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往窗外看了一眼,皱着小脸,为难的说:“天黑了。”
穆怀渊心想,神龙殿下不像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但“天黑了”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宫中暗语?可他当初作为辅宰,留在宫内值夜,从没听过类似的话。
宫女失笑,柔声哄着神龙,“二殿下乖,娘娘也在承弘殿等着殿下过去呢。”
“母后也在?母后同意就不会用‘天黑了还到处乱跑,让我为你忧心’教训我了。”神龙立刻丢开账本,蹦蹦跳跳的随着宫女走了。
他一离开,顾念也不好继续算账,匆匆录下算完的数据,就将账本放回桌案上,规规矩矩的回到自己位置坐好。
樊素已经趴在桌上打起小呼噜,整天之乎者也的课程就是对他精力最大的消耗。周戎虽然出身文臣之家,可早年的惨祸也让周家子孙都奔着武职去了,反而对文化课程放松不少,二殿下一离开屋子,他也松开毛笔,悄悄从怀里掏出兵书阅读。
樊素像只闻到骨肉香味儿的狼崽子,周戎刚看上兵书,他就惊醒了。
发觉周戎在读什么后,樊素大大咧咧的说:“天下兵书总共就那么多,谁都看过,光看了没用,别翻来覆去的读啦。你要是日后想考武生,不如好好锻炼拳脚兵器,趁早让家里求个恩旨,给你塞去军营里历练。”
只看长相就知道樊素不是精明人,他的表现也一直很符合几个伴读对他智商上限的猜测,周戎没想到会骤然听到樊素如此有见地的发言,赶忙询问,“周家无人走武举,我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阿兄指点。”
樊素一把将袖子撸到肩膀,露出他与年龄不相符的硕大肌肉块,得意的说:“文臣嘴巴厉害,可军营里不一样啊,你想说也得能不被打趴下吧?拳头硬才是有用处的。”
顾念和沈瑜看了樊素强壮的手臂,都露出隐晦的羡慕眼神,只有卫遣不以为然的撇过头。
樊素不傻,看到卫遣举动沉下脸,但他并没有找卫遣的麻烦,自顾自趴回桌上不吭声了。
周戎小声训斥:“樊家阿兄好心好意指点我,你做什么怪。”
“你家里遭了兵祸,让你们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把自己丢到战场上卖命的,我看你才是作怪。”卫遣拧着周戎的耳朵把他脸按到书上,不客气的教训,“功课做完了么?就跟人胡咧咧。”
樊素奔着余荫的路子,等待补缺;周家全都是文臣,周戎肯定不能走和樊素一样的路子,武举一样有文化考试,他被卫遣教训了一通,习惯性对卫遣低头,回去温书做功课。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穆怀渊似乎超脱于“伴读”的群体,对于伴读之间隐约存在的竞争视而不见。
他正品味着神龙刚刚的短短几句话,去拆解神龙的行为模式。
那句“天黑了”原来是“天黑不便出门,要不我们别去了,免得引来母后责备”的意思。
神龙殿下果然从小就是个对危险很敏感的孩子。
三殿下与神龙殿下一母同胞,自小身体柔弱,时时都有丧命的危机。这种孩子最是打不得、骂不得,连碰一下都害怕对方突然倒下,要自己跟着担责任。父母宠爱顺从之下难免给他养出骄纵的性子。如今神龙殿下得了老师的青眼,要亲自为他授课。若三殿下愿意,完全可以带上太医一道过来学习,偏偏他闹出了讨要兄长老师的事情。
哪怕没有上辈子对三殿下的恶劣印象,穆怀渊也知道三殿下此举不安好心。
神龙殿下今晚踏进承弘殿,势必要面对一场鸿门宴,他借崔皇后之威想要推脱不去理所应当,只可惜三殿下到底也是崔皇后亲生的孩儿,与其他皇子皇女身份不同,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走这一趟。
穆怀渊很想跟上看看神龙殿下如何应对,但皇室的家族内务他不便插手,若是跟去实在太显眼了,穆怀渊只好遗憾的留在承庆殿的书房里,看着当年朝堂上与他争长道短的同僚们稚嫩的互别苗头。
真是无趣。
内宫规矩严苛,天黑落锁,今日却有别于以往,一路往承弘殿去的路上灯火通明。
神龙坐在车内,从头到尾没多问过一句,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将要面临多么艰难的选择,驾车的内侍忍不住怜悯的往车厢里看了一眼,随即扭开头。
神龙一路被内侍引进门,到了床前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孩童,这个弟弟也有十岁了,可瞧着却是一副颧骨突出、发如结穗的可怜相。
——他的弟弟,刘兴业。
泰兴帝和崔皇后围坐在床前,崔皇后正握紧了小儿子的手颜面低泣,显然对他的固执毫无办法。
“父皇、母后。”神龙问候过了,好奇的走上前,对兴业笑着说,“我之前随母后来的好几次,弟弟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弟弟今天没睡么?”
