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鸟鸣虫唱

    铁线虫远离了艾团和草汁的味道,又晃了这许长时间已是恢复了活力,被黎玖一倒出来就延展开身子四处乱爬,却好像被一处无形的屏障挡住,如何也爬不到场外去。

    一群灰白相间的鸟儿狂风般扑向喂鸟场,却都在半空停驻,密密匝匝的盘旋着,不时发出几声鸣叫。

    那些鸽子只不过巴掌大小,数百只挤在一起,看了让人头皮发麻。

    “咕唧唧!”不知是哪一只鸟儿长鸣一声,收拢了双翅向下俯冲,紧接着鸽群中咕声大作,一只只疯了般的冲向场里乱爬的铁线虫。

    数百声长短不一的鸟叫几乎要将黎玖的耳膜震破,她看着最先冲下来的鸽子被一只铁线虫张大了口衔住,牙齿穿破鸟身,血液淅沥沥的顺着虫身滴落下来。

    铁线虫们蛇一般高高竖起尾部,浑身乱颤发出锋锐刺耳的铁器声,弓身从地上弹跳到空中撕咬鸽群,有些嘴里还咬着食物就被无数鸟嘴啄食碎裂成肉沫。

    鲜血几乎将整个喂鸟场染红了,鸟鸣和虫叫混杂在一起不曾止歇,黎玖甚至看到空中那些萤光般的天地灵气都被这场大战搅乱,在愈渐晦涩的日光下透出悲怆的颜色。

    山头最终将太阳完全吞没,高树上的鸟舍全都泛起柔和白光,将铁线虫吞食殆尽的鸽群晃晃悠悠的飞起,每一只身上都带着伤口和鲜血,数量只剩下原本的半数。

    鸽群疲惫的钻进鸟舍,黎玖听到树上此起彼伏传来痛苦的咕声,感觉自己的血也像喂鸟场上的那些鲜血一样逐渐变得冰冷凝结。

    鸽子的残缺身体还横陈在喂鸟场里,黎玖借着树屋的光拿了扫把和簸箕,准备将这些战亡的鸟儿扫起来,挖个坑埋掉。

    “滚!滚回你的院子去!”□□不知何时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本就不很好看的脸挤皱作一团,很是凶恶而又不耐烦的冲黎玖吼。他的眼睛里藏着心痛和无奈,□□蹒跚着走进喂鸟场,蹲下身捡起一只零散了的翅膀,夜色昏暗看不清神情。

    “刘夫子。我……”“滚!”没等黎玖说些什么,□□已经暴跳如雷,头也不回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将黎玖骇得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溜。

    帮他干活儿不说,还要挨骂。黎玖愤愤不平的想着,七拐八弯从山间小路走回枕雪居,才发现院子里无光无亮,温雁回还没有回来。

    “雁回的任务是砍伐犀甲树,听上去就很难。要不是明令禁止学子之间相互帮扶,我砍起树来肯定比雁回快。”黎玖倒了杯茶水饮尽,“明天上午还要去听理学课呢,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过今天忙碌这许久,还没好好看过中午选来的《九歌》,来书院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干活儿的。

    黎玖按照悲长老所言关了屋门,盘膝端坐在练功房的蒲团上,双手合成一个简单的手势阖眸。

    这只是最基础的修行姿势,是提供给新进学子度过修行初期所用,待到熟悉所选功法,自然会使用更加符合所学的姿势动作。

    脑海之中浮现出一卷黑色的竹简,似乎感应到了黎玖所为,穿绳无声断裂,一卷书纷扬扬裂散开化作十一枚修长竹简,其中一枚悠荡荡飘着,其余十枚一字排开,隐藏在暗处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有一个似男非女的嗓音在空中吟唱,黎玖看到山岳大河之间,有一群身着麻绩的男女,头戴草编羽冠,手中拿着古朴的乐器演奏,没有祭桌,没有贡品,只是站在山坳与江河之间的空地上,着了疯魔一般整齐划一的舞动着。

    世间无神无仙无圣。

    黎玖突然想到悲长老在晨间提起的一句话。

    我们所为皆是静心凝神通达己身,又哪里真的会有通天彻地的神明,哪里真的会有济世普众的仙家,哪里真的会有无欲无求的圣人。

    有的只是人,也只有人。没有人,便不会有神明,不会有仙家,不会有圣人。

    修行是自己一人之事,量他手眼通天法力无边,也不能替别人拂去本命灵光上的一粒尘埃。

    那群乱舞的人突然收了脚步,面上浮现出狂热的虔诚,其中一个羽冠尤其精美的领舞者挺直着身躯,其他人都跪拜下来,仰头看着面前的山峦和河流。领舞者从怀里拿出一只圆形玉佩,很是庄重,很是虔诚,上前十步将它放在地上,紧接着退回原位,跪下俯身亲吻被河水溅润了的土地。

    领舞者抬起头,双手高举着,嘴里发出低沉又苍辉的歌声:“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山川草木有灵,谓之神,谓之仙,谓之圣。

    《九歌》是祭祀众神之乐歌,却不只是神,又没有神。神仙也只是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有人就会有神仙圣。

