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江南先生

    未觉出如一神态有异,封如故将烟枪塞到他手中, 翻身而起, 面对着燕江南, 张开手臂, 手指轻勾了勾,示意她过来。

    燕江南略略挑眉,望向一院子的人“这样是不是不好”

    封如故笑笑地看她。

    燕江南性子本就火辣, 也就是那么顺嘴一问, 见封如故不介意, 便果断快步奔来,走至他近旁,身子轻盈腾起, 扑在他怀里。

    封如故漂亮地一还身, 将人打横抱起, 缥色裙裾翻扬如风中柳脚。

    封如故面朝向如一,把燕江南献宝似的往前一捧“过来,看病。”

    燕江南“”

    如一“”

    燕江南窝在他怀里, 看了他半晌,敛袖探指, 搭在了封如故的脉上。

    封如故道“不是我, 是他。”

    “我看你病得不轻。”燕江南微微闭目,道, “心经、肺经受损近来你受过一次大寒, 肺经损耗甚巨, 又被外力所伤不过照你吞云吐雾的样子,肺经坏掉是早晚的事情。”

    封如故“我”

    燕江南不理会他,把手背轻搭在封如故额头。

    “又低烧。”燕江南问,“你的低烧是又发作了,还是从未好过”

    封如故“我是老病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燕江南断言道“早晚有一天傻掉。”

    封如故笑嘻嘻的“再说,再说。”

    二人拥在一起,似足了一对金童玉女。

    如一只觉刺目,错开眼去,去看封如故顺手搁放在自己手上、袅袅缕缕的烟枪。

    他的呼吸有些不平静。

    在文始山中,封如故饮醉,坐在自己阶前吹风,后被模仿燕江南的桑落久称作“小师兄”,哄回房中安歇。

    彼时,如一听闻熟悉韵律,只觉心烦意乱,以为义父亦授给了封如故箜篌之艺,加之桑落久一把少年音,他虽然觉得耳熟,却也没有细想。

    但燕江南这一声“小师兄”,彻底勾起了如一的记忆。

    与义父在山中初见时,他面戴丑角面具,抱着自己,从火光中步出,与一少女传音笑言。

    那时候,女子称他“小师兄”。

    当时的如一不懂人言,却对那一日永生难忘。

    他心中有疑问万千,急欲问出口来,又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好避开目光,以掩饰心中不安。

    如一的目光不自觉落在烟枪烟嘴处,上面沾了一点水液,在日光下发出一层暧昧的薄光。

    他立即攥紧烟枪,抿唇不语。

    燕江南与封如故打过嘴仗,自他身上翻身下来,爽利地执握住如一腕子,顺便抬眼看了一下,由衷赞道“这就是师兄的义子好俏的和尚啊。”

    如一“”

    他不喜旁人夸他相貌,尤其是俊俏秀丽等字眼,碍于燕江南是长辈,他只得忍下反驳字眼,念一声佛号,不再多言。

    传闻中的江南先生,果如传闻所言,不像个道姑。

    即使身着宽松的道君服,也难掩燕江南满身风情,雪肤花貌,长颈修肩的蜻蜓身材,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满身溢出的光彩与风情。

    一旁的海净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敢乖乖瞅着自己的鞋尖。

    如一向来对美色不感兴趣。

    他唯一感受到的美,是在他不识爱恨、不辨美丑之时,摘下了那个人的面具。

    映在少年脸上的火色,和他眼里鲜活明亮的光,是这世上最绮丽的景色。

    燕江南最通毒理,号上脉不到片刻,她便了然地一颔首“唔。”

    封如故俯身“什么状况”

    常伯宁自外走来,轻轻牵住封如故衣带,担忧地想着,还是要让如故回家。

    而如一细看着封如故鼻尖上的小痣,想着义父的习惯动作,想着那声“小师兄”,想得心烦意乱,甚至有些想掐一掐他的鼻尖。

    燕江南身处暗潮汹涌之中,尚未觉察,一心行医。

    她有了结论“蚀心蛊。”

    她撤开手指,探入锦囊中,并问“症状如何”

    如一道“心浮气躁,情绪难抑,常有失控失常之举”

    燕江南打断了他“别驴我。”

    如一“”

    燕江南“我是医者,你若是讳疾忌医,我可帮不了你。首先,蚀心蛊是血宗秘术,效用不可能这般轻描淡写;其次,蚀心蛊入体,在每人身上诱发的症状各不相同,没有对症,无法下药。”

