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内，赵嬛澈才刚刚转过前院照壁，迎面便见红珠带着一堆丫鬟仆妇慌忙迎上来。
“澈姑娘，”红珠打发了两个小丫鬟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裹，然后勉强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赵嬛澈活动了一下累酸了的手腕，然后看着红珠扯得有些僵硬的嘴角，她一笑：“我要回府来住几天。”
红珠愣住了，脱口而出：“世子还没回府呢。”
赵嬛澈轻笑一声，歪着头看她，状似打趣道：“怎么，表哥不在，我便不能回府了？我好歹也是在这座府邸长大的，如今倒是不能回家了吗？”
红珠自知失言，面色登时便是一红，讪讪地赔笑：“姑娘说的什么话？王府便是姑娘的家，谁要是不给姑娘回，我第一个不同意。”
闻言，赵嬛澈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将这个大丫鬟打量了一遍：刚才她那一番话全然就是一派当家主母的口吻，好似这个王府真的是她在做主似的。再瞧她的神色确是早已习惯了这番做派，连她自己并身边的丫鬟仆人全都没发觉这番言语有什么不妥之处。
赵嬛澈淡淡地点点头：“行了，我先回房间去洗个澡，你叫人给我准备点饭食吧，晚饭还没吃，正饿了。”
说完赵姑娘举步便走，红珠却忽然抢步上前将她拦住，然后笑道：“晚膳厨房已经备好了，这就叫人摆上，还是请姑娘先移步正院，等吃完了饭再回房吧。”
赵嬛澈挑眉将红珠瞧了半晌，大致也猜到这丫鬟为何这般紧张，非拦着不让她回房。
只是赵姑娘不愿与她为难，于是便缓缓点头：“也行，先吃饭吧。”
红珠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当先便同一众丫鬟下人簇拥着赵嬛澈往内院而去。
过一处垂花门的时候，红珠悄悄与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耳语了几句，小丫头轻轻点头，趁人不注意便溜了。
赵嬛澈只当没看见。
进了内院正房，果然便见摆好了一桌子饭食，内院管事的李妈妈并几个丫鬟迎上来，引她落座。红珠站到边上亲自执箸布让。
赵嬛澈也确实饿了，当先便埋头扒拉了几口。然而，不过一时，忽然便又没了食欲，抬头望望空荡荡的饭桌，只她一个人吃饭！
赵姑娘从来是个爱热闹怕孤独的性子，没人陪着吃饭，她会食不下咽的。
若在平日里，赵嬛澈必定会叫府里有些头脸的丫鬟下人陪同一起吃的，毕竟这姑娘自小被小舅舅带偏了，离经叛道的，也从不把尊卑礼仪看得多么重要。
然而，显然，这个府里的丫鬟早便已经有些出格了，赵嬛澈如今倒是不能再给这个脸面了，否则只怕将一些人的心养得更野了，以后便难再收拾。
赵嬛澈缓缓将筷子放下，然后四下望望，问道：“珉儿呢？怎么不见他？”
红珠抿唇而笑：“珉儿在后厢房，乳娘正喂奶呢。”
闻言，赵嬛澈眉毛一挑：“珉儿还没断奶？”
红珠一愣，点头道：“珉儿还小，还可以再喝一段时日，等再大些渐渐就离了。”
还小？赵嬛澈皱眉，珉儿都四岁了，哪里还小了，她在这个年纪里已经满地跑，跟那些小萝卜头打了几场架了。
赵嬛澈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嘴角，然后吩咐道：“去将珉儿领来吧。”
红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侧首吩咐了个小丫头去后头通知。
不一时，便见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的男童过来。
赵嬛澈打眼将珉儿瞅着，却见这娃娃正攥着嫩白的小拳头揉着困倦的眼睛，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还将小脑袋往那妇人的胸脯上使劲地蹭，哼哼唧唧地找奶喝。
“你就是珉儿的乳娘？”赵嬛澈皱着眉头将那妇人瞧着。
那妇人抱着孩子不撒手，只简单地福了福身，笑道：“正是呢，姑娘唤我吴妈妈就好了。”
姓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红珠本家里就是姓吴的。赵嬛澈淡声问：“你和红珠是什么关系？”
乳娘一怔，心下颇不悦：她这厢正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呢，哪知道这位表小姐一个笑脸都曾不给，说话还这么高高在上的。
红珠见吴妈妈发愣，赶紧打圆场，道：“吴妈妈正是我本家的堂姑姑。”
赵嬛澈从桌上执起一盏茶水，啜了一口润润嗓子，然后才继续问：“平日里都是你们姑侄在照顾珉儿？”
红珠扯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府里暂时还没有主母，世子又忙不过来，左不过大家合力照顾着。”
“除了你和乳娘，珉儿平日里还亲近谁？”赵嬛澈又问。
红珠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倒是后院管事的李妈妈踟蹰了一下，然后上前两步，笑道：“珉少爷平日里也爱跟我那大孙子在一处玩，跟老妇倒也还亲近。”
赵嬛澈瞄了她一眼，这个李妈妈她倒还是认识的:萧王府的家生奴婢，在府里伺候了大半辈子了，当年大舅舅举家搬去西北的时候将这李妈妈留下来给大表哥帮助管后院的。
赵嬛澈点点头，说：“李妈妈，你先将珉儿抱出去。”
李妈妈得令，也不多问，便上前来，伸手去抱珉儿。
乳娘先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在赵嬛澈逼视的眼神中，这才不情不愿地将珉儿交到李妈妈手中。