    眼前的景色如泡影般减灭,收束成一枚空白的黑色竹简,静静的漂浮在黎玖的脑海之中。

    福至心灵,黎玖感到周身的天地灵气像是受到吸引一般向体内蜂拥而入,在经脉中汇做涓涓细流,顺着十二主经和无数细小繁杂的副经流淌。被天地灵气浸润过的经脉隐隐闪着柔和的白光,随着时间流逝,黎玖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点亮,只剩下心口一点。

    黎玖腰间的天青小葫芦微微一摇,一道白光从中倏然射入眉心,又归于沉寂。

    心口随着白光没入而湛然亮起,黎玖的身体轻微发抖,一股气从小腹升腾直入脑海,像一只手般轻柔的从上面拂过。

    那一瞬黎玖只觉得天朗气清,浑身无一处不舒服,像是在泥地滚过之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较之以前更加耳聪目明,心旷神怡。

    “这就是刘夫子说过的拭去尘埃吗……竟然是如此舒畅,怪不得有这么多人醉心修行。”黎玖睁开眼长出一口气,随着她气息喷出许多灰黑色的微尘,飘飘然消失在身前三寸之处。

    “这便算是激活了丹田和识海,接下来就是正式踏入养气境的第一步,练皮。” 黎玖回想着悲长老的教导,重又闭上眼。

    那块黑色竹简上不知何时用白色书写了几个黎玖不认得的字,每一个都透出苍凉的古朴气息,黎玖明明不认得,却知道它们的意思。

    “长无绝兮终古。”黎玖在心底无声的念诵,丹田中的初生法力又在本命灵光上抚了一下,但她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被她这句触动,却又不甚剧烈,只是颤了一下就归于沉寂。黎玖再读一遍,那东西动得更大了,却还是让人分辨不清。

    如此这般数次皆是无功而返,黎玖怅然,有些委顿和无助落在心头,拂去尘埃的畅快感都显得微乎其微。

    黑色竹简晃了一下,像是刘长青的戒尺一般倾斜,不轻不重的在黎玖识海中撞了一下。

    “长无绝兮终古。”与那领舞者一般无二的曲调从心底流出,黎玖无声的唱着那些字,黑暗的识海中划过一道耀眼夺目的雷光,她好像就变成了那个祭神的领舞者,虚无之中那物事借助雷光落入她的体内,让她感觉身体与世界相连,不再是闭塞一块。

    法力从丹田流淌,在周身经脉中运转一圈,天地灵气蜂拥入体将其壮大,粗壮了不少的法力气流回转丹田,即便黎玖不再唱诵,也自发继续流转吸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周身皮肤传来一阵紧致的微微刺痒,黎玖知道她入门了。

    黎玖已经是养气境的练皮修士。

    入境来得太快,让黎玖感到一阵恍惚的不真实感。

    “日出则引紫霞,日落则取暮光;正午接太阳之精,子夜承太阴之华。”那片黑色竹简的背面浮现出一行小字,没有功法专属的姿势,更没有辅助修行的药草灵物,只有这样一句话。

    真正的不假外物吗……黎玖瞠然,觉得自己修行之路将会变得愈发艰难。

    “刘夫子不必太过伤神,黎玖已入养气境,并且已经开始练皮。不会再来祸害你的鸽群了。”柴夫子站在□□的院子前,气定神闲的说。

    “哼,已经祸害过了。”□□从高树上爬下来,掌心托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灰色鸟蛋,神色不改阴郁,“只是看一场鸟虫之争就能入境,是说她天资聪颖,还是太过顽劣、浅尝辄止?”

    “不是《国殇》,更不是《大司命》。”柴夫子面上流露出悠然辽远的赞许神情,“是《礼魂》,最末之章。”

    “《礼魂》。”□□的脸都要扭曲了,他双手颤抖着,那颗蛋在他手中显得脆弱又渺小,“我的鸽子白死了!它们白死了!”“哎呀,云山啊,你瞧瞧,你的鸽子不是下蛋了吗?只损耗一次,鸽群反而会增数不少,书院还给了你一罐石鞘虫。”柴夫子毫不避讳□□一身的脏兮兮,伸手拍在他肩膀上,“说不定你心里还在偷着乐呢。”

    “胡说!”□□像被踩到痛脚一般猛跳起来,捧着他宝贝似的鸟蛋转身就进了屋,“老柴棍,吐不出象牙来!”

    柴夫子毫不在意,背着手悠哉的往他的院子里走:“这下可揪心喽……到底该给安排个什么活计更方便她练皮呢?头疼,头疼哟……”

    “咯,柴夫子,雨山主请您去听雨轩一趟。”夜色里走出一个周僮,不是零四一,只跟他传了个话便又转身走了。

    “雨山主?”柴夫子露出一个笑容,“他们总算记起来《九歌》已经三千余年不曾出现传承了吗?《青莲剑歌》,嘿,后世又不是没人修到紫府境。不过和她同居的温雁回……也非池中之物,《昆山木影疏》可不是一本容易啃通的道书。”

    柴夫子背手踱步,他似乎想要高唱,却终究没发出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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