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糖

    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前夜在周六，这天学生像去年那样兴高采烈地发糖磕糖，同时也要被动接受一个现实——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周末不补课的高中不叫好的高考输出机，同为省四星级高中，市立高中当然不会在这方面自甘落后。不过学校本着“以人为本”的思想，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先从半天课补起，等学生能适应下来了再延长时间。

    学生对此做法哭笑不得。适应？这是不可能的。当然，能少补半天课也是好的。

    周六一上午有三节课，均是九十分钟的大课，补习语数外三科，节次顺序另排，每节课之间休息十五分钟。

    语文课下课后，张宸和陆宇翔强行拖着想趴桌上补会觉的夏大阳出教室，美名其曰去小卖部买点糖发给同学们。而夏大阳怎么能不知道他俩心中的小九九，只好无奈地笑骂他俩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的。

    等夏大阳再上楼时，双手已经没有空余之地了。张宸和陆宇翔在旁边乐得前仰后合，调侃着他们高大校草的魅力丝毫不减当年，看看这架势，绝对够整个班分着吃了。

    夏大阳听他俩那魔性的笑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尤其是离他最近的张宸，恨不得贴他耳朵根笑。夏大阳怀里抱着几盒巧克力，手上还拎着几个礼盒袋，就差没在脖子上挂几个。他心想如果张宸再不知好歹地对着他幸灾乐祸一下，自己就把巧克力扔他脑袋上。

    楼梯上到半截，夏大阳就被拦住了，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韩雨，她拿着两盒费列罗，正笑眯眯地瞅着他。

    “夏大阳，我这……”

    “你直接放最上……”

    两个人同时开口，但都又同时被另外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直接给我吧。”

    那声音来源于韩雨的身后，夏大阳一看到说话的人先是惊喜，继而又有些不自然，最后抿了抿嘴唇，轻笑出声。

    一看见高明轩，张宸立刻眼疾手快地拿过摞在夏大阳怀里的巧克力，又把他手上拎着的礼盒袋夺过来交给陆宇翔，好让夏大阳轻松一点。据张宸日后回忆，他说那天也不知道咋回事，就鬼使神差地有了那一系列动作，脑子里就一个想法：可不能让高明轩看见夏大阳一个人拎那么多东西，尤其是自己还两手空空地站在旁边光顾着乐。

    陆宇翔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一是笑张宸，二是笑韩雨。张宸就不必说了，那股殷勤劲儿太过喜感，再说韩雨，当时她脸上的表情，除了如食了屎一般臭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形容。

    也是在那个时候，陆宇翔知道了其实韩雨一直喜欢的人并不是高明轩，而是夏大阳。

    很多年后同学聚会，那时的韩雨已为人妻母，不复当年的青涩稚嫩，平添了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与优雅，但当她在餐桌上看到夏大阳时，眼里竟奇异地绽放出别样的光彩，那夺目的光亮眩晕了当时正惊讶于她身上变化的陆宇翔。

    透过那眼神，陆宇翔乘着记忆的快艇穿梭过时光的河流，看到了那天韩雨捧着两盒巧克力站在夏大阳面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但又体贴地弯着腰，一双眼睛月牙般弯着，笑得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语气轻快地喊出夏大阳的名字，尾音自然而甜腻的上扬。

    “夏大阳，我这……”

    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后就出现了那个多年来都没有多大变化的高明轩，他似乎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都有些不太像他的风格。

    韩雨的脸在那个少年的声音出现时就拉了下来，表情也有点僵硬，最后只好咬了咬牙，把巧克力塞进了身后高明轩的手里，旋即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梯。

    画面开始破碎，小船在河流中剧烈起伏，陆宇翔被带回现实，又对上那道含蓄而热烈的眼神，而他也在那眼神中读懂了属于高中时代的青涩感情，不加任何物质条件修饰的，干净纯粹的喜欢。

    跟高明轩聊了几句，在上课前夏大阳才回到教室。刚坐上座位，张宸就塞进他嘴里一块奶糖，嬉皮笑脸地问：“甜不甜？”

    夏大阳被张宸这出其不意的喂糖吓了一跳，差点把糖当成药丸直接咽下肚去，片刻过后眉毛不自禁地上挑：“这糖……”

    “哈哈哈尝出来了吧，咱小时候特喜欢吃的那个！”张宸神秘兮兮地指了指自己的书包，又嘿嘿一笑。

    夏大阳笑着点头。

    徐元看到高明轩拿着两盒费列罗很惊讶，但又觉得他既然都跟夏大阳已经在一起了，按照他的个性，肯定不会再收任何女孩子的礼物，而且夏大阳也不像是能在学校里做出送高明轩巧克力举动的人，于是问道：“你买的？”

    “不是。”高明轩很是干脆地否认。

    徐元摸了摸下巴，有些不确定地问：“人家女孩子送你的啊。”

    高明轩顿了顿，随即语气有些不善：“是送给夏大阳的。”

