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仙人抚顶

    薄雨连绵时,  常伯宁行于狭道之上,  在细细的穿林打叶声中穿过一片松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中清河,宽阔达百丈,  远眺才能望至彼岸。

    山林岸边皆是空空,不见人迹。

    常伯宁回身看向引路的秀才“请问”

    “道长稍安。”秀才走至常伯宁身前,双手拢于口边,朝碧波荡漾处扬声唤,“鹤来”

    这是村民们在商议过后的结果。

    他们决定不可再唤阿虎原本的姓名。

    一来,  人起死回生,  且性情大变,  显然不再是先前之人,  再以生前之名唤之,总归怪异。

    二来,此事玄妙,万一唤起他物,导致起尸一类的异变,村民们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  擅自为人取名,  也有不妥。

    所以,  若是村民有事唤他,  大家会先唤追随于他身侧的白鹤。

    此鹤温良,  颇通灵性,  每每唤它,  少年也就知道是在叫他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回音尚存,便闻鹤音婉转。

    一叶竹筏划开水波,自彼岸而来,一名少年轻点竹篙,划舟而至。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头发前不久才在山溪里浣洗过,柔软地披在肩上,发梢沾了一层薄薄雨雾,身上并无太多修饰,只是乡村总角孩童常穿的褐色短打,然而论其通身气质,眼中薄光,皆非凡品。

    常伯宁想,如此,难怪村民对死而复生之人不感邪异,更不曾加以驱赶。

    有这样雍容气度的人,哪怕是鬼,若是动手赶走,总感觉失了福德。

    竹筏抵至岸边,少年未曾开口,白鹤便面对常伯宁引起细颈,振翅长歌。

    少年怕鹤鸣声惊到人,忙单膝跪地,揽住鹤颈,轻声说教“鹤先生,不可无礼。”

    待鹤收敛翅膀,少年方仰头道“抱歉。惊到客人。这位是”

    不等他话尽,常伯宁便无声无息地将手掌覆盖在他头上,指尖泛起一道灵光

    修道之人,若心怀执念,魂魄便比常人难以消逝。

    而世间鬼魅,分为明暗两道。

    明多、暗少。

    明鬼一般是正常死亡之人残留的魂魄,往往存生前记忆,怀生前之能。但明鬼数量极少,因为这种人的执念,往往不足成鬼。

    若死前经历太过痛苦之事,譬如戮身之痛,焚心之苦,则更易化鬼。

    化鬼之后,魂核遭损,被称为“暗鬼”,道行遭损,记忆亦有残缺。

    然,如果不认鬼主,或无尸身寄体,不论明鬼暗鬼,不消七日,魂核便会开始溃散。

    应天川盈虚君当年亦遭逢此等境况,以致魂核分裂,忘却死因。

    若非其执念过盛,又遇见了如今的鬼君陆御九,否则,其身其魂,皆会葬于蛮荒风沙之中。

    暗鬼生前遭受痛苦越多,遗忘越多,终至不识前尘之境。

    而在常伯宁掌下,便有这样一名寄尸而生的暗鬼,头脑中落得一片茫茫雪原,干净澄明,宛如初生。

    常伯宁撤回掌心灵息,将手掌负于身后。

    他死时,竟有这般痛苦吗

    少年神色中难掩讶异,然而依旧安静,任这陌生人轻抚过他的顶额,又撤回手去。

    一如仙人抚顶,授其长生。

    少年不知自己道心何来,只是抬头望着他,神情专注。

    他怀拥着鹤颈,问常伯宁“您找我吗”

    常伯宁乖乖应道“嗯。”

    言罢,他不顾河泥肮脏,同样单膝跪伏,与少年视线平齐“为何不与村人生活在一处”

    少年往事记忆全然不复,然而修养不改,学识仍存,回答得条理清晰“我知晓自己邪异,与常人不同,怕吓到人,便暂居河上,随波无定,给他人一个安心。”

    常伯宁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呢”

