜夜同床共枕,也不让人碰自己的一根头发丝儿,更别说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了。

    “仙仙,你前些天不是传了沈焕的妻子入宫,还赏了她不少仆从朕直接把沈焕给召回来了。”皇帝小心翼翼地柔声道,想哄她开心。

    听了这话,赵仙仙才转过身来,给了他个好脸色,声音软软绵绵的“也是该召他回来的,他的夫人这回怀的是双胞胎,丈夫不在身边总是不安心。”

    皇帝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了,心中狂喜,傻笑得龇牙咧嘴的,又想贴上去好好吻一吻她,这些天可把他憋坏了。

    但赵仙仙伸出小手挡住了他的唇,正色道“陛下,臣妾记得前世沈大人家只有一个嫡女一个庶女,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世没了庶女,居然还多了一对嫡出双胞胎。”

    “仙仙不必惦记着他们家,嫡出也好庶出也罢,一切有朕来操心。”他宠溺地摸摸赵仙仙的小脑袋,笑眼中包含柔情。

    他心想这沈焕倒是个幸运的,被下绝子药前又有了对双胞胎,他是再不用愁了。可朕这头,连对付个情敌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赵仙仙也觉得自己的小脑瓜想不透这么多事,若不是有皇帝的爱护,凭着她自己的脑子,前世早就在这后宫里死了几百回了,索性也就真的不管了。

    霍地又想起一桩事来,软声道“臣妾上回问了沈夫人,可有什么怀双胞胎的秘方,结果才知道,人家本来就有一对双胞胎弟弟的,想来怀双胞胎也是要看祖上有没有机缘的。”

    皇帝一听,心里猛地一咯噔,他自有记忆起就无父无母的,哪里知道自己祖上有没有生过双胞胎,生怕赵仙仙嫌弃他生不了,急忙打断她的话“生一个就艰难得很,朕可舍不得你一下子生两个。”

    赵仙仙这才刚起的兴头,就被一盆凉水给熄灭了,顿时没精打采的“陛下说的也是”

    “仙仙不是想要个小公主,你这么些日子都不让朕播种,怎么怀的上,嗯”皇帝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低着头来,情不自禁地一下一下亲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唇

    “臣妾的气还没消,不想跟你生孩子了,哼”赵仙仙偏过头来躲开他的热吻,想起他用小公主的名头来吊着自己,结果每回都不留在里头,只弄在自己的小腹上,心里又是一阵窝火。

    皇帝摸摸鼻子,见她又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一团,只能无奈一笑。

    心想着又得再换个法子来哄她了,不然这夜夜有软玉温香睡在身旁,却只能生生憋着当和尚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

    静乐县主府,这段日子里,每日都有个高大的男子,定定地站在大门前,从天亮等到天黑。

    害得陈嫃想入宫去看望赵仙仙与大皇子都不行,甚至偶尔想出门透透气,都只能打扮成丫鬟的模样,从偏门出去。

    “这贺仲钦都不用当差的吗怎么日日守在大门前啊。”陈嫃朝着明惠、明雅抱怨道。

    明雅笑道“听说陛下让他顶了原先赵将军在御林军的位置,但他说身有要务,请求了延迟领职呢。”

    “陛下怎么也准了”明惠也有些诧异,觉得这可不像皇帝的做风,除了对如今的皇后赵仙仙,他还对谁这般宽容过

    陈嫃端起杯盏来,细呷了一口里头的甜果酒,心想说不定陛下就是想撮合自己与贺仲钦,好让自己少些入宫可越是这样,就越不想如了他的意了,谁知道自己不在时,那皇帝陛下会不会欺负了仙仙。

    “你们去让他进来罢,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了才好,不然他日日在府外候着,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她神色自若,语气淡淡的。

    明雅和明惠都懵了一下,然后赶紧转身出去,让人去请贺仲钦进来。

    一个小厮得了吩咐后,就前去把大门打开了,朝着外头那昂首挺胸,守候多时的贺仲钦,恭敬道“贺将军,咱们县主有请。”

    贺仲钦反应慢了半拍,然后嘴角上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当真还请你给本将军带路”

    他得意忘形地想自己这些日子的功夫都没有白费,她果然被自己的行为所感动了,这不都愿意让自己进府了,相信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而正巧这时,隔段时间就会过来帮陈嫃复诊头疾的苏太医也来了,他微微愣住,俊秀的眉目一蹙,心里不自觉地生出一丝酸涩县主先前不是说过,不会接受这贺将军的怎么又同意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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