    徐元闻言愣了一下，吞下“那为什么会在你这”的问题，喉咙间因憋笑发出了一个难言的怪声。

    接下来的那一节语文课，徐元就默不作声地看着高明轩一会装模作样地看看书，一会把塞在桌洞里的巧克力抽出来瞧两眼，然后又像扔垃圾似的把巧克力推进去，接着再看看书，如此反复。

    趁着钱昀让所有人思考最近写的一篇作文的正确立意时，徐元忍不住开口了：“咋了？”

    “韩雨喜欢夏大阳。”高明轩面无表情地说。

    “韩雨是谁？”徐元问。

    “一班的一个女的，齐刘海，高马尾，挺瘦的。”高明轩微眯双眼，非常认真地描述道。

    对于高明轩的回答徐元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心想韩雨这小女孩也是个人才啊，竟然能让好忘事加认脸功能障碍的高大少爷如此确切地描述出来，可见实力非同小可——

    劲敌啊。

    徐元被自己这无厘头的想法给逗乐了，但他也明白高明轩担心的事，于是有些委婉地说道：“反正夏大阳不喜欢她。”

    要说也挺有意思的，你看高明轩这人，应该算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生赢家了，可一旦碰上感情，还是会像普通人那样忧虑这忧虑那。毕竟自己的对象有点优秀啊……长得不赖，身高也有，成绩还好，性格也是没得挑，这放外边可不得提心吊胆，一不小心就被其他小女孩子掳走了。男孩子倒是不大可能，在同性里高明轩还是无懈可击的。

    “嗯。”高明轩挑眉，心情显然愉悦了许多，似乎在想反正夏大阳不喜欢那个叫韩雨的，他喜欢的可是我。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高明轩垂眸，细想了一下回答道：“上学期。”

    徐元：“……奥。”

    一班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七班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慢性子，拖起堂来跟拖堂天王张镭有的一拼，所以夏大阳出教室时七班还没有下课。

    他乐呵呵地跑上了楼，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七班放学早，所以夏大阳鲜少有机会去楼上等高明轩，这次来了机会，当然得抓住。

    夏大阳飞速跑上楼梯，此时七班教室外的走廊人来人往，夏大阳混迹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教室最里侧靠墙那一排的高明轩。

    高明轩的脸被徐元的脑袋挡住了一点，只露出挺直的鼻子与一半的眉眼，他扫了眼墙壁上的时钟，然后身子稍微往后仰，靠上了后一排的课桌。

    这时候夏大阳看到了高明轩完整的侧脸，光洁的脸颊在缕缕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低着头，手从课桌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片刻后又坐直了身子，动作熟稔自然。

    夏大阳感到衣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但他没有去管，只是继续望着坐在里面的人。

    教室内的高明轩像是突然有所察觉，他身形一顿，随即往窗户的方向遥遥望去，果真与那个一脸笑意的少年对视而上。

    好像如先前数不清的场景一样，两双眼睛悄然相对，总有一个人会先将眼神抽离，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又有所不同。

    高明轩沉默地看着夏大阳，看着跟他穿着相同校服的学生与之擦肩而过，而他就稳稳地站在原地，明亮的眼睛坚定而又认真地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窗外湛蓝的天空成为他的陪衬，细碎的阳光与舒卷的白云又是天幕的点缀。

    高明轩低下头，无声地笑了出来。

    夏大阳给夏敏发微信打了声招呼就去高明轩家了，到地方十二点二十分左右。他盘算着在高明轩家待一天，然后明天早上回去，再带上夏敏给夏大兵洗烘好的换洗衣物和饭菜去医院。

    这段时日夏大兵的气色没有多大改善，也吃不进去多少东西，多以流食为主。咳嗽卡痰，胸闷气短，身上多处感到疼痛，只能借助药物来缓解癌痛。

    夏大阳对这现实感到无望，却也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麻木。说实话他是不想去医院的，因为夏大兵的样子真的很痛苦，那种显而易见的疼痛几乎渗透病房的每个角落，夏大阳只是刚踏进去就觉得呼吸困难，难过到无以复加。

    上周末秦老头拎着一篮水果过来看望夏大兵，昔日的好友如今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这让向来乐观豪爽的秦老头也禁不住老泪纵横。活到他那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唯独害怕身边的老友一个个离自己远去，而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半截身子入土，只是苦苦挣扎于棺材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掉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秦老头时常带着象棋过来，夏大兵似乎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在下象棋时总是很有精神。后来夏大兵被无穷无尽的癌痛折磨地神志溃散，下象棋总是犯相当低级的错误，他笑称自己老糊涂了，秦老头也只是牵强地勾着嘴角，陪着老友将错就错。

    人生就如象棋中的兵，只能一格格向前走，无法后退，等过了楚河汉界，可向前走也可左右走，也就相当于人活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选择自己人生方向的能力，最后到达对方的底线时，只能横着走，这时候就是所谓的“兵走老了”。

