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节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潘家园又热闹了起来。一间小铺子的门被推开,柜台后边正在看书的姑娘抬起头,一看是王胖子又低下头。
“胖哥,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德性的?还带着一股子膏药味。”姑娘皱了皱鼻子。
“别胖哥、胖哥的叫,咱就不能来一个亲切点的称呼吗?比如去掉那个‘胖’字。”胖子低头看看柜台里面的货,到真是什么都有,从烟灰缸到兵马俑,茅台酒到军功章,她家老爷子不知道又收了什么奇葩的货。
“那我叫你死胖子或者胖叔接地气,你受的了吗?”姑娘仍旧没有抬头,但是胖子俨然感觉这姑娘朝自己翻了个白眼。
“你家的货就这么堆着什么时候能卖出去?”
“谁知道,我也管不了我姥爷,他上年纪了,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破烂越收越多。”姑娘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别看了,跟哥吃饭去。”胖子从兜里摸出烟来想点上,打火机的声音让姑娘抬起头,她直接瞪了过去,胖子像挨了个耳光一样悻悻的收起打火机,“得,我忘了您老不喜欢烟味。”
姑娘瞥了一眼墙上老旧的上弦钟,“行,门口的卤煮,你请客。”
胖子笑了,感觉周身舒畅,这一趟从山东回来,终于有一样事让他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是真的活着回来了。
坐在胖子对面用两根筷子敲着碟子等卤煮的姑娘叫做齐汀兰。胖子曾经问过她汀兰什么意思,她告诉胖子“汀兰”来自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意思是岸边的兰草。结果胖子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他娘的不就是路边的野花嘛!”最终导致齐汀兰直接当着他的面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
有一次齐汀兰跟胖子喝酒,喝得微醺的齐汀兰不知道哪跟筋搭错了,不慎透露了她原名其实叫齐建军,因为是八月一号的生日,名字是那个不着调的姥爷给她起的,她自己后来又哭又闹才终于改了名字。她随姥爷的姓,自然也就把姥爷的祖籍湖南长沙作为自己的家乡,于是从《岳阳楼记》里摘了一句话,给自己改了名字。
虽然胖子得知她叫齐建军这事憋着笑没给自己憋死,但是他见识过齐汀兰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样子,真怕这次她直接掀桌。
用胖子的话说,齐汀兰捯饬捯饬还凑合,五官端正人五人六儿的。但要是不修边幅起来那整个就是一北京胡同里的柴火妞,好在她绝大多数时间都还正常。
胖子第一次见到齐汀兰是在潘家园,当时她姥爷——齐老爷子还没租店面,在潘家园摆了个野摊倒腾古董。胖子基本能断定那古董多一半都是赝品,但是齐汀兰就是敢操着口流利的英语,一脸真诚的把这些假货卖给那些外国友人。胖子心生感叹:操,什么时候这倒腾假古董还冒出这么高素质的人才了?
后来因为经常来潘家园出手些东西,偶尔也卖给过齐老爷子几件东西,慢慢也就跟齐老爷子还有齐汀兰熟了。
齐老爷子一看年轻时候就不着调,老了以后还是一样,喝上二两‘猫尿’恨不得跟你掏心掏肺。也就把他们家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跟胖子念叨过。
齐老爷子祖籍湖南长沙,家里本来在长沙周边以务农为生,后来地里收成不好,到长沙的堂兄家当了学徒。倒腾点古董,偶尔经手些明器,他看古董的眼力就是那会培养起来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齐老爷子娶了媳妇一切还挺美满。但是不久他就牵扯进了某个事件,不得已他趁着夜黑风高带着老婆跑了路。两眼一抓瞎不知道要去哪,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一路向北逃到了北京,躲在了胡同旮旯里熬过了风头。
齐老爷子只有一个女儿,他跟老伴把这个女儿视若珍宝,她要月亮绝对不给星星。所以他这宝贝姑娘的脾气也大,但凡她想干的事,他们老两口谁也拦不住。
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齐老爷子的熏陶,考大学偏偏要去学考古,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儿大老爷们还好说,小丫头却不好干。结果老两口谁也弄不过她,最后她还是去上了考古系。大学上什么专业没管了,她的婚姻大事老两口想上上心,可是愣也是没拦住。
她跟大学里计算机系的小伙子谈恋爱,对于齐老爷子这种老古董听也没听过计算机是个啥,他只知道没个手艺,以后没工作要饿死的。结果他的宝贝姑娘自己偷偷领了结婚证。虽然老两口对姑爷一百八十个不满意,不过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姑爷的存在,不看僧面还得看姑娘的面子。
齐汀兰马上两周岁的时候,她母亲随着一支考古队去参加考古就再也没回来,她老爸因为丧偶一赌气跑到美国留学去了,把年纪尚小的齐汀兰扔给了齐老爷子跟老伴,齐老爷子跟老伴捶胸顿足也无奈,只能将全部的疼爱都放到小外孙女的身上。
齐汀兰常年跟着齐老爷子在潘家园练摊,每天见识的都是三教九流,所以小小年纪市侩味十足。不过她那个消失在美国的老子,在她高考那年的暑假回到中国,开始在中关村创业。顺便带着她到美国开了开眼界,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改变父女俩之间的隔阂。
看着眼前齐汀兰狼吞虎咽吃卤煮的样子,胖子直咂舌,他该说齐汀兰不拘小节,还是说她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娇媚劲。
“我说兰妹妹,你老子都那么有钱了,你还跟这看店。”胖子嬉笑着。
“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齐汀兰端着碗,喝了一口汤,“胖哥,你这次又讲什么故事啊?”