    总要给他人一个安心,那你又该在什么位置呢

    “我”少年心思敏慧,知晓他在说什么,便答,“我与鹤先生共住此舟,并不孤独。”

    常伯宁问过几个问题,便背朝向少年,缓缓闭了眼睛。

    他已洗尽铅华,相忘尘世,何须再引其入世,徒惹风尘

    思及此,常伯宁不敢再看他,亦不知该说些什么,道一声“很好”,便阔步离去。

    这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少年被他拨动心湖,心生迷惘,却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仿佛看着此人背影离去,已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早已习惯,无需讶异。

    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先生慢行。”

    可还未等他直起身来,便见一双沾了河泥的青丝履重新立在了他的身前。

    少年诧异“您”

    常伯宁“你”

    二人皆惯于聆听,且不是习惯打断对方讲话的人,言语一撞,便是两相沉默。

    对视一遭后,少年再度开口“我”

    常伯宁“我”

    少年“”

    然而,这次,常伯宁没有再沉默下去。

    常伯宁问“你可愿奉我为师”

    此言一出,一旁的秀才并不讶异。

    村民都认为,此子非凡,宛若天降之人,这玉貌仙君能寻来这穷乡僻壤,可不就是为了收徒吗

    那少年却愣住了。

    “师”

    “父”

    遥远的称谓,仿佛启开了他记忆中的一缕明光。

    可惜,明光只得一瞬,霎时无踪。

    常伯宁垂目,静望于他。

    指月君苦心孤诣教导出的绝世之才,如今回归了最初的一株青苗,需得甘霖浇灌,沃土滋润,置于世外,未免寂寞。

    现今,以丹阳峰林山主的能为与眼界,或许无法很好地栽培于他。

    而自己虽然智慧不足,好在在剑与道上,尚可传之二三。

    这是丹阳峰的未来,是道门未来,亦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

    常伯宁再不发一语,掌心朝上,放在少年眼前,等他回应。

    不知过了多时,一只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悬起,虚虚搁在他摊开的手心之上,指端犹疑地蜷了一蜷。

    他乍然醒来,登上自制的小竹筏,漂流许久,不知前路,不知未来,唯有流水白鹤相伴。

    三月以来,少年虽有形体,却仍如漂浮于人世的鬼魂,飘飘然踏不到实处。

    蜷缩的指尖试探着探出,触及了温暖的、带有杜鹃花香的指尖。

    于是,他找到了他的人间。

    “你”

    常伯宁稍作停顿,略略静思,再张开眼时,心中有了一个相对自己而言、堪称离经叛道的主意。

    他问“你今年,年岁几何”

    “忘却了。”少年温驯答道,“但听村人所言,该是在这世上虚长了十二载。”

    “十二载”

    常伯宁再度确认后,敛起了眉眼。

    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叫做时叔静。

    而他的韩道友,离去十二载有余,年岁恰恰相合。

    如今,魂兮归来,也是合情合理。

    “那么,从今日起,你叫”

    “你叫,韩兢。”

    待这新结的一对师徒下山时,已是云销雨霁。

    千形万象,映水藏山。

    常伯宁担心韩兢现在不适应驭剑乘风而行,索性牵着他的手步步下山。

    行走间,常伯宁隐隐听闻他足下传来唧唧的水声,一时诧异,转头查看,竟发现他裤子之下,是一双赤足。

    往日,他在小舟之上,无需鞋履。

    然而,这双赤脚用来跋山涉水,就显得有些艰难了。

    常伯宁嗔怪“怎么不说”

    韩兢轻声道“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常伯宁颇为无奈,将人抱在臂弯,取出一块干净帕子,将他脚底足缝的污泥一一拭净。

    韩兢略有无措,只是小兽似的闪避,指尖抓紧常伯宁袖口的一片暗纹刺绣。

    待拭净之后,常伯宁把少年转至背上,道“山路泥泞,我背你走。”

    韩兢隐约知道自己拖累了师父了,诚恳道“师父,走过这一段路,换我背你。”