    他们终将会老去，只是时间问题。

    深知自己去厨房也净是添乱，夏大阳很自觉地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一部电影看去三分之一时，高明轩那边的午饭也做得差不多了。

    随着夏大阳前来次数的增加，高明轩的厨艺自然而然有了显著的提高。以前他在家做饭只是简单的填饱肚子，但夏大阳来了后，饭菜也懂得了变着花样做，茶几下层的那几本《日食记》、《做好一道菜》等菜谱实为瞩目。

    国庆期间高明哲在这的时候，三个人还照着《100种甜点》上面的步骤一起做过小饼干。想象中应该跟图片上的样品所差无几，只不过从烤箱拿出来后的成品就跟做的陶瓷瓶一样惨不忍睹，连向来不肯浪费任何甜食的高明哲都下不了口。

    后来，夏大阳就再也没看到过那本食谱了。

    吃饱喝足后困意来袭，夏大阳在客厅小坐了一会就上楼换了睡衣，靠在床头用手机继续看那未看完的电影。

    电影还未过一半，夏大阳就脑袋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高明轩进来后看到夏大阳已经睡着，先抽走他手中虚握住摇摇欲坠的手机，然后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微施力让他平躺下来，再为他将薄被盖好，随后才走到落地窗前，迎着温暖的阳光望了会远处怡人的景色，接着将窗帘拉上。

    高明轩换下衣服，把夏大阳脱在沙发上的校服一并拿下楼分了类放进洗衣机里。玻璃门外是晾衣台，晾衣架上几件衬衫外套和休闲裤随风轻轻飘动，其中自然不全是他一个人的衣服。

    等衣服洗干净的期间，高明轩拿着小喷壶给客厅摆在壁架上的小盆栽们细心地喷水。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上面，轻轻一碰叶子就抖上几抖，水珠随之滑落。

    夏大阳睡了个自然醒，等他醒来的时候直接对上了一张睡颜。高明轩侧着脸枕着枕头，高挺的鼻子在白皙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深刻的暗影，淡粉色的嘴唇薄厚适中，眼窝深陷，眼皮上有不太明显的细纹，睫毛的尾端自然地翘起。

    怔愣之际，那浓密的睫毛轻颤，旋涡般的眼眸睁开，其中倒映着自己略显惊讶与慌乱的脸孔。

    高明轩沉吟片刻，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地问：“怎么了？”

    夏大阳别开眼睛，但很快又把视线投到高明轩的脸上，然后笑吟吟地摸了把他的脸，说：“你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高明轩愣了一下，随即沉沉地笑了出声，而后他的语气里刻意带上了几分无辜与得意：“我也不知道。”

    “有点飘啊你。”夏大阳笑得更厉害了。

    “是你先夸我的。”高明轩的指尖摩挲着夏大阳的后脖颈，幽邃的视线顺着修长的手指划过棱角分明的下颌骨，继而是脖间白皙光滑的皮肤。

    “是是是。”夏大阳笑道。

    起床后两人一起去书房打了个把小时的游戏，本来还想叫上张宸他们一起，但是他跟顾辉在网吧吃鸡了，徐元呢则是和徐遥看电影去了，说是最近有一部文艺片好评如潮，就去电影院一睹风采。

    之后他们还写了一小会作业，夏大阳把语文作业写完了，英语的专项练习题也做了一半。

    高明轩陪他写了一会儿，对着夏大阳的语文练习本把他写的字全都原封不动地誊写到自己的本子上，再草草写完副科的作业。

    等高明轩想拿出自己的英语卷子时，在书包最里层发现了那两盒还没拆封的巧克力。他顿了一下，随后把巧克力拿出来。

    高明轩把玩着其中一盒巧克力，略加思忖后拆开塑封，从中拿出一粒来。

    夏大阳的余光看到高明轩这边的动静，在写下一个英语单词后将脑袋转过去，发现他正在慢腾腾地撕着巧克力球外面的金箔纸。

    还没等夏大阳反应过来，那颗巧克力球就送到了嘴边，夏大阳也没有犹豫地张开嘴。

    巧克力的甜腻味道登时充斥整个口腔，又含几分苦涩，丝滑的夹心扫过舌尖，夏大阳满足地微眯起眼。

    “这、这是韩雨送的那个……？”嘴里的巧克力还未完全咽下去，夏大阳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嗯。”高明轩应道，将巧克力盒子盖上放到书桌的角落，显然没有再去碰它的意思。

    “超甜。”夏大阳说。

    高明轩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

    后来韩雨没有想到，自己人生中的一大遗憾实际上并非是遗憾，只是她没有机会知道罢了。

    当年她鼓起勇气想要送给夏大阳的，但是被高明轩半路“截走”的巧克力，其实夏大阳是吃了一颗的，而且……也只有他一个人吃了那唯一的一颗。

    这是高明轩对夏大阳爱慕者的最大理解与善意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