胖子酝酿着怎么开口,他感觉烟瘾有点起来了,不自觉地搓了搓手。
“想抽就抽颗,可别往我这吹。”齐汀兰一抬手招呼,“服务员,再加一碗菜底儿,一碗茄丁面。”
“我说你小姑娘家家的吃这么多,看着是你胖哥结账是吧。”胖子掏出烟。
“得了,面是给你要的,菜底儿也分你一半可以了吧。你快给我讲讲……”齐汀兰每次听胖子讲那些倒斗的故事都特别起劲,虽然她一直觉得胖子的艺术加工过了头,吹嘘的成分太大,但胜在他每次讲的都不太重样所以就这新鲜劲儿也特别抓人。
胖子看了看周围,他们坐在一个角落没有什么人,他缓缓开始给齐汀兰讲起了在山东七星鲁王宫的故事。卤煮端上来的时候他们的故事被打断了一下。
“胖哥,你什么时候能带下去看看。”齐汀兰仔细地给胖子拌着面条,“你说的那个不爱吱声的小哥们儿,还挺厉害的。”
“哪有你胖哥我厉害。”胖子接过齐汀兰递过来的面。“不过,你可是文化人出身的,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你不每次都批评教育我是破坏国家文物吗?”
齐汀兰撅撅嘴,反正她也不是太相信胖子的故事,只是觉得听故事挺有意思随便一说,不过她现在恶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我教育你是应该,你们这本身就是破坏国家文物,被抓起来绝对够判几年的。别提文物了,我听说我又要被周教授调剂去历史系了。”
“你研究生的成绩下来了?”胖子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怎么也得整一口呗。”
“还得二试,统考的成绩算是擦边过了,但是你说周教授到底是有多瞧不上我啊。”齐汀兰转着手里的碗。“你说我本科就被他挤去历史系,好不容易熬了四年,还让我学历史。”
“这有什么的,怎么不是上啊,哪个出来不都是研究生嘛。总之是文化人。”
齐汀兰的语气十分的失望,然后突然表情一变咬牙切齿地说,“那老头子肯定对我有歧视!”
俩人说说笑笑就这么过了一中午。胖子回家休息,说好第二天再来。
工作日的潘家园不如休息日人头攒动,来转悠的都是些闲散人员,胖子还没有来,齐汀兰伸了个懒腰到门口的走廊上透口气,这时候的天空飘着雨夹雪,她的身体突然遇到冷空气打了个机灵。站在二层随意往下扫了一眼,她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帽衫外罩羽绒坎肩的人靠在影壁墙上。他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脚蹬着一双旧靴子。低着头帽子拉得很低,从齐汀兰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但真正吸引齐汀兰注意的是他脚底下放着一个黑袋子。要知道跑到潘家园来的人,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买’一个是‘卖’,说不定他是在等买家。齐汀兰不以为意,她锁上店门然后下楼准备去卫生间,路过影壁墙的时候,余光扫过靠着墙体的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纤细,样貌俊逸却目光涣散,没什么神采。那张肤色苍白的脸上虽然处理过,但还是看得出来前几天挂了彩,“难道跟胖哥是一个行当的?”这个想法从齐汀兰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这个人正是从山东七星鲁王宫之后就消失的闷油瓶。鲁王宫被烧着的时候,闷油瓶已经先众人一步脱身,他一路尾随着胖子到了北京,想弄清楚胖子这队人马为什么也会到鲁王宫里去,到底他们的背景又是什么。
他到潘家园就是为了搜寻胖子的身影,他看到胖子跟一个瘦高的女孩进了餐馆,那个女孩的身影有几分熟悉,但是她的长相他完全记不得了。他今天来潘家园只是顺便处理一下自己手里的明器,却正好撞见了齐汀兰。
潘家园里零星的几个人都打着雨伞,齐汀兰一路跑向公厕,回来的时候感觉雨夹雪变得更大了。靠在影壁墙上的闷油瓶慢慢仰起头望向天空,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天上下着雨夹雪,看到这些齐汀兰不自觉的停住脚。他的帽衫大部分都被雨夹雪打湿变成黑色,头发贴在脸上,嘴中呼出的气凝结成白色慢慢升腾,他单薄的身躯让齐汀兰觉得他特别孤独。
齐汀兰马上就要走过他时,他慢慢恢复原状,眼睛平静的看向前方,身体可能因为寒冷不自觉的战栗了一下。说不上为什么齐汀兰停住了脚,“先生,是来出货的吗?”
“嗯。”他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下雪的声音淹没。
“来我们店吧。”齐汀兰往前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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