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王是先帝幼子,与泰兴帝乃一母同胞。他少有贤名、品貌出众,无论从哪方便看来都比靠着早出生了两年而被册立为太子的泰兴帝强得多。
——泰兴帝实在是样样不出挑,让人找不到一个明显的有点。
等到禄王十六岁封王,领兵击退羌人后,名望一时到达顶峰。
朝中无不称赞禄王少年英雄,渐渐有了“若是禄王为储君,比能中兴大周”的闲言碎语,随着时间流逝,连先帝看着泰兴帝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他时不时就对着泰兴帝叹息。
泰兴帝虽然才能不显,可到底也是当时多年太子的人,哪会不懂得自己在先帝心里地位动摇的道理。
先帝想要废太子另立!
自古以来,废太子都没有好下场,泰兴帝发觉自己有被废的风险,顿时慌了。
并州同年因虫灾爆发民乱,并州司马被乱民杀死,很得先帝看中的穆康临危受命。泰兴帝觉得禄王能杀敌,自己处理点乱民一定不在话下,自请出宫赈灾平乱。先帝还没拿定废太子的主意,也想再看看泰兴帝到底是不是可堪大任,便准了泰兴帝的请求,让他与穆康同行。
泰兴帝自然是没什么本事的,但到底太子督军,他押韵的银两粮草没人敢伸手。
只要银钱足够,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泰兴帝携带大量钱款,居然将赈灾做得可圈可点。
眼看事情朝着对禄王不利的方向发展,一心为禄王谋划的穆康以言语激得泰兴帝披挂上阵剿匪。在乱军之中,穆康射出一支暗箭,打算直接了结泰兴帝的性命,为禄王上位清除的阻碍。不想泰兴帝骑术不佳,在战场上担忧害怕,一下子滑下马背让暗箭贴着头皮滑过,毫发无伤。
穆康刺杀泰兴帝的行为暴露,也将天家两儿争储、兄弟阋墙的秘密捅到了先帝面前,直接气死了先帝和先太后。
禄王背着气死父母的罪名,哪里还有脸面与兄长争天下,只得灰溜溜的躲去封地;而泰兴帝即便顺利登基,朝中依旧许多声音感慨禄王时运不济,心里仍旧向着他。
泰兴帝满心怒火,但在崔皇后的劝说下,泰兴帝只杀了穆康一个,没多追究,一举按下兄弟阋墙的丑闻,甚至每每有什么珍宝吃食,总要不远千里的赐到禄王封地去,剩下的再分给自己的孩儿嫔妃,做足了仁君姿态,让他迎来朝廷上的平稳。
可亲近的人都知道,禄王和禄王一系始终是泰兴帝眼中钉、肉中刺,谁碰一下,都要激怒泰兴帝。
往日除了崔皇后,无人敢在泰兴帝面前提及禄王,典籍骤然说起穆康,还要把穆康之子送来做“太子伴读”简直是在捻虎须!
典籍平静的看着泰兴帝,任由对方发怒。
泰兴帝气得胸口起伏,呼哧呼哧的喘个不停,已然怒极,可在典籍的目光下他缩瑟了一下,后退两步,居然乖乖坐回原位。
典籍待泰兴帝平静下来,才重新开口:“陛下当初接受了皇后建议,没有借着穆康的事情亲手杀了禄王,以此平定朝堂,乃大善之举。”
泰兴帝还是不依不饶的追问,“驸马真认为朕不如禄王?”
典籍根本不把泰兴帝的龙威当回事,不紧不慢的回答:“论才智,陛下确实无法和禄王相提并论。”
“你!”泰兴帝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只凭穆康之事,禄王便不配坐龙椅。”典籍叹息一声,直接让泰兴帝傻眼了。
“你,你说禄王不配?”
典籍向来平静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掸了掸袍角道:“不瞒陛下,公主不顾脸面跑来太行山上追求我时,我没因为她是公主而留丝毫脸面。但在我拒绝公主后不足五日,穆康事败,被压在死牢,是公主主动我入狱中探视他的——公主没对我有任何要求。”
泰兴帝本来以为自己会听到天大的秘密,没想到被典籍塞了一嘴狗粮,登时一副噎到的表情。
典籍根本不在乎泰兴帝有什么想法,继续回忆当年的事情,“穆康当时问我家中妻儿可好,我说也在天牢里等着问斩,穆康如遭五雷轰顶,伏地大哭,说自己没想到禄王会背信弃义,置他家人于不顾。”
“穆康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与我有过命的交情,我很了解穆康。他支持禄王发自真心,为禄王在战场谋害陛下发自真心,盼着家人躲过一劫也是真心。他若能扯谎,也不至于真的信了禄王鬼话。”
“那时候我一介白丁,蜚声文坛又有何用?全靠公主入宫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劝说陛下只杀穆康一人祸不及妻儿的吧。”
典籍几乎没隐藏任何内容,完全把泰兴帝搞蒙了,他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所以你突然愿意迎娶安平入门——不对啊,你们都在拿朕做人情?!”
泰兴帝又憋闷起来,心中不悦。
典籍失笑,“陛下,皇后与我能有什么交情。虽然穆家母子受益躲过一劫,可娘娘想出的办法却真心实意是为了陛下着想的。陛下不妨仔细想想,您善待禄王之后,朝堂上过去总说您才智不足的老臣是不是很少对你斜眼了?”
