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才放晴了一天, 北方又下起了滂沱大雨。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地面上, 空气中泛着腥涩的土壤气息。刺州城的道路上没什么行人行走, 因为大雨, 百姓纷纷进了屋子,不在街上走动。一匹黑色骏马从府尹衙门的正门疾驰而出, 一路冲过城门,马蹄踏地, 溅起满地雨水。

    刺州监察使团的主监察使纪知正在衙门堂屋中, 将折子交给信差, 让其快马加鞭送去盛京后, 他继续与其他官员商谈这次的事。

    城楼上, 户部左侍郎徐令厚看着那匹马出了城门,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悠远“是从府尹衙门里出来的快马。谢大人, 看样子监察使们是查出什么事了。”

    站在他身侧的正是工部右侍郎谢诚。

    徐令厚和谢诚是目前刺州城中, 唯二的三品大员,也是品阶最高的大官。

    闻言, 谢诚看向徐令厚, 道“徐大人有所高见我可未曾想到, 荆河一事, 竟然还有人在其中贪墨。这原本不是天灾,是”

    徐令厚转首看他“怎么, 谢大人是知道些什么”

    谢诚笑道“徐大人又知道什么呢”

    两人看着对方,良久, 相视一笑,然而这笑意都不及眼底。

    大雨倾盆而下,一下就没了尽头。

    入夜,唐慎回到驿馆,他点燃烛灯,拿出一张空白的折子,开始写这三天的所见所闻。深夜,他拿出赵辅亲自给他的令牌,将这封折子偷偷送了出去。

    唐慎回屋时,正好碰到纪知。

    纪大人站在院子中,抬头看着唐慎。两人双目对视时,唐慎就知道,纪知根本不是凑巧在这,而是已经等自己一段时间了。他默了默,走上前“纪大人。”

    纪知道“唐大人刚才是送了什么东西出去么。”

    唐慎沉默许久,道“没有,只是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纪知“唐大人,事已至此,你应当也发现了,我们正站在一个风口浪尖的转折点。刺州城的危险比我等来之前想的还要可怕,水也比我们想的更深。请唐大人务必看清楚每一样事,别让小人蒙蔽圣听。”

    唐慎定定望着纪知,没有开口。

    这位严肃古板的六品御史大人拱了拱手“告辞。”

    因为大雨,荆河水流更加湍急汹涌,原本派去荆河上调查的官员和工匠都回了刺州。留在刺州的官员都知道桥基的事,也大多猜到了其中有人贪墨。纪知私下找了户部左侍郎徐令厚,两人在屋子里密谈两个时辰。

    徐令厚出门时,面色难看,他回头看着身后禁闭的房门,愤怒地甩袖而去。

    刺州城中,百姓们一如既往,官员们却人心惶惶。

    天空乌云密布,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官员们都觉得被这黑漆漆的天压得喘不过气。这一日唐慎回到驿馆休息,忽然,他听到漆黑的屋子里有动静。唐慎一惊,他一只手摸到枕头下放着的匕首,一边睁开眼,警惕地听着四周动静。

    只听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微弱的脚步声从窗户外跳了进来。

    下一刻,唐慎便要大喊,这人一个健步冲上来,一把捂住唐慎的口鼻。冰冷的手上还带着屋外的雨水,手心冰凉刺骨。唐慎睁大眼睛,反手就拔出匕首要刺向对方,这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接着动作敏捷地劈在唐慎的手腕上,唐慎吃痛地皱起眉,匕首落在地上。

    “是我,别出声。”

    唐慎一惊苏温允

    “你答应我,不出声,我就把手松开。点点头,就算你同意了。”

    唐慎点了点头。

    苏温允放开手。

    “苏大人”

    “嗯。”

    唐慎从床上起来,他拿起一件外衫披上,道“苏大人半夜偷偷来我屋中,有事”说这,唐慎走到桌子旁,就要点灯。苏温允立刻阻止他“不可点灯。”

    唐慎惊讶道“苏大人”

    苏温允从袖中拿出一颗掌心大小的夜明珠,他将唐慎拉到床上,又细细地放下床幔。这夜明珠的光芒温润绵长,并不像烛光那么有穿透力,但是凑近了又十分明亮。放下两层床幔后,唐慎和苏温允待在床上,拿着夜明珠,就能看清对方的脸。

    唐慎这才发现,苏温允的脸上也沾满了雨水。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雨水将头发打湿,沾在脸颊上。夜明珠的辉光照耀着,有种旖旎而又惊心动魄的美。

    唐慎不说话了。

    苏温允笑道“半夜有人来闯你的房间,还将你拉到床上,放下床幔。唐大人,你就不觉得奇怪这时要是有人破门而入,你说我们该作何解释。”

    唐慎反道“苏大人来找我为了什么事,直说就是。”

    “无趣。”苏温允冷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本湿漉漉的厚册子。唐慎看到这册子的封面,一下子惊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温允,苏温允道“不错,和你想的一样,这是藏在私底下的那本阴阳账册。”

    “你从哪儿弄来的”

    “拿命弄来的。”

    苏温允说这话时,目光平静,仿佛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但是唐慎眼尖地发现他的衣领处有一道血迹。唐慎“苏大人受伤了”

    苏温允拉了拉领口“不是我的血。唐大人要看看这本账册么”

    唐慎犹豫片刻,苏温允把账册递给他,他接下了。

    从账册的第一页开始看起,唐慎的表情越加凝重。他快速地翻着账本,一刻钟后,便看完了整本账册。他抬起头“苏大人,这是真的吗”

    “是不是真的,唐大人心中难道没有定数”

