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衣不再

    “雁回,你还是躺一会儿,不要说话。”黎玖跪坐在床榻边,看着温雁回柔稚又苍白的面色。“没关系,我想说。一会儿多行个周天就好。刘夫子不也送来了些滋补灵物么,你放心。”温雁回的手拽住黎玖,墨色的眼睛里有些如释重负的舒心和欢愉。

    “阿酒。你知道,我是逃难到小林镇的。”温雁回似乎恢复了些气力,半坐着露出些笑容,看着有些怪异,“我母亲不是东崖州人,她云游四方,是个浪子。数十年前,她喜欢上一个人,爱情来得轰轰烈烈,但她浪荡惯了,也不喜欢拘束,没有向那个人要名分,甚至连正统的门也没过。

    “后来啊,那个人就厌倦了想要分离,母亲也不强求,只是说,你的女儿你要不要带回本族养,毕竟冠着你的姓氏,骨子里流着你的血。那个人原本是同意了,但是后来又变卦,说是长老有所抗拒。母亲一瞧,也就顺水推舟的带了我从他的家里离开,继续寻山问水。

    “可是有一日,那个人找上门来,突然说我命中带凶,父母亲族无一不克,若不能改命,日后要为祸四方,自己更是一生孤苦,劫厄缠身。母亲慌了神儿,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也听信,又带着我与他回返。

    “到了那人家里,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命由天定,哪里有那么好改。付出那么多代价去做不一定成功的事情,还不如往我脖子上拉一刀简单方便,也就了结了这个命数。

    “我母亲不愿,与他们相争而死,暗令她的侍女送我逃命。但她可能也没想到,他们会做得这么绝,即便出走州陆也不放过,一定要追杀到底。”

    温雁回停下来,眼睛里半分情感也无,深吸口气,继续平淡诉说:“我们从西崖州一路奔逃,原先有十数位姨母送我,到后来,只剩下一位,到达小林镇这等灵衰之地几日也抵不住他们的血脉追杀,败血而亡。

    西崖州。

    跨过天宝州的极西之地,天宝州戒备森严,那难不成是从另两侧绕过来……黎玖抬手捂住了嘴,她想起小林镇来时的温雁回,也只是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

    “我母亲的祖地是南崖州,本身的部族早已衰亡不堪,无可投依。但母亲留给了我这个。”温雁回抬起右腕,虺柏尽情的探出身躯,十二条卷须舞动,似乎想要从窗沿探去攫取血食。

    “虺柏至阴,本就邪佞非常,若是天生地养,甚至可能演化成为祸一方的大妖,在南崖州那等穷山恶水处才会偶现踪迹。自从他们诓杀了母亲,我便不再用那个人的姓氏。阿酒,母亲只想让我平安喜乐度过一世,但我忘不了她临终的悲鸣。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生了我,母亲现在还是游历四方的浪客,还是过得肆意快活。

    “那个人姓杨。是西崖州顶尖的世家。即便有虺柏在身,我也没有半分胜算。阿酒,你这么聪明,不要陪着我赴死。”

    温雁回闭上眼,头颅扬起半倚在床头,藏在被子下的手攥紧,坚逾钢铁的肌肤已经被刺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却没有流泪。

    黎玖抬手,左掌的伤口已经愈合到几不可见,只是有一道扭曲的血痕还蜿蜒在食指上,鲜艳的血色怎么也抹褪不去。

    “温雁回。我喜欢你。所以会陪你一起死。”

    “这样显得我好似是在卖惨哄骗,毕竟阿酒有的时候傻的可爱。”温雁回睁开眼,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阿酒还这~么小,就开始说喜不喜欢了?”

