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那个面容娇俏的少女,渐渐和眼前这个五官难辨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她那明艳动人的笑颜随着散去的红烟,慢慢飘远,然后彻底消失在这条小巷中,再也不会出现。
林菀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脏蔓延至全身,有点痛,有点麻,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出神地望着阿芜掩在头发下看不清五官的脸庞,脑子里全是她眨着眼睛和阿怜去河边捞鱼,去竹林掏鸟蛋的俏皮模样。林菀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像快要喘不过气来般难受。
“阿芜,你又为什么会死呢?”林菀低声问道。
问完,她才反应过来,现在的阿芜只是一个无法说话的灵,不是记忆中那个叽叽喳喳的少女,根本就不可能再开口回答自己的话。
林菀又想到了最后看到的那些急急忙忙要赶出城的人,以及城中还不知大祸就要降临的人们。斗城里的人最后究竟是怎么了,她还没有看到。她必须再问一次怨,弄清楚斗城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转头问傅予安:“你有拿多的香回来吗?”
傅予安站在宅子门口,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林菀青,他觉得面前这个林菀青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林菀青,除了相貌一样,名字一样外,真的是差了太多太多,多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十八岁这年,还是重生到了另外一个时间相似,人物相似,性格和经历却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神来,点点头:“还有。”
“拿过来给我。”
林菀又从怀中摸出一道黄纸符,食指在剑身上一划,新鲜的结痂瞬间被撕裂,鲜血立刻冒了出来。林菀眉头微微皱了皱,抬起手快速在黄纸符上写下几个字,这一次要比上一次更快速熟练。写完,她检查无误后将纸符贴在了阿芜的脸颊上,又用血将香涂满点燃。
红烟袅袅飘散而出,像一块上等的红纱,在风中轻轻摇曳,慢慢将林菀和阿芜包裹起来,直至最后一根发丝也看不见,从远处看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红。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城门已闭。
原本拥堵的城门口也早已空无一人,那小厮和他家主人终于是在天黑前顺利出了城。
阿芜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福满园客栈。现在她不需要再在外面蹲兄长了,因为兄长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要离开斗城。
第二日一早,阿芜是被吵醒的。
她住的这间房靠着长街,外地来斗城游玩的人最是喜欢这个朝向的房间,一推开窗便能看见繁华的长街和宏伟的城门。当然,这个朝向的房间也有不少坏处,吵就是其中最让人头疼的一点,长街上只要有人稍微大点声,楼上就能听见。
阿芜从床上慢悠悠爬起来,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她除了春节和乞巧节之外从来没在长街上见过这么多的人,好似整个斗城的人都聚集到了城门口。从上往下看,长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这些人推挤着、吵骂着。
“搞什么啊!守城门的去哪里了?!”
“快点开门让我们出去啊!我们还赶着回家呢!”
“后面的人推什么推!能走我还不走吗!长没长眼?”
“爹爹,我想娘亲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宝儿乖啊,等城门一开我们就能回家啦。”
阿芜靠在窗户边听着长街上传来的话,一双好看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
昨日不是还有很多人出了城,怎么今日城门就不让出了?
阿芜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出了房,她沿着楼梯下到一楼,阿怜的爹爹朱财狗恹恹地坐在柜台上,正拨弄着一个算盘。客栈内冷冷清清,没有往日的座无虚席。
阿芜猫着腰绕过柜台,从最靠边的那扇门出去。她可不能让阿怜爹爹发现自己,否则他肯定会写信给叔叔告状,说她并没有和兄长在一起,叔叔非得掉头快马加鞭回斗城捆了自己一道去那金陵城。
长街上不断有人和马车涌入,大家都往城门口挤。整条长街上充斥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马蹄踏踏的声音、男人女人交织在一起的谩骂声、小孩的哭声.........
阿芜站在角落里,看见一名年轻女子拉住旁边的大娘问:“嬢嬢,大家这是怎么了?”
那大娘激动道:“今早有人出城,结果发现城门被锁上了。你说好好的怎么会锁城门,大家寻思着肯定是出什么事,跑来闹来了。”
旁边其他几个人立马加入进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听说城里那些有钱人前两天都跑了!”
“怪得很诶,平白无故的,他们跑什么哦?”
“这可怎么办啊!没个人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给什么给,那群当官的龟儿子全都跑球了!”
那年轻女子又问:“斗城不是还有那潘王爷坐镇吗?”
旁边的大娘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转头看着那女子,“你是说,那个被歌姬迷得五迷三道,还修了个小庙逼着大家去上香的龟儿子?”
“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大娘道:“你是外地来的吧?那龟儿子已经很久没出来管事了!”
放在往日,谁敢这么说潘王爷,传到他耳里那就是要掉脑袋的。可最近半年来,潘王爷整日关在王府里不再出门,对外面的事早已不大管了,他修的那“念娇阁”也不复往日那般香火旺盛。
她又听见旁边的人道:“会不会和那食血邪物有关?他们难不成要把我们关在斗城里自生自灭!”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瞬间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又集体爆发,“操,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我说那些有钱的,怎么前几日风风火火地跑了!原来是早就听到风声!老子就知道这群当官的龟儿子心最黑!只放消息给有钱人!”
