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我的私心

    本来醉心园艺的常伯宁,  在如一离开不久后便被方丈请去说经论法。

    他推辞不过,便留了纸条在佛舍,  说明去向,旋即随引路的小沙弥离去。

    封如故走了远路,回去后出了一身大汗,马上脱衣洗漱。

    褪下衣衫,封如故坐入浴桶,  低头赏弄清水下的纹身。

    伤疤之上,  盛开了五朵半的红莲隔水摇曳,  赤色如焚。

    时已入秋,  天气忽冷忽热,今日尤甚,即使封如故受伤之后时时体寒,  也不得不承认这天热得离奇。

    然而,  他若是更换了轻薄的衣物,  难免会透出盛开的红莲。

    于是,封如故在出水后,换上了一身玄色薄衫,  躺在床上,  从锦囊拈出剩数不多的、掺了延胡索的烟叶,用烟灯引燃。

    一口烟气在他胸中转过,又散回空中。

    他注视着丝绸似的烟雾消散,  有种物伤其类的感慨,  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可他还没快活半刻,  手中烟枪便被人接走了去。

    如一握住他的烟枪“吃饭。”

    封如故翻身坐起,动手去抢“哎哎,还我啊,我才吸两口”

    如一将手臂举高,任他左右去夺“伤胃口。”

    封如故何尝不知道吸烟会败坏胃口,但刚吸两口,便这样浪费了,着实可惜,见如一仗着自己手长,封如故心下着急,索性合身扑上去,整个人盘挂在了他的腰上。

    如一肌肉瞬间僵硬,立时偏开脸去“胡闹下来”

    封如故就着他的手吸了两口烟,笑道“胡闹便胡闹了。大师若要赶我出寺,风餐露宿,就请这样带我出去吧。”

    如一对他的厚颜已是哑口无言,仍不肯看他,却悄悄分了一点余光在他身上。

    封如故平时穿白,如一便只觉得他白,如今玄衣上身,如一方觉此人苍白得过了头,像是一件薄胎细瓷,颈下的几条血管被皮肤衬得透蓝,碰一下都怕出了裂痕。

    封如故暂解瘾头,心满意足地跳下如一身来,去关注今夜的菜色了。

    如一将烟掐熄,同时嗅到烟气中残余的一丝药香。

    延胡索,作镇痛之用。

    如一随他在桌边坐下,摆放碗筷时,努力让自己的言辞看起来是随意一问,而非关切心疼“昔年之伤,现在身上还会疼吗”

    封如故拿着筷子答道“不啊。当初三钗送烟来,的确是为着镇痛。现在我是有了些瘾头罢了。”

    如一略略放心下来后,便冷了面色“那便要戒烟了。”

    封如故“好好好,嗯嗯嗯,是是是。”

    如一“敷衍。”

    封如故笑“是啦,你看出来了,真聪明。”

    如一无可奈何,把饭碗放至他面前“吃饭。”

    封如故环视一圈,得寸进尺道“有酒吗我想饮酒。”

    如一“想着。”

    封如故也没继续闹腾,支着下巴,从盘子里挑着菜吃。

    他胃口不好,饿起来是真的饿,但真吃起来,食量和小猫也差不许多。

    如一已深谙他之习性,因此特意将菜做得精而少。

    一盏油灯,二人并坐,将三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饭罢,封如故老实不客气地爬上了大床,鸠占鹊巢,毫不脸红。

    如一收拾好碗筷,在僧榻上落座,冷淡端庄之态,让封如故看得目不转睛。

    如一宁神打坐,本想空澈灵台,修习今日功课,然而,待他开放感知、对外物的敏感度提升数倍后,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封如故在盯着他看,目光上下逡巡,甚是赤裸下流。

    他忍了那上下打量的视线许久,终是忍不得了“有什么好看的吗”

    封如故从他腰线处挪开视线,用心将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记住,并低低喟叹一声“哪里都好看啊。”

    如一气道“不许再看。”