    “雁回明明就比我大两个月,两个月!”黎玖气急作势要打,手掌落下轻飘飘的抚摸了她的脸颊,“你这几次急病,也都是他们做的,这么久了,还是不死心。”

    “方才那次太急,而且不知他们寻了什么东西来,直逼我魂魄和本命灵光而来,若非急中生智将灵识魂魄躲入虺柏来个偷天换日,现在恐怕已经身凉。”温雁回的手指缠上一缕卷须,“不过这回‘失魂’,也让他们暂且相信我真的身死,日后应当就没有这些波折。”

    “韬光养晦,不外如是。雁回,你好好养身子,等天色放缓,我去‘夜市’给你买些补气益血的灵材煮粥。”黎玖起身,抿了抿唇,突然又俯下身在温雁回唇角蜻蜓点水的落了一吻,还没转身脸色已经涨红,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阿酒……最近是看什么开窍了?

    温雁回伸舌,舌尖儿舔过方才黎玖吻过的地方,面上神情无异,虺柏却好似得了她心意一样在空中狂乱舞动,喜不自胜。

    黎玖坐在练功房,摊开左手掌心向上,那道血痕不失颜色,随着呼吸明灭清晰。

    修行界中有一类法器,名唤飞剑。飞剑多是道家所用,书院里所收录的功法之中,也只有《青莲剑歌》是真正剑典,但依旧不失儒家气质。黎玖连杯也不用,对着壶口狂灌了整壶凉透的酽茶。

    屠刀是黎韩青的飞剑,它原不叫这个名字,唤作“青衣”。

    黎韩青祖上世代散修出身,他灵质斐然,父兄不愿他也尝散修艰辛,便求遍故交,拜得一张竹枝山竹叶宗的收徒帖,送他前去修行。黎韩青是有些天资的,竹枝宗又并非什么名门,待到成就道台,铸就飞剑青衣,尽战宗内青年才俊无一败绩,也就娶了宗主之女,一时风光无限。

    只可惜好景不长,新婚燕尔方才几年光景,竹枝山外五十里的万松岭就发出一座上古道陵,引动修行之人蜂拥而入。竹枝宗算得一方东主,便由黎韩青出面,招待诸人,也一同下了墓葬去。

    墓葬暗无天日,财帛动心,处处见得血色,黎韩青只探了几处,从根半枯的藤儿上摘下枚葫芦,递与众修看过并非什么好货,也就从里面退了出来。

    本也无甚事端,墓葬不过半月光景也被剥离了个干净,只是有一来自清池宗的修士复往,称喜欢那小葫芦,想与黎韩青相换。黎韩青只觉怪异,但倒也换给了他。

    又过三月,黎韩青见妻怀胎痛楚,便携了她远去千里求些灵材丹药稳固珠胎。可等二人抱了小女归来,竹浪千倾的竹枝宗已经作遍地血污焦土。

    黎妻方气血两亏,猛遭大难,一时法力冲荡逆流,吐血亡故。

    襁褓在怀,黎韩青将颈上青衣硬撤,空中蝇声大作,清池宗的修士竟作蚊蚋般蜂拥而来,一见便喊杀大起。

    青衣染血丝丝沁入剑身化作血铸的一般,黎韩青疯癫狂乱只知一口气杀将过去,剑刃入手,跪倒在尸山血海中嚎啕大哭。他知那葫芦恐怕很是珍贵,可给便也给了他们,竟还要行这赶尽杀绝的行当。

    黎韩青一人一剑杀上清池,染得千丈清池化作血潭,尽戮清池宗六百一十三口修士,连些蓄养的灵禽也未放过,劈开宗门宝库分文不取,只拿了那祸端般的小葫芦,从此隐匿不见。

    天青色的葫芦还安分的挂在腰间,屠刀不再是飘逸如竹叶的青衣,化作血痕隐在手中。

    黎玖有些想哭,可眼睛涩的厉害,一滴泪也流不出。屠刀方才一并诉言,自己走后不几日,父亲便自戮了。母亲只不过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借口,黎韩青并未伤她性命,只是施术掩了记忆,送去别地再度余生。

    雁回,我也只剩下你一人可以相伴。

    不要推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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