    封如故见如一一脸的羞愤欲死,觉得这孩子真是纯情得可爱,没忍住在旁乐出了声。

    如一瞪他。

    封如故咳嗽一声,马上扮出正经模样“海净,今天你还没修课吧。”

    海净没想到会被封如故管教,愣了一下,本能去看如一。

    如一“去。”

    海净马上行礼,跑出了院落。

    封如故“浮春,脑袋。”

    罗浮春脖子一缩,很是委屈地顶着一双狗狗眼继续顶盆去了。

    不用封如故开口,桑落久就攥着半湿的手帕,施了一礼,走出院中去。

    还没等封如故对常伯宁开口,他便不开心道“我不出去。”

    想到他撞见过二人狼藉一片的现场,封如故一吐舌头,勾住他的肩膀“好啦,知道师兄关心儿子,一起进去罢。”

    闻言,常伯宁才想起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到如一身旁,轻轻握住他的臂膀“走,进去吧。”

    如一侧过脸来,看着封如故搭在常伯宁肩上的手,敛起眉头。

    注意到他的视线,封如故俏皮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手背轻轻在他额上敲了一记。

    燕江南直接道“干什么干什么,眉来眼去的,给你们一刻钟勾搭够不够啊”

    进了里屋,少了旁人,如一总算艰难地说了实话“情动难忍,身如火焚”

    燕江南精准地提炼出了重点“哦,思春了。”

    如一“”

    燕江南提笔,在纸上写下“情蛊”二字,又以审慎的眼光看向如一“破戒了吗”

    三双眼睛一起盯着如一看,看得向来克己自持的如一恨不得用腰带投缳自尽。

    封如故替他作答“还没来得及。”

    燕江南笑话他“又没问你,你蹲人床底下看啦”

    封如故镇定道“我是床上那个。”

    燕江南差点把墨笔拦腰掰断。

    不过身为医者,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她问“这位对,如一居士,今年贵庚啊”

    如一以为这和疗毒有关,顶着一张绯红面颊面无表情地作答“二十有三。”

    她又问“打算还俗吗”

    如一“”

    她问“还俗后打算留头发吗”

    封如故从后面踹了一脚她的凳子。

    燕江南说“干嘛我就问问。”

    燕江南又问如一“是不是我家小师兄勾引你了”

    如一“”

    “我这小师兄啊,头看到脚,风流向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燕江南总结道,“说白了,就是骚。你涉世未深,怕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可千万不要被他骗身骗心啊。”

    常伯宁在旁边忍不住笑“江南,莫要欺负如故了。”

    燕江南叫了起来“我哪里有欺负他不过说句事实,师兄你又拉偏架”

    “师兄”二字,隐隐触动了如一心弦。

    封如故跟着喊冤“天地良心,我待大师是一片赤子之心,毫无亵渎之意啊。”

    “你不亵渎,怎会勾得人家动了凡心”燕江南嗤了一声,“况且,由蚀心蛊转化的情蛊”

    封如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语音中仍是调侃,眸光里却含了点别样的东西“数你话多,专心看诊。”

    燕江南望向封如故。二人自幼而来的默契非同一般,她长睫一动,示意自己知晓了。

    蚀心蛊转化的情蛊,只对有情之人的心中之人才作效。

    而自家的小师兄,似乎不想让小和尚知道这件事。

    燕江南重新坐直,提笔沉吟片刻,在纸上写出几样灵药,注明用量,又将作储药之用的药秤晃了两晃,在药铃摇动间,取了三丸药,连同方子一并交与如一“去寻这些药物,加三碗水熬为一碗,每日饮药汤三次,喝上三日,蛊虫自会被药力消解。这三丸药能暂时抑制蛊虫的活动。尽快寻药、拔除蛊毒罢。”

    如一接过丸药“多谢燕道君。”

    燕江南摆摆手“免客气。”

    那边厢,常伯宁惦念着封如故身体,带他去休息,燕江南留下,叮嘱了如一一些用药的注意事项。

    如一望向闭合着的门扉,定了定神,道“燕道君与云中君关系笃厚,可为何要叫云中君小师兄呢”

    燕江南答道“他比我小上两月。”

    如一点一点头“燕道君称呼我义父师兄,不知义父与燕道君年岁相差几何”