    封如故便背过身去,自行取了腰带,缚在眼上,不正经地笑道“大师,我管好自己的眼睛啦。这样你可安心了”

    封如故不知的是,在他绑好眼睛后不久,无心再修习的如一结束了打坐,走下僧榻,赤足来到了他的床前。

    他无知无觉,继续对着虚空说话“你继续修炼不过,我还是可以说话的吧。”

    如一在榻前无声单膝跪地,敛息闭气,并不应他。

    殿中尽是檀香气,干扰了封如故唯一好使的嗅觉,是以他躺得毫无芥蒂,丝毫不知如一便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封如故说“大师,你已回寺。这次,不必再跟我们一道走了。”

    如一想,我知道。

    自己吻了封如故,打破了那道窗户,封如故不可能不做出反应来,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要走。

    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封如故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恭喜大师,要摆脱我这个麻烦了。”

    如一默然。

    你并不算麻烦。

    封如故侧过身来,以手支住侧脸,侧躺在床上,对一片黑暗笑道“大师,借此机会,我或许不会再隐世了。以后你在寺中,说不定还会听到关于我的消息”

    如一没想到他会突然凑过来。

    眨眼之间,二人之间的距离只余交睫。

    封如故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脸上“彼时,封二变作江湖传闻,传入大师耳中,消息必是真真假假,大师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如一白玉似的脸颊刹那涨红。

    封如故得不到回音,便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帐顶自言自语“真不理我啊。”

    如一想,你要扔下我,还指望我理你

    他转向僧榻,轻轻一指,心中所言便从数步开外的僧榻上传来“你要教我怎么做人吗。”

    床上的封如故便不说话了,面对黑暗,嘴唇开合几下,说出一句无声的话来“没有。我只是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读懂他的唇语,如一当即愣住。

    封如故不知心事已被人所知,再开口时,嗓音仍是一派的纨绔骄矜“大师,封二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任性妄为,胡闹莽撞。这些日子,你多担待了。”

    不等如一回话,封如故便敛好被子,道“我要睡啦。你也早睡。”

    言罢,他不再吭声。

    封如故睡着时很是乖巧,不吵不闹,呼吸也极轻。

    如一观察许久,方才确定他睡着了。

    他一头长发未经整顿,凌乱地覆在颊上,愈衬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

    如一将他一绺乱发轻轻拎起,置于枕上。

    他的动作很轻,封如故无从觉察,只安心酣睡。

    如一将他缚在眼上的腰带拉下一点,露出了他一双眼睛。

    封如故的睫毛黑而长,借微摇的烛火,投下浓墨重彩的光影。

    如一向来自认粗浅,于佛法一途上,参悟十年,仍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如今见了封如故,却见到了山花烂漫,水色春光。

    为何如此

    如一轻声道“你好与不好,我不甚在意。你是不是好人,我也不在意。在我看来,你是”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概括封如故在自己心目中的意义,索性从怀中拿出那把玉梳。

    按寒山寺寺规,不准夹带违禁之物。

    梳子从不在违禁之列,因为山中僧人根本用不到。

    但那上面刻有之词,便是一等一的违禁品了。

    如一将梳子握于掌中,将封如故散落在枕上的乌黑长发细细理齐,心中也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他低了声音,难得柔和道“你是我的私心。”

