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清者自清

    寒山寺今日法事,  终结于一声清亮的木鱼敲击声。

    一刻钟后。如一跪坐于方丈禅房的蒲团之上,  眉眼低垂,右手边安放着“众生相”。

    木剑无锋,  然而其上煞气凛然,看得一旁的戒律院首座净严直皱眉头。

    他很想盘问如一,  离寺不久,  “众生相”杀气如何又重了他是不是又造了杀孽又是怎么留出了这一头长发

    然而一席话在他口中颠颠倒倒转了好几遍,硬是没敢问出来。

    这些年,如一这个护寺之人活得像是匹离群索居的狼。

    众僧再爱众生,  对于一匹养在院中、始终摸不透他心思的狼,还是忍不住会犯嘀咕。

    说白了,  哪怕净严是戒律院首座,也有些怯他,和他身边那把“众生相”。

    整个寺中,  唯一能以平常心对待这个异类的,  唯有净远方丈一人了。

    净远方丈已逾古稀之寿,  须髯雪白,  但眼神清澈明亮,  不见丝毫浑浊。

    他刚刚脱下祈福所用的金红袈裟,换上一身素朴的淡灰色僧袍,不像一名高僧,  倒像是一名慈和的邻家老者。

    他嘉许道“如一,  你在外,  将事情办得很好。”

    如一低头,  心平气和,保持沉默。

    净远方丈又说“这些年来,端容君常与寒山寺有信件往来,不算陌生,与云中君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如一颔首“是。还有一事。”

    说着,他抬手捂住心口位置,摩挲一番。

    试情玉烙下的青纹近来放肆得过了分,在白天里还不很明显,入了夜,只要一想到封如故,那里便亮得几乎可以当灯照明用。

    如一将手放下。

    这点心事,他不会同方丈细说,只会同义父倾诉。

    结果,上一次,他误打误撞,把满腔心事倾诉到了封如故面前去。如一吃了大亏,反倒冷静了下来,决定把这件事妥善藏在心底,再不对旁人提起,只等寻到林雪竞后,解了这咒术。

    到那时,“封如故”这一姓名便不会时时在他心头兴风作浪了。

    净远方丈注意地盯着他的唇看“什么”

    如一略略提高声音“无事。只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高马尾解散,披在肩上,对净远方丈指点了一番。

    净远方丈活到这把年纪,牙口尚好,眼睛不花,头脑清明,是个长寿延绵的福相。

    唯一的问题,是他耳朵不大好。

    因此如一与他交流时,常常将话压缩到最少。

    净远方丈很快理解了他的意图,“噢”了一声,温和笑道“如一是想要重新剃度”

    见如一主动提起此事,一旁闭嘴的净严长老来了精神,唱了一声佛号。

    如一被他的声音吸引了部分注意力,看了他一眼。

    这不带感情的一眼,竟看得这位全寺上下威严最甚的高僧心中一虚,忙道“如一,你执着于相了,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是否剃度,并不会影响一颗虔心。”

    说话间,净严长老由衷生出了一点欢喜。

    如一既是生出了头发,便更贴合他“居士”的身份了

    “居士”不算正经和尚,若能将他与寒山寺一点点切割开来,更是最好不过

    要知道,这些年因着他的缘故,寒山寺声名远扬,却是毁誉参半。

    好好的一处修炼之地,供了一尊凶神,实在是叫人吃不消。

    净严长老一直有意把如一赶走,但方丈时常护着他,再加上如今天下仍不算完全太平,时时有流窜的魔道作恶,此人曾保护过寒山寺不止一次,却邪除恶,论起恩情来,倒是他更有恩于寒山寺了。

    只是佛门清静之地,实在不能容下沾染杀业之人,更不能让他做了众僧的典范。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他顺顺当当地送出去

    净严长老这边转着心思,却听方丈那边开了口“可。”

    净严长老一急,转头去看方丈,低咳一声。

    随后,他绝望地意识到,方丈听不到。

    净远方丈手捏软木佛珠,自顾自说了下去“剃度,是挥别过往,忘却前尘,断去三千烦恼丝,也是断去尘缘牵绊。你十三岁时投至寒山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因此由我作主,允你入寺剃度,修持佛法。如今要再剃度一次,你且问一问你的心,可允你再断尘缘”

    如一沉默了。

    净远方丈宽容地笑一笑“回去想一想这个问题。不必急于回答。”

