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画展

    周日夏大阳很早地起了床，洗漱完草草地吃了俩包子，之后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今天是下红雨了啊，”夏敏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进客厅见那坐在沙发上一脸纠结的人很是意外，“怎么起那么早？要跟朋友出去玩？”

    夏大阳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又不好解释，只好说：“啊……准备去张宸家玩的，中午就不回来了。”

    夏敏也没多问，简单收拾了一下夏大阳吃完包子随手扔在桌子上的保鲜袋，问：“那晚饭回来吃吗？”

    夏大阳想了想，回道：“不一定，看情况吧。”

    在原地坐了许久，最后夏大阳整顿了一下自己背上包出了门。出门后夏大阳还特地打开QQ看了眼某个人的状态。很不好，是4G在线，说明对方不在家。

    其实这几天夏大阳一直在担心一件事。

    秦生绘画作品展的门票他早在去年就偷偷摸摸地在网上买了一张，当时他也没想那么多，就是想目睹一下高明轩母亲的作品，然而现在画展在即，他又有些犹豫到底去不去。

    万一……碰见高明轩了咋办？这可咋说？根据之前几次高明轩的迟疑，夏大阳都不好断定高明轩到底想不想让他去看看他母亲的画展。尽管实际上高明轩并没有透露过他母亲的具体姓名，只是一次偶然说姓“秦”，但他想必也是预料得到夏大阳可以猜出来是秦生。

    如果真的遇见了，就说这票是他爸单位送的？还是说他某个远房亲戚送的？或者干脆说……这票是他捡的？

    当然，高明轩相不相信还是个问题。

    但是……如果直接说那票其实是他自个儿买的，夏大阳还真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好意思。

    对，就是不好意思。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高明轩是个男的，而他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竟然会觉得不好意思。而这种莫名其妙甚至让夏大阳感到不安的情绪，最近经常性地出现，这让他在费解的同时多了几分警惕。

    前几天的中午夏大阳和高明轩两个人吃完饭后就像往常那样准备午休了，躺到床上后，高明轩突然捏住放在床头的那只小熊身子说：“这熊身上的洗衣液味道和你身上的不一样。”

    “啊？”夏大阳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身正对着高明轩，伸手拿过对方手里的棕色小熊，“不一样吗？”

    “嗯。”

    夏大阳闻了闻小熊，又低头闻了闻自己保暖内衣的袖子，但也没闻出来什么区别，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夏大阳用手臂撑起半个身子往高明轩那侧的床头柜看去，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响了，因为懒得坐起来，于是索性直接上半身横过高明轩的身子，伸长了手臂去拿手机。

    高明轩平躺着，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到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的人的腰际。

    夏大阳还没来及接通电话，铃声就戛然而止，紧接着一条短信就弹了出来：

    大阳啊，你睡醒了去学校前记得把你卧室还有卫生间阳台的窗户都关紧！下午可能有雨！

    夏大阳快速地回了条“知道了”便把自己的手机放回到原处。

    然而等他放下手机后，夏大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和高明轩目前的姿势是有多么的……引人遐想？

    夏大阳猛地缩回身子，但却因为腰间不知何时出现的束缚反而使他贴得更紧，不仅如此，脸还正对着下面的人了。

    最多只有十厘米。夏大阳这样想到。

    眼前是那张俊朗而又深刻的脸庞，漆黑的双眸就这么紧紧地盯住他，仿佛要探寻他的内心深处。衣不蔽体的感觉，夏大阳忍不住颤栗。

    高明轩沉默地看着对方略显慌乱的神情，良久轻笑出声：“你好重。”

    “我可比你还轻点呢。”夏大阳不满地回道，说着使了点劲想要挣脱腰间的禁锢躺回床上，而高明轩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前者坏笑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你故意的啊，我要挠你痒痒了啊。”

    结果高明轩还真就立刻松开了手，夏大阳得逞地笑道：“你还怕挠痒痒哈哈哈……”

    嘚瑟的声音未落，夏大阳就惊呼了一声，因为高明轩竟然恶劣地挠他腰，力度带了些巧劲，夏大阳感觉头皮发麻，他笑着躲开：“我去我去，别挠我哈哈哈哈，别挠……”说着，夏大阳还不甘下风地上手想要去挠高明轩。

    而后者好像是预料到了夏大阳想要做什么，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夏大阳怔愣地看着压在他上面的人，记忆竟和张宸生日那天对方在自己身上做俯卧撑的画面相重合。只是，时间不一样，地点不一样，还有……心境不太一样。

    紧张。

    夏大阳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或许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压在夏大阳身上的高明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在看到身下那个人放空的表情时松了一口气，他翻身下来，平躺在床上，平复有些加速的心跳说道：“睡了，午安。”

    许久，闭上眼睛的高明轩才听到旁边的人翻身的窸窣声响，紧接着，是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的声音：“午安。”