    为他梳好头发后,如一左右睡不着,取来箜篌,去院外坐了一段时间,抚奏安神琴曲,并假装并不是为身后屋中之人所奏。

    直到常伯宁与方丈论道完毕,踏露而归,二人才并肩入室,简单说过几句闲话,便各自歇息,不在话下。

    第二日清晨。

    讲经祈福之事需得赶早,小沙弥们卯时初刻便起身准备各项事宜。

    小沙弥提着一小盅灯油,要赶去诸殿长明灯前添油,以免灯火熄灭,怠慢佛祖。

    他赶至山间东南的一处罗汉殿旁,眼睛一转,竟见一人静静躺在草丛之中,露出一双雪白的佛履。

    草丛之外的纸灯笼已被烧毁,只剩一滩余烬,和一根被烧得漆黑的细竹竿。

    小沙弥摔了灯油,失声惊叫起来。

    在如一的多年维持下,寺中纪律严明,等如一闻讯赶至罗汉殿前时,并无人轻动尸身,只有三四名弟子惊恐地围在四周,保护现场。

    除此之外,长右门少主柳元穹也在近旁。

    他惯性早起,沿山晨练时,见此处有骚动,便赶来了。

    有惊魂未定的小沙弥正问他“柳小施主,您的脸”

    柳元穹摸了摸红肿的面颊,没好气道“在门框上撞的。”

    柳元穹见如一到来,面色变了一变,倒也没有立时发作,只是错开了视线。

    灯油的浓重味道完全掩盖了血腥气,但即使如此,仍有一股特殊气息徘徊不去。

    魔息。

    如一脸色不变,心中却有了计较。

    寒山寺看似宽松,然而暗中设有护寺之阵,记录寺中人外出人数,实时汇总,集中到如一的识海之中,以免有小沙弥偷溜出寺,也免有心怀鬼胎之人潜入。

    昨夜正是灯会,僧侣齐聚,至夜半方散。

    而从昨夜至现在,护寺之阵毫无动静,这也意味着,无一人上山,抑或出寺。

    也就是说,杀人者仍在寺中。

    如一不及查看尸体,便道“传吾之令,立即封锁寒山寺。”

    有弟子匆忙拱手“是”

    如一走向那双佛履,问身侧小沙弥“是寺中何人遇害”

    小沙弥不敢抬头,含泪答“回如一师叔是”

    他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

    见他作此反应,如一心下一悸,不等回答,便快步踏入草丛。

    他将葱郁的蒿草一把拨开。

    在海净半睁不睁、死不相瞑的眼睛映入如一眼帘时,小沙弥带着哭腔回答“是海净”

    听到这个名字,柳元穹霍然一惊,握剑的手颤了颤,径直走上前来,同样去看那人的脸。

    如一没有理会他。

    他定定望着海净的脸,耳畔尽是他的聒噪之语,零零总总的,没什么重点,都是些不入耳的闲话。

    海净本就生得嫩,一张脸白生生的,还未完全脱去稚气,喉头凝结的鲜血,让他看起来更加小了,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

    但如一心里清楚,还有两个月,就该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了。

    如一看上去从不在意。

    但如一从来是记得的。

    魔道。

    如一心有烈火,面如寒霜。

    他平静地愤怒着,平静地下了决定。

    若被他抓住,他会以其之血,祭奠海净亡魂。

    柳元穹拾起一块寒山寺的腰牌,其上刻着死者的名讳。

    柳元穹握着那牌子,注视了许久,似乎是要把那两个简单的字看进心里去。

    他轻声对牌子说“海净,你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随即,他悄悄将牌子藏在身上,目光内隐含哀愁,却宛如明炬。

    且放心,我会为你找出真凶。

    我仅有一夜之缘的朋友。

    “穹儿。”

    一声呼唤,让柳元穹回过了头去“父亲。”

    “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去传令的弟子,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前因。”来人是柳瑜,他手持一把拂尘,对海净尸身躬身一礼,神色略有沉痛,“近来,寒山寺的人员往来,皆是为着吾儿逝世十年的祈福之礼。然而发生此等事情,实非我之所愿。”

    他雍容而郑重地对如一道“如一居士,我听说过你,也与你有过数面之缘。你是寒山寺的护寺之僧。”

    如一“是。”

    柳瑜广袖一挥,大方道“我带来的人,你尽可查验。这位小师父不能白白丧命,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如一淡淡道“是。若抓到那人,我必将其挫骨扬灰,叫其难入轮回。”

    柳瑜点一点头,神色如常“柳某便拭目以待了。若有必要,柳某会出手襄助,还望如一居士莫要弃嫌啊。”quot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