“兄长越是仁慈友爱,才越能显出觊觎兄长权势地位的弟弟是多么无耻。陛下能娶到皇后娘娘,实在此生大幸,一如我得安平。”
“所以,你说禄王不配坐龙椅,是因为他抛弃穆康与不顾?”泰兴帝摆手,公平的说,“穆康做了那样事情,就算禄王出头承认是他授意穆康下手的,穆康和他的家人也得死,行刺一国储君罪无可赦。”
典籍却摇头,“陛下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穆康家人一早失踪,谁看不出是禄王计划好了要害陛下?将穆康家人留下虽然狠辣,却不失为上位者的手段。我从未因禄王背信而责怪他。我看不起禄王的是,他已然如此行事,却不敢在先帝骤亡后起兵造反——禄王当初手里捏着十五万大军呢!更让我轻视禄王的是,在穆康之子成年后,禄王居然异想天开,打算把庶女嫁给他以作笼络。”
“背信无耻、胆小如鼠,纵然才高八斗也不过一小人尔,况且他的‘聪明才智’一多半是吹嘘出来的!比起陛下善于纳谏的容人之量,禄王实在差得远了。这天下合该是陛下的。”
泰兴帝听得怒火冲头,“禄王背地里果然也没老实!”
“穆康犯罪,却是个勇士、义士,若论人品绝不瑕疵。在他死后,穆夫人散尽家财,自述丈夫犯下滔天罪行,无颜苟活,自绝于家中。她只派了老仆将幼子送到我家,求我护着义兄幼子,教导他长大成人。”
典籍突然红了眼眶,“怀渊自小遭逢变故却始终不曾怨恨任何人。他只一心向学,想要出仕重建穆氏的名望。怀渊是个好孩子,性子像他父亲。神龙缺一忠心忘我的义士守护,怀渊差着个能洗刷父辈污点的机遇,岂不正相宜?今日,我已将怀渊带来宫中,陛下心胸宽广,何妨见一见怀渊再做决定。”
说到“忠心”,连泰兴帝都只能跟着叹气了。
泰兴帝从来不是个才能出众的人,只是命好,托生成了嫡长子。维护他地位尊荣的是祖宗礼法,许多老臣劝阻先帝不可废长立幼,也与泰兴帝本人全无关系;哪像禄王当初,凭本事笼络到许多谋士、义士,愿意为他搏命呢。
泰兴帝简直羡慕死能有“忠心耿耿”下属的弟弟了!
现在,一个得到忠臣的机会摆在他儿子面前,泰兴帝舍不得拒绝。
“罢了,人都死那么多年,再说还有什么意思——让穆怀渊进来吧。姑父教养大的孩子,朕放心。”泰兴浑身气势荡然无存,满心疲惫的斜倚在椅背上。
……
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在回廊中响起,一名内侍跪在口内,小声禀报:“穆怀渊到。”
“宣进来。”
日光明朗,夹着欢快的微风在殿内跃动。
“罪臣之子穆怀渊,拜见陛下、二殿下。”清冷沉稳的少年嗓音漫过阶梯。
神龙仰头看去,来人背光而行,看不清面目,入目只有缥色的衣带飞扬,如漫天松风烩雪夹着烹茶似的清新香气而来,让人恍然如入了蓬莱仙境。
少年肩宽背扩,体态修长,双手平举于胸前,俯首跪拜。
神龙看着他,情不自禁想起园林看到丹顶鹤展翅的飘渺姿态。
这气质,太棒了吧!
被穆怀渊出场震慑的不光是神龙一人,泰兴帝也懵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叫起。
“谢陛下。”穆怀渊直起身,双手拢在宽阔的袖子里,全没有寻常人臃肿,只剩下语言无法描述的潇洒。
“上前几步。”泰兴帝抖着嗓子招手。
“是。”
穆怀渊往前走了三步,顿住脚步。
少年停驻在春光中,阳光清晰的勾勒出他的眉目,又在高挺鼻梁后洒下一片阴影,被光辉亲吻的皮肤呈现出玉一般细腻柔和,俊目修眉全成了通身气质的陪衬。
他只是站在这,便以照亮了整座宫室。
“果然是穆康之子,与他生得分毫不差。”泰兴帝捂住眼睛。
再见到这张脸,他不由得想起乱军之中飞来的冷箭。
那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直面死亡,只是回想便已浑身发抖。
泰兴帝忽然意识到穆怀渊以后食宿都在宫中,他教导二子政务的时候,也得天天看到穆怀渊。
穆怀渊可是他父亲穆康长得一模一样!
泰兴帝想到未来,险些绝望地伏地大哭。
他就知道!
典籍这个老王八求上门准没好事!
“朕……”
没等泰兴帝开口,总是呆坐着不吭声的二子已经起身,哒哒哒的跑过去,一把牵住对方手掌,几乎挂到穆怀渊身上。
“已经开春了,阿兄怎么还把自己留在冬日?”
缥色动风香,罗生枝已长。
神龙一身碧色长袄,站在穆怀渊身旁,两人恰似春雪融化、枝头生新的演变。
穆怀渊垂眸看去,忽然笑了,“殿下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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