    之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那天中午发生的事。

    “美术馆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注意安全，请走人行横道，遵守交通规则，下一站解放路……”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

    夏大阳被机械女声拉回到现实，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步伐不稳地下了车。

    美术馆建在景湖自然风景区的北面，这里环境幽静空气清新，着实是个佳地。美术馆的造型具有现代化风格，占地面积极广，一般国内外有名的画家与书法家的作品会在这里展出，有时候也会作为本地211大学的学生创意设计的展览厅。

    夏大阳过了马路，一眼便看见置在距离美术馆正门约100米处的几个站立式标牌，上面印有“秦生绘画作品展”“立州首站”“3.”等字样。

    美术馆正门上方挂着醒目的横幅，上面写着：

    秦生主题画展：“路过人间”。

    夏大阳咬了咬嘴唇，最后像下定了决心般，检了票进入大厅。

    期间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还一脸防备地上下打量夏大阳，而且在他进去后还对着对讲机讲了什么。

    也不怪人家工作人员怀疑，就夏大阳现在这身行头，外套的帽子卡在脑袋上，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不仅如此还戴着副遮住半张脸的口罩，倒真不像来看画而是来偷画的。

    其实捂得那么严实也是因为夏大阳怕遇到高明轩，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就高明轩那眼力，认出他不在话下。

    一楼的展厅设计成回廊形式，观赏者可以沿着回廊慢慢欣赏。位于一楼展厅最前面的是一幅巨幅画，夏大阳不懂美术，只能很浅显地看画作中所绘事物，然而在看清时他便愣住。

    巨大的画中，那是……花园？

    远处有波光粼粼的湖，空中有飞翔的湖鸥，更远的地方还有环湖的公路。不同的色彩相融汇，光与影的完美结合，一派宁静。

    又是花园。

    夏大阳对“花园”这个词汇的疑惑就像一粒种子，在很久之前便悄然种下，而这种疑惑越积越大，好似马上就能破土而出。

    回廊中挂的画作可能是按照时间顺序，因为在前面夏大阳看到的画的内容多是风景与静物，而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人物，夏大阳看不清画中人物模糊的脸，只能感觉到是个男人，而且秦生在这些画中运用的色彩很是鲜活，有甜腻的幸福感。

    这应该就是……爱情吧。夏大阳想。

    有一行人往出口方向走去，他们大概是一同前来的。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惋惜道：“秦生大概是隐退了，八成不会有新作品了，想想还挺难受的。”

    “我想也是，人家毕竟成家了，或许对她而言家庭远超于艺术，我们也该祝福啊，只是感觉怪可惜的。而且这一趟也不亏啊，看到了很多从未公开过的作品，那个男孩应该就是她的孩子了。”

    “不过，我看到一些画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那幅《路过人间》，感觉不像出自她之手，老师，你觉得呢？”一个青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中鬓角都花白的老者皱起眉头：“‘我向往天堂，正路过人间’，是这个画展的主题，”随后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惜了。”

    “老师，我没明白你的意思。”青年有些不解。

    被青年称为老师的老人抬眼看向面前那色调温暖的画作，说：“你还未到火候，过几年你就知道了，内心深处的含蓄表达，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哦……”青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夏大阳垂下眼眸。

    墙壁上的画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婴儿，再往前走去，像是那个孩子成长的历程。

    夏大阳眼带笑意地看着画中半阖着眼睛的男婴，他的两只小手高高举起，用力地抓住一个戴着枚钻戒的纤长手指，男婴甜甜地笑着，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接着，是那个男孩莫约三四岁的模样，尽管年纪不大，但整体的五官已经足够让人惊叹——那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画中，那个男孩蹲在花园的一角，手指拨弄着叶子，和煦的阳光照到那个孩子的小巧身躯上，散发出暖暖的柔光，夏大阳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清风吹过草地时叶片沙沙作响的厮磨声音，还闻见了花的淡淡香气与湖水的潮湿气息。

    夏大阳抿了抿嘴唇，禁不住想笑。那个孩子，好可爱。

    不过他长大了后，嗯……也挺可爱的。

    之后的那一幅画中，男孩坐在三角钢琴前，他将一架玩具飞机模型放在琴键上，好似要让飞机从不平的琴键上行驶而过。一只宽大的手温柔地摸着男孩的脑袋，那是只男人的手，这只手骨节分明极具美感，手腕处还戴有一块黑色表带深蓝色表盘的手表。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大概是那个男孩五六岁的时候，他的正脸占据了画的绝大部分，他在很开心地笑着。

    夏大阳感觉画中那双漆黑但清澈的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男孩的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他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还有脸颊上那两个酒窝。