从兴业出生起,泰兴帝就知道这个儿子活不长。为了避免日常伤心,他很少过来探望,作为家长,远不如崔皇后对孩子负责。因此,他也不清楚二子来看三子的频率到底如何。
听了神龙的话,泰兴帝纳闷的问崔皇后,“兴业身子骨弱,神龙又不方便,总带着他乱走什么。”
崔皇后一顿,被丈夫气得哭不下去了,“我哪能总带着神龙过来,耽误他功课。不同时候过来走动走动罢了。兴业是神龙亲弟弟,他担心兴业有哪儿不对。”
泰兴帝被妻子训得抬不起头,心里不由自主想,二子不同时段跑过来几次兴业都躺着睡着不起来,想要神龙的老师了,倒很舍得醒着浪费精神对崔皇后歪缠。
长子在世的时候,泰兴帝看神龙哪儿哪儿都不顺眼;现在长子没了,神龙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嫡长子”,泰兴帝再看比神龙聪明的三子兴业,克制不住的又想起禄王与自己争储的旧怨,瞧着本就不亲密的三子更加冷淡。
当弟弟的,总是什么都想跟兄长争夺,不安好心。
身子骨那么弱,不堪大用,非要典籍这等传奇人物做老师,简直是是耽误皇朝延续的正事。
不懂事!
兴业不必伪装,已经是重病缠身的模样,他根本不管神龙说了什么,直接伸出嶙峋的手掌拉扯住神龙衣袖,苦苦哀求,“弟弟此生只有一个梦想,能成为姑祖父的弟子,请二哥成全。”
神龙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点头,“太好了,兴业以后每天跟我们一起读书!”
崔皇后知道成为“典籍弟子”,有典籍在朝堂上保驾护航,对神龙有多大的帮助,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神龙是痴儿,很是弱势;兴业活不了几年,一样弱势;她谁都不舍得委屈。兴业对她哭求想得到跟随典籍学习的机会,崔皇后被幼子悲伤的泪眼迷惑,还以为他的“成为典籍弟子”是要亲口跟神龙说清楚再一起读书,现在回过味儿来,发现小儿子居然跟借着病痛跟自己耍心眼,心里难受得紧。
“都怪我身体虚弱,跟不上兄长的课程……”兴业捂住嘴,虚弱的咳嗽几声,但他气弱声低,连胸膛震动都有气无力的,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下一刻就断气了。
神龙为难的看着兴业,十分苦恼的说:“可姑祖父平日繁忙,除了上课时候不会进宫的啊。”
神龙眼睛突然一亮,转向泰兴帝,兴奋的扯着他衣袖问,“父皇,姑祖父以后要在后宫定居了吗?”
泰兴帝在神龙头顶拍了一巴掌,“胡说什么。你姑祖父方便在后宫长时间待着么?三日一课,巳时到午时两个时辰,他下课立刻回去公主府与你姑祖母在一块。山西发现了一座坍塌的大墓,里头出来了几部古人的书简,你姑祖父正忙着誊抄编纂,哪有那么多功夫耗费你身上。”
神龙抓着泰兴帝的手撒娇,“可是弟弟不能固定时间上课啊,父皇你求求姑祖父。让他住在宫里随侍嘛。”
神龙摇晃着泰兴帝手臂,完全没发现泰兴帝和崔皇后的脸已经完全沉下来了。
泰兴帝指了孟开,把神龙交到他手上吩咐,“夜深了,送太子回去歇息,别耽误太子明日课程。”
把神龙送走,泰兴帝直接发怒的教训起三子,“典籍是你姑祖父,辈分之高连朕都要供着,你嘴上说只求能做他的弟子,心里却把典籍当成内侍之流看待。你以为典籍是谁?能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既然身子骨弱,就好好修养,不要再耗费心血去想不该想的了。”
临走前,泰兴帝深深的看了崔皇后一眼,没去崔皇后的凤栖殿,而是直接找了一群新晋得宠的小妃嫔入侍。
崔皇后坐在床前,始终握着三皇子的手。
兴业抹着眼泪说,“母后,是我身体太弱,让你们为难了。”
这一回,崔皇后没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安慰他,而是有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兴业。
过了好一阵,她发出一声低柔的笑声,伸手揉了揉小儿子的头发,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他反问,“兴业,你知道我今日还能把你父皇拢在身边,每个月要应付多少装病派人叫你父皇离开的嫔妃么?借着‘病’对人讨要不该伸手的,是我最厌恶的行径。”
兴业顿时白了脸。
他被崔皇后按回床铺中,掖好被角叮嘱,“好好养病,别在其他地方花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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