哪知这娃娃一离开乳娘的怀抱就哭，扎着双手将乳娘的衣襟拽得死紧，口中还哭哭啼啼道：“要吃，要吃。”
李妈妈哄着劝着，又拿出小玩具来逗了许久，这才勉强将这小娃娃给抱走了。
乳娘拧着眉头，满目心疼地看着娃娃被抱走，然后扭头冲赵嬛澈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个时间正是小少爷喝奶的时间，等喝好了，也便该睡了。”
赵嬛澈抿了一下唇，勉强压住火气，这才缓缓开口：“寻常人家孩子两岁断乳，珉儿都四岁了，为什么还在喝？你们打算将他喂到什么时候？”
红珠将乳娘往后拉了拉，怕她这直肠子的堂姑冲撞了赵嬛澈，然后便又是赔着笑脸：“那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喝不起，我们王府能供得起，便是再养十个八个乳娘也没问题。这人乳对身子是最好的，姑娘你没生养过你不知道。”
赵嬛澈瞥了她一眼：“你生养过吗？”
红珠一愣，霎时闹了个大红脸，讪笑道：“姑娘你别打趣奴婢了，奴婢怎么可能生养过。”
“我生养过，我知道，”乳娘黑着脸色上前一步，语气生硬道，“澈小姐，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哪里知道怎么养孩子。如今这京中大户人家，哪家不是这么养的？听说千金巷张大人家里那个独子喝奶一直喝到十来岁呢，那小子照样长得虎头虎脑，身子壮健的很。姑娘，如今我们府上可不就这一个小少爷么，可不比那张大人家的小子更精贵吗？”
赵嬛澈冷笑一声，却又暗叹，她说的倒也是，如今国盛民强，京中骄奢淫逸之风渐起，这些勋贵人家的子弟可不一个个都是这么娇惯着长大的。
可是他们萧家的孩子从来没有这么惯养的！真这么养大了还不成了个绵筋软骨的废物！
她和表哥表姐们哪个不是摸爬滚打长大的。她尚且还记得舅母说过，当年她和萧承砚断奶的时候也是艰难的很，日夜啼哭不休，舅舅狠下心直接将她俩扔到别庄去住了两个月，也就戒掉了。现在轮到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娇气了！
赵嬛澈摩挲着茶盏，抬眸看着红珠，问：“表哥知道这事吗？”
红珠半垂首，支吾道：“世子爷，他，公务繁忙，哪里管得了这些小事？”
“也就是说，你们并未报与表哥知道，自己擅自做主将珉儿喂到现在？”赵嬛澈继续逼问。
“不，不是，”红珠用帕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去岁，世子也吩咐过给珉儿断乳，但是，但是当时说的也是渐渐断离……姑娘，你也知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哦？不可操之过急？”赵嬛澈冷笑，“所以你们渐渐断了一年也没断掉？打算用多久？三年？五年？等珉儿长大了再断？孩子断乳，越大越依赖，越大越难戒，你们不知道吗？”
红珠被训得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嬛澈理了理衣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吩咐了一个小丫鬟去叫李妈妈把珉儿抱过来。
她扫了一眼站在堂下的红珠和乳母二人，正色道：“珉儿今晚跟我睡，你们将他的衣物用品打包好，送去我的院子里。”
闻言，红珠心头一凉，这些年她苦心孤诣，费劲了心思才将这孩子死死地抓在手中，为此还特意找了自己的堂姑来当珉儿的乳母。如今世子还未有续弦的念头，她尚还有时间将珉儿变成“自己人”。即便将来世子续弦了，只要珉儿跟她亲近，她的地位也就稳固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现在孩子才三四岁，正是懵懂善忘的年纪，如果被带离了她的身边，说不定哪天就将她忘了……
如果珉儿都跟她不亲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红珠越想越觉得手脚发凉，于是哑着嗓子，勉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珉儿睡觉认床，而且一直都是我跟乳娘抱他睡觉的，你这，就这么把他抱去了，他晚上肯定要哭闹的。”
“孩子哭闹不是正常事吗？”赵嬛澈淡淡道：“等哭累了不就睡了，萧家子孙从没这么娇气的。”
此时，李妈妈正抱着珉儿过来，孩子因为没喝到奶，已经开始啼哭了，一见到乳娘就扎着手死命朝她那大胸脯子扑去：“乳娘，乳娘，吃奶。”
乳娘见孩子哭得厉害，也是脸色铁青，不由得提高了些声音冲赵嬛澈道：“姑娘，你自己没生没养的，就不知道心疼孩子！”
赵嬛澈斜睨着她：“这是我侄子，我不心疼，轮到你心疼吗？”
说完，不再看红珠乳娘二人，叫李妈妈抱着珉儿随她出了门去。
那乳娘是红珠后来请来的，那个时候赵嬛澈已经随舅舅一家搬去西北了，所以她没见识过赵嬛澈在这个家中的地位，还只当她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而已，此刻也是气得口不择言，冲着赵嬛澈的背影小声恨道：“不过也是个寄人篱下的而已，还真当自己是这王府里的正经小姐了。管得也忒宽。”
虽然声音说得不大，但是赵嬛澈感官敏锐，还是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她驻足，回首，笑吟吟地将那乳母看着：“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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