    常伯宁失笑“你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韩兢正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汲取这忽来的温暖,乍然鹤鸣声起,他回过头去,只见一直随于二人身后的白鹤,高叫一声,竟不再盘旋留恋,身入青云,形影消匿,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流影残迹。

    韩兢呆了片刻,喃喃念道“鹤先生”

    然而鹤入云间,再没有出现。

    常伯宁随他目光看去,也是困惑“嗯你的鹤呢”

    韩兢轻声道“不见了。”

    常伯宁一抿唇“你莫要怕,闭上眼,环紧我。”

    言罢,他轻提灵力,纵身至云头之间,张目四顾。

    然云海茫茫,终不见鹤之归处。

    常伯宁有点懊恼“”唉呀。

    身后的韩兢乖乖地闭着眼询问“师父,鹤先生呢”

    常伯宁苦恼了一阵,要如何哄小孩,终了,还是实话实说“飞走了。”

    “是吗”

    韩兢顿了顿,却很快以欢声道“走便走了吧,我不是它的牢笼,这些时日,是它在照顾我。它一只鹤,也会过得很好的。师父,莫要为此烦扰了。”

    常伯宁哑然。

    你何须安慰我呢

    你以前总是这样,没有自己吗

    千言万语,到了常伯宁唇边,也只剩下一句淡淡的“嗯”。

    顶着白昼浓云,师徒二人,往风陵而去。

    而鹤影,是当真再不见了。

    飞光飞光,明明如日。

    鹤影掠入万顷琉璃,化一轮金鉴,绕天际翱翔不止,宛若双阳在天。

    振翅高鸣,鹤唳九天。

    不多时,天门竟尔洞开。

    鹤身转为艳红鹤形流光,飞快遁入其中。

    不管此奇景会引得下界之人多少惊叹,鹤直冲入上界云霄,灵羽拨开层层迷障,脱有相之躯,化无形之光。

    待其前路一片澄明时,鹤光直入一处仙山门庭之中,直觅其主。

    而其主,正在其位。

    “你回来了”

    指月君曲驰手持麈尾拂尘,轻轻一荡,指尖托住透窗而来的灵光。

    一股熟悉的灵力温润地在他掌心旋转。

    他尚记得此物。

    昔年,其徒儿韩兢失落于“遗世”当中,不明原因,不肯归家,他豢养的鹤不吃不喝,竟至薨亡。

    指月君飞升之际,点化于鹤身,赋予其一缕清魂,让它留在下界。

    就算兢儿当真不肯归家,至少还有一鹤作伴。

    上界下界并不相通,此鹤有来,便无回。

    所以,它定是完成了所有使命,方才归来。

    指月君将灵光点于心口,收化于心,低语道“过去了这么长时日,你该是有很多话要同我说,可是如此”

    不多时,一名同样身着红衣、貌若好女的青年走入室内,眉心一点桃花印,衣襟摆荡,带来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他说话有些结巴“曲师兄,刚才,我见,有红影入窗,是,是什么情形”

    指月君曲驰背对来人,低垂了眼眸。

    他将其他事情留给自己化消,从诸般世事中挑出了一件最好的,转过身去,温柔地告知来人“我接到消息,如故要结亲了。”

    桃花青年立时欢喜万分“真的是哪家仙姝”

    “嗯”曲驰拿捏了半晌言辞,“一时难以形容。”

    眼见桃花青年眼露惑然之色,曲驰笑着上前去,抚一抚他的肩“去把这好消息告知行之吧,他和重光现在应该都在东殿。”

    桃花青年欢喜异常,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曲师兄,不跟着一起去吗”

    曲驰笑着摆一摆手“我这里还有一些事,你先去传好消息。”

    桃花青年隐隐看出了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讲,只犹豫着回首两度,便一心朝殿外奔去。

    待只剩一人,指月君曲驰也向外走去,倚门而立。

    云间鸿雁草间虫,从来颠怪更心风。

    “也好。”指月君淡淡闭目,自言自语,“若是这样,若他有个归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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