    如一掩掩胸口字青纹,疑心方丈那一双阅遍世事、却仍是清凌如水的双眼,已穿透他的僧袍,看到了他的心。

    他起身告辞。

    待他离去后,净严惋惜道“方丈”

    净远方丈慢条斯理地“嗯”

    净严“从十年前起,他身上尘缘就断不去他礼佛侍佛,不是因为诚心敬佛,全是因为他要给他义父祈福”

    那俗世尘缘是长在他心间的,斩不掉、抹不去,从十年前开始,生长至今,心中的杂草芜菁非但不曾被拔除,反而长成了一片参天大树。

    “不忙,不忙。”净远方丈柔和道,“让他自己做决断。”

    净严是怕了如一了,急道“他要是还打算留在寒山寺,该怎么办”

    净远方丈道“那便留下嘛。如一是个有点凶的好孩子,他的心很软,只是不肯示于人前罢了。”

    净严还想要说服净远方丈“方丈,您”

    净远方丈索性背过身去,孩子气地晃着脑袋道“听不见,听不见。”

    净严“”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阿弥陀佛。

    如一把头发重新绑好,对着临近的一条溪流照影,发现长发着实与僧袍不相配,自己这副尊容,与寺规不合,难免给那些俗家弟子做了坏榜样。

    思及此,他寻了个僻静处,换下僧袍,穿了一身宽松的便衣,随后便往自己那清净远人的僧舍走去,边走边想,封如故这么被娇惯坏了的人,到了寒山寺,定是吵着要尝斋菜的。

    自己绝不纵容他,做两三道拿手简单的斋菜便是,别的要求,他一概不会满足的。

    这样想着,他转过一片花丛,却站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抱着猫的封如故,以及他面前玄衣佩剑、目光中隐含怒意的小公子。

    封如故头发上挂着两三片草叶,脸颊微汗,方才弯腰唤着“咪咪咪”时,头发被一片灌木刮下了一丝来,垂在了鬓边。

    相比挺括精神、衣衫洁净的柳元穹,他的仪容堪称凌乱。

    但封如故一点都不曾自惭形秽。

    自己即使一无所有,有脸如此,也还是胜了。

    封如故抱着小灰猫,落落大方地对他打了个招呼“多谢,无恙。”

    说罢,封如故想一想,也没有旁的寒暄的话要同他说了,掂一掂怀中小猫,生怕它挑了个空隙又跑了,转身欲走。

    柳元穹在后凉凉道“云中君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封如故奇怪地回过头来“你不是柳元穹吗”

    “我还以为云中君会装傻呢。”

    柳元穹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漂亮牙齿。

    他往前跨了一步“既然云中君恰好也来了寺中,不如去给我兄长上个香吧”

    这句话提醒了封如故,叫他恍然大悟了“啊。七日讲经,是为了”

    柳元穹点一点头“家兄的祈福之事,便在寒山寺。”

    封如故哦了一声“那很好。祝早登极乐,驾鹤西游,早日投胎。”

    柳元穹“”

    在旁听着的如一“”

    封如故抱着猫又要走,柳元穹闪到他身前,横剑拦住他,口气不怎么好了“站住”

    封如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拿着这根烧火棍在我面前捅咕什么呢”

    察觉到封如故嘲弄的眼神,柳元穹本能一惧,将剑收回三分。

    在封如故面前弄剑,确有班门弄斧之嫌。

    尽管道门再不喜封如故的存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事实。

    在意识到自己的规避和退缩后,柳元穹心火又起,一张小脸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当年之事,你莫要装傻。”

    “我从不装傻。”封如故自傲道,“我聪明着呢。”

    柳元穹多年心里都烧着一把暗火,不得释放,如今见了封如故,满以为他会有所愧悔,离开也是因为不敢面对,孰料对上他的正脸,他竟真是一脸的无所谓,就连他怀中的小猫也是一样的神气,斜着眼睛看他,看得人心中无名火骤起三丈。

    柳元穹冷笑连连“既不是装傻,那便是冷血无情了,竟连我兄长因你而死也能忘却,这些年来,你背负我兄长的性命,夜间如何能安枕,午夜梦回,就不曾感到一丝一毫愧疚”

    封如故奇道“你太看得起你兄长了吧他是因丁酉而死,我安不安枕,与他何干”

    柳元穹恨道“我兄长一时言语之失,不过是冒犯了你,你便见死不救你明明可以”

    封如故坦然无比“你说得对极了,我明明可以。但我偏不。”