    唐慎沉默不语。

    是真的

    账本上的每一笔账都记得仔仔细细,支出收入贴合无缝。然而如果真的是按这账本上写的支出,那根本不只有桥基,还有砂石、工匠的餐食,这些竟然都被人贪墨了四个月前,朝廷给刺州官道拨款八十万两白银,这账本上记录的,亏空了整整二十五万

    把账本合上,唐慎将东西还给苏温允。

    “苏大人带这本账册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有这本账册在,想要找出幕后主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想必纪大人要是拿到了这本账册,应当能在一个月内找出背后贪墨的官员。”

    苏温允“你相信纪知”

    唐慎愣住。

    苏温允嘲讽地笑道“纪知,看上去很公正无私,大义凛然五年前,他纳了一房小妾。那小妾本是个良家子,已有婚配,被纪知相中,强行抢入府中。但那个小妾家中贫穷,纪知花钱摆平了这件事,将那良家子纳为妾,这事便没有闹大,也没有人因此弹劾他。他只是六品而已,却从不缺钱。”

    “你怎么知道此事”

    “唐大人,我是大理寺少卿。”

    朝堂百官,每个人藏在背后的龌龊,只有藏得深不被苏温允发现的。如果有被别人发现,那第一个发现的人,定然是苏温允。

    苏温允“圣上要你来,就是为了从你这里,了解纪知没有说出的真相。这偌大的刺州城中,唐大人,只有我和你,才是真正为皇上办事。”

    苏温允说完,将夜明珠收起,拉开床幔。他下床时,忽然笑道“要是此时有人突然闯进来,我们两很可能会血溅当场。”

    “不会。”

    苏温允转首看唐慎。

    唐慎抬起明亮的眼睛,淡淡道“我会说,我与你有龙阳之好。”

    苏温允怔住。

    良久,苏温允勾起薄唇“那幸好没人闯进来。”

    临走时,苏温允道“将今日所见之事告诉陛下,唐大人,拜托了。”话落,苏温允打开窗户,悄悄地蹿了出去。唐慎小心地将窗户关上,他正要回床上,忽然想起刚才苏温允离开房间的时候,怀中空荡荡的,不像放着一本厚厚的账本的模样。

    唐慎大惊,他摸着黑在房间中找了许久,可天色太暗,一无所获。

    唐慎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天一亮,他立刻仔细地在房间里再次寻找其来。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墙角书柜的缝隙里,找到一本账册。

    苏温允

    唐慎惊怒又无可奈何。

    他万万没想到,苏温允这人竟然如此无耻。他不知道苏温允是从哪儿找到这本账本的,但毫无疑问,这是个烫手山芋。整个刺州城中,一定有人在寻找它,寻找这个需要苏温允用人命换来的东西。可苏温允竟然将它藏在了唐慎的屋子里。

    “他这是拿我当靶子啊”

    大理寺少卿苏温允,真是个冷血无情至极的人物。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盛京。

    早朝时,百官觐见,赵辅走上御座,缓缓坐下。

    百官行礼,还未起身,赵辅冷哼一声,从季福端着的紫楠木盘子中抓起一本折子,用力地砸在地上。硬纸折子砸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砰的声响。这折子在地上撞了几下,落在了左侧官员的第三排,也正好是王溱的脚边。

    王溱手持玉笏,淡定地垂眸,看着折子上露出的一些内容。

    朝堂上,一片死寂。

    赵辅从御座上起身,他在金台上来回走了两圈,时不时抬头看着底下的官员。忽然,他笑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在场的诸位爱卿,都是我大宋的功臣,我大宋的栋梁之才。半年前,朕要修官道,你们与朕说,运河不行,只能官道,朕答应了。尚书六部中的工部,朕将工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全派去了第一线。朕还派了多少三四品高官,多少低品官员,做这件可堪千古的大事。”

    “昨夜纪知的折子上来了,他告诉朕,这些朕放在心上,朕信任了半辈子的大臣中,有人贪墨”

    赵辅笑道“袁穆在幽州,朕没法骂他,朕不能隔着千里,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废物是怎么管理下属的。他工部右侍郎谢诚在刺州都做了些什么事,为什么在他手底下有人贪墨,他一概不知但是户部尚书王大人”

    王溱上前一步,手持玉笏,低头不言。

    赵辅看着他的头顶,笑道“子丰,抬起头。”

    王溱抬起头,清雅俊逸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神色。

    赵辅顿了片刻,悄悄朝王溱使了个眼色,接着突然破口大骂“王子丰,你倒与朕说说,刺州的两个三品大员中,徐令厚是怎么办事的你身为户部尚书,他是户部左侍郎,有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贪墨”话音落下,赵辅随手又拿起一张折子,砸向王溱。王溱没有躲,这折子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落了一道红痕。

    “给朕滚去刺州,把贪墨的一干人等抓回来,将功赎罪”

    紫宸殿中,鸦雀无声。

    赵辅有多么宠信王溱,人尽皆知。如今他竟然勃然大怒,一副想要摘了王溱头上乌纱帽的模样,可见是真的龙颜大怒。

    百官队伍中,站在王溱前面的一品大员不多。当朝右相王诠站在队伍右侧第一位,他也是王溱的亲叔祖。王溱被皇帝指着鼻子骂,王诠却没有反应,反而眼观鼻、鼻观心,淡然随意地看着地面。

    空旷的大殿中,王溱作揖行礼“是。”

    次日,户部尚书王溱领旨前往刺州。

    从盛京到刺州,快马加鞭要一日多,王溱等人要到,则需要两三日。

    这日,纪知又将监察使团中的几个官员召集起来,然而这次唐慎正要起身,纪知幽幽道“唐大人莫动了吧。”

    唐慎抬起头看他。

    纪知“莫要与苏温允走得太近,唐大人,这是我最后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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