    燕江南动手收拾药秤,淡淡道“那是在人前,人后我也叫他小师兄。”

    “为何”如一还想着燕江南那声“师兄”,不肯释怀,“义父的年岁比燕道君要大些吧”

    燕江南一乐,点了点自己胸口“论心上的年纪,我可比他要大两年。”

    嘱咐心有疑惑的如一多休息后,燕江南掩门而出,寻了封如故。

    常伯宁找关家二位山主求取丹药去了,只剩封如故一人歪靠榻上,笑笑看她。

    “小和尚要套我的话。”燕江南开门见山,“我看你不想让他知道许多事情,便做主替你瞒下了。”

    封如故嬉皮笑脸“哎呀,燕师妹当真人美心善。”

    “少来。”不在人前,燕江南又要去抓他的手。

    封如故躲开,两手抓住袖子,撒娇道“还要号脉啊。我不想吃药了。”

    燕江南省略了“望闻切”,直接进入了“问”的环节“近来可有头痛”

    封如故笑道“我可头疼了,总有人气我。”

    燕江南最怕封如故这样报喜不报忧的病人。

    她皱眉道“小师兄,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我与你说过多次,这样拖延下去,不提魔气,清心石的毒也会渗入肌理。现今我尚能用药控制,一旦毒素影响到心脉,我就算能保住你的性命,你也会心智全失的。你不叫我与旁人说也便罢了,师兄也不给说”

    这些年来,燕江南左手持药秤,右手挥青锋,一手治天下奇症,一手治道门痈疽,制裁与魔道勾结者、营私舞弊者、勾心斗角者,为的是平息已经过头了的反魔之风,叫更多人将一颗正心用在道之本身,恢复道门公正秩序。

    一来,这是造福百世之事,二来,万一将来小师兄被魔气所侵,她尚指望道门能念昔日之恩,勿将反魔之火烧到他身上来。

    结果,她治来治去,只让道门一干别有用心之人做事愈加隐秘。

    而这打着反魔旗号谋取利益的邪风,就从未停过。

    她是当真迷茫了。

    然而封如故却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支颐笑道“我心里有数。”

    “有数。”燕江南早把他这套说辞听絮了,“你总说你有数。”

    封如故“你信不过小师兄的主意”

    燕江南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交臂靠在椅背上。

    她有何不信呢。

    她只怕再这样拖延下去,他这颗慧极的大脑会变成白纸一张。

    封如故像是对自己的状况全不在意,搓捻着袖口,询问她“你不在家,谁来看家”

    “师兄发来消息,说你受伤,我便把诸事暂时交给如昼师叔打理。”燕江南道,“亏得她近来采药归来,回了风陵暂歇,不然,风陵可一日离不得人。”

    封如故道“你先前去调查被唐刀客杀害的风陵弟子,状况如何”

    “没能查出所以然来,更不知用唐刀的混账的用意。”燕江南沉吟片刻,道,“倒是我派弟子陈尸的梅花镇,近来怪事连连。”

    “何事”

    “那地,近来鬼事幢幢,已接连有三名男子死于非命。”燕江南道,“受害的都是青壮年男女,年纪到了,便找冰人合婚,各得了一段佳缘。结婚当夜,男方当着亲友揭开盖头,见新娘娇美,自是欢喜。谁想,没有一人活过婚礼当夜,皆是惊惧而亡,眼球爆出,新娘则消失无踪,床底则躺着一具僵硬的女子尸首,面上贴着鲜红加官,宛如盖头。这才是真正的新娘。苦主亲属前去报官,闹洞房的人按印象绘制画像,发现每个揭开盖头时出现的新娘,皆是同一张娇美含笑的面孔。”

    “官府追究起来,竟谁也不知这女子是哪户人家的。”

    “咱们风陵的弟子便死在一间纸扎店外。我猜想,该是有人以纸人纸马等邪物为媒,以儡害人。但我蹲守了些时日,未见有儡的痕迹出现,而我为了调查弟子死亡之时,之前是以道人身份入城,怕是打草惊了蛇,耽搁了一段时日,见实在无甚斩获,只得先行折返。”

    封如故确认了一遍“儡”

    燕江南“是,怎样了”

    封如故想到了常伯宁追踪那刺杀自己的人,那人便是用儡术中的移物之阵逃遁的。

    这便是他为自己安排的下一个去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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