    对，是酒窝，不仅是梨涡。

    那个少年不仅有梨涡而且还有酒窝，只是酒窝比梨涡更浅，而且他平常都不笑，连梨涡都不怎么能看见的，更别提酒窝了。只是最近，夏大阳感觉自己经常看到那对梨涡。

    夏大阳想起上学期期中考完试，他跟高明轩站在七班的教室外面，当时他无意中提及钱昀有酒窝，而那个帅气得过分的少年按住他的肩膀，很自然地扬起嘴角，露出了那对鲜少出现的浅浅酒窝，说他也有。

    记忆中那对让他眩晕了一下子的浅浅酒窝和眼前这幅画中的酒窝慢慢重叠，夏大阳不知不觉地抬起右手，当指尖就要触碰到画中那个男孩的脸颊时，被另外一只凭空出现的手紧紧扣住手腕，紧接着一道陌生的男声就传来：“对不起这位先生，规定要求观赏者禁止触碰画展内的一切展品。”

    夏大阳回过神来，先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歉，然后有些舍不得地又瞅了几眼画中那个开心地笑着的男孩。

    他不是有意要去触摸那幅画的，他只是……情不自禁。

    又转了一会，夏大阳把每幅画都看得很认真，尽管只是很肤浅地看看，但看到一张油画时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那幅画的名字叫做《寻·等待·沉默的爱》。

    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洋，有一座发着微弱光芒的灯塔伫立在幽暗的海水中。而当夏大阳凑近了一点看时，却震惊地发现灯塔之上竟还有一个拿着望远镜眺望远方的人。朦胧的夜色将他包裹在其中，灯塔是他的坚实港湾，海是他的毕生追求。

    灯塔和守塔人似乎不分彼此，在孤寂中互相安慰，在寂寞中互相陪伴，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之中。

    夏大阳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接着找到高明轩并点开他的头像。

    当两幅图一点一点吻合的时候，夏大阳感觉自己的喉咙莫名的发紧。

    你是在期待着什么吗？高明轩。

    即使你从来不说，但也还是像普通人那样期待着什么吧？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过这么一句话：哪里有人会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然而还有一句话是：世界上也许有人喜欢孤独，但却没有人能承受孤独。

    所以，高明轩，你也一定，不想孤独了吧，时间久了，也该承受不住了吧。

    夏大阳带着一种莫名的心情上了二楼，天知道他现在心里有多乱。他想现在就给高明轩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问他愿不愿意暑假一起出去旅游，问他想不想……

    总之，不再让他一个人。

    美术馆的二楼设有环绕式巨幕，100多平方米独立空间，不间断360度环绕式巨幕投影，可以视觉上冲击震撼观赏者的心灵，颠覆静态赏画的一贯传统模式。

    夏大阳站立在展厅的中间，看着一幅幅画在他眼前浮现继而又消失，而视网膜还残留着上一幅画的绚丽色彩，那种震撼使夏大阳无法动弹。

    秦生，真的是个非常出色的画家。

    直到最后，夏大阳看到了之前那几个人口中所说的《路过人间》。

    整幅画的画风十分阴暗深沉，一个衣衫褴褛的行者身形不稳地站在狭窄道路的中央，他的背影显得十分落魄，周围满是黑色扭曲的手，像是要把他拖拽住并完全吞噬。几张鲜艳的红唇狰狞地裂开，露出里面森白的牙齿，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出尖酸刻薄的话来，无数双狭长且上挑的眼睛带着邪恶而又诡谲的色彩，那阴森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夏大阳看得浑身难受，好像他就是画中那个没有退路也没有希望的人。

    人间，是如此可怕吗？

    “怎么弄成这样？”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夏大阳纷乱的思绪，接着肩膀被人掰正，夏大阳被迫跟来人对视。

    在看到高明轩的那一瞬间，夏大阳有撒腿就跑的冲动，但前者并没有问夏大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低下头，稍俯下身子和夏大阳平视，紧接着伸手轻轻摘掉他脸上戴着的眼镜。

    见对方还在发愣，高明轩继续摘掉夏大阳卡在脑袋上的帽子，沉声问：“生病了？”

    夏大阳茫然地摇头，声音漂浮地说：“没，没有……”

    少年握住夏大阳的手臂，抬脚往前走去，说：“我姑在外面，一起吃饭吧。”

    夏大阳任由高明轩拉着他，他望着前方少年高大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笑起来会露出酒窝来的男孩。

    明明是同一个人吧，只不过是小时候和长大的区别而已吧，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如此的截然不同——

    等等。

    错了，错了。夏大阳突然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以为高明轩的童年并不快乐，但是他错了。

    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个傍晚，他们在小区里等着秦老头补好被扎爆的自行车车胎，而高明轩一直出神地盯着在花园里面玩耍的孩子们。

    当时的夏大阳以为高明轩是羡慕的，错了，那种眼神分明不是羡慕。

    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