    柳元穹险些被封如故当场气死,薄面涨得发了红,连说了五六个“好”字,手已握上剑鞘,正要发难,一只手就合了上来,搭在了他急于拔剑的手背上,并不用力,只是虚虚握着“佛门之地,祈福之日,柳二公子要舞刀弄枪,我不拦着,只是”

    说着,封如故贴近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柳元穹怒意勃发“我兄长”

    “我不说你兄长。只说你。”

    封如故眼尾略翘,嘴唇偏薄,鼻尖上还有一点小痣,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无论做出怎样的表情,都自带一段明艳光辉。

    但他出口的话,却叫如一和柳元穹都颤了一颤“你还欠我三块肉呢。”

    如一心脏猛地一抽。

    之前,见到封如故莲花纹身下的丛丛伤疤时,如一以为这是他落入“遗世”时,以丁酉为首的魔道所做下的恶业。

    封如故既不愿解释,他也不再深想下去。

    但如今,听懂了封如故话中之意后,如一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捏了一把,疼得他微微俯下身去,双手扶上了大腿位置。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心痛难忍,却不知所措。

    那边的柳元穹也愣住了。

    封如故笑说“怎么你以为你躺在那里,两眼一闭,双脚一蹬,丁酉就不会用你的命,来换我的肉”

    封如故走近一步,指尖点上他左胸靠下的一块肉。

    柳元穹头皮一凛,只觉被封如故的手指碰过之处,像是被针头轻轻戳过似的刺痛瘙痒。

    “这里。”

    封如故的食指下移,抵在他左下腹处“这里。”

    他漫不经心地瞟向柳元穹的左臂,在上面轻轻画了一个圈“还有这里。”

    柳元穹被他摸得毛发倒竖。一方面,他幻想着自己的血肉和自己身体分离时的景象,不觉毛骨悚然,一方面,他受不了和一个男人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几乎要以为封如故是在有意撩拨自己,更觉受辱。

    “现在你没有重伤濒死,也没有断手断脚。”封如故结束了这蜻蜓点水般的接触,抽回手来“这笔帐,你先偿清了,再来同我算你兄长的。”

    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柳元穹脸色由白转红,等到转为铁青时,他忍无可忍,铿然拔剑“还便还了我”

    如一好容易缓过胸腔内的阵阵不适,见此人意欲拔剑,不由大皱其眉。

    他自暗处转出,一把攫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便将他的剑夺于手中,随手拧了他的胳膊,往前一推,顺势护在了封如故身前“佛门之地,不可随意动用刀兵。”

    柳元穹已经在气死的边缘,如今见有个人跳出来护着封如故,俊俏高挑,且与封如故相貌登对,维护之意又是溢于言表,便有了个猜想,口吻尖刻道“听闻风陵断袖之风盛行,上下皆是如此,如今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

    封如故坦然得很,因为柳元穹并没说错。

    他师父师娘就是全道门都闻名的断袖,能把断袖当得如此有声有色,封如故深以为傲,丝毫不引以为耻。

    如一心乱得很,几乎想马上盘问封如故关于“遗世”中的种种事情,听柳元穹如此编排他们的关系,也不欲追究,抱持着“清者自清”的念头,对封如故简洁道“走。”

    柳元穹便以为如一是怕了他,不免得寸进尺,腰背挺得更直了些“喂,那边的小白脸”

    如一冷冷睨他一眼。

    他向来厌恶别人评点他的相貌。

    不过,今日他刚回寒山寺,不欲动手招惹寒山寺的贵客。

    他从如微处知道,玄极君名唤柳瑜,是净远方丈的故交,这位柳公子,或许便是玄极君之子。

    方丈待他宛如自家孙儿,他亦心知方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实在不愿意对他的故人之子

    那边厢,柳元穹见二人都不敢回嘴,便愈加以为自己是戳破了他们的丑事,索性更加恶毒地讥讽起来“你身边这个人,是个没有人心的这样的人,他可根本不会对你用上半点真心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早些去寻个”

    话还没说完,一股劲风凌厉而来,一剑鞘扇上了柳元穹的脸。

    柳元穹挨了个势大力沉的嘴巴子,被刮得横飞出去,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灌木丛。

    如一攥紧“众生相”剑柄,收鞘回身,再次对封如故道“走。”

    他冷着一张脸,捉住了探头探脑、想要看热闹的封如故的手腕,发力握了握,想,胡说八道。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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