这话一出,众人闹得更凶了。
阿芜听了几嘴,结合昨日那小厮的话,瞬间明白了一切。她明明站在满是人的长街上,却突然觉得全身很冷,幼时绝望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五岁那年的寒风仿佛跨过十年的时光,在炎热的蜀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一次呼呼地吹在她的身上,冻得她直打哆嗦。
他们,整个斗城剩下的人,好像是被抛弃了......
然而,众人在城门口闹了一整日,闹得累了、饿了、渴了、再也没有力气了,也没见有一位官兵前来。
众人闹了一整日,阿芜也在客栈旁那个很隐蔽的角落里坐了一整日。
入夜后,城内起风了,吹在手臂上泛起丝丝凉意。阿芜望着或坐或躺在长街上的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他们怎么闹都是没用的,城内说得上话的人都已经跑了。
她想劝大家回家,事情或许还没有那么糟糕,因为她兄长还在城中,还有许多仙门世家的仙使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和那些当官的不一样,他们不会抛下斗城,他们是来救斗城的。
阿芜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趴在膝盖上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再醒来时,天色灰蒙蒙的。原本聚集在街上的人全都不见了,长街上空荡荡的。
阿芜以为他们都回家了,也站起身往客栈走。
正在此时,突然有两道人影从长街另一头向这边跑来。前面那个人影十分瘦弱,跑得跌跌撞撞,好似下一刻就要跌倒,后面那倒人影健步如飞,一眨眼便要追上前面那人。
前面的人边跑边喊:“有人吗!谁能来帮帮我!”
是阿怜!
阿芜快步跑过去,按照兄长教自己的那般,从怀中摸出一道黄纸符,掷向后面那道人影,“定。”
那人瞬间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芜扶起跌在地上的阿怜,“阿怜,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你怎的还在外面?”
阿怜颤抖着肩膀抬起头,一双眼里全是泪水,她紧紧握着阿芜的手,“阿芜!我......我阿爹和阿娘......全死了......”
她一把抱住自己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放声痛哭起来,泪水将阿芜的肩膀都打湿了。
阿芜扶着阿怜回到客栈门前,她一脚踢开虚掩着的大门,确认没人后才带着阿怜进了客栈,又转身将大门锁上。
“现在已经是午时了。”阿怜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城里全是怪物......”
阿怜看着阿芜,眼睛因为哭过还红肿着,“大家都死了,阿芜我们也会死吗?”
阿芜安慰她:“不会的,我阿哥还在城里,我们去找我阿哥。”
她不知道城里到底怎么了,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起来。
阿怜摇头:“没用的,昨晚来了好几个仙使,他们都受伤了,你阿哥也受伤了。”
“我阿哥受伤了?!”阿芜道:“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来帮我阿爹。”阿怜指着客栈外面的长街,“那些人里有很多人变成了怪物,它们杀死了其他人,然后......又杀死了我阿爹。”
“我躲在柜台下面,躲了很久,直到听见你阿哥的声音我才出来。我看见了你阿哥,他和其他仙使在一起。”
阿怜又开始哭,“我听见那些仙使的说......说斗城没救了,我们都得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阿芜问:“我阿哥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听到他们说申时的时候怪物的功力最弱,他们想试试看能不能合力打开城门。”
阿怜似乎是累极了,说了没几句话就睡着了。阿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推开一道小缝,注视着长街。
申时刚到街上便传来几道极小的交谈声,阿芜立刻将窗户推开,在几道人影中一下子便找到了兄长。
他穿着一袭青色的袍子,上面全是斑斑血迹,阿哥一头束好的发也微微凌乱,左手手掌上缠着纱布,阿芜看不见,但她觉得那掌心里的纱布肯定已被血迹染红。
“阿哥!”阿芜撑着窗户轻声唤道。
楼下那道青色的影子瞬间僵在原地,随后,他抬起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阿芜。
阿芜唤醒阿怜,两人跑下了楼。
“阿哥,我......”阿芜站在兄长面前,看着他面上的表情,突然后怕起来。
男子抿着嘴没说话,用极平淡地眼神看着阿芜,“你现在胆子大了,我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是不是?”
阿芜低着头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
其他几名男子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四周,催促道:“白沂兄,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白沂看了一眼阿芜,“老实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随后转身和那几名男子走到城门口。
阿芜不懂什么是修为,也不懂什么是功力,她只是看到阿哥和其他几名仙使手中发出各色的光芒,佩剑在空中盘旋着。
她看到城门缓慢地向内一点点被拉开,一片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金黄色的光芒洒在地上,带着生的希望。
“阿芜,我们能出去了!”阿怜激动地握住阿芜的手道。
阿芜笑着道:“我都说了,我阿哥是最厉害的,即使受伤了他也是厉害的。”
就在他们都以为能出去时,地面开始震动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又密集又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城门口靠近。
几名男子面色一变,互相交换一个眼色,“白沂兄,你修为最高城门就交给你了,我们去解决后面那群邪物,动作要快!”
白沂点头,头也不回道:“阿芜你们过来。”
待阿芜她们走近后,他又道:“阿芜,一会儿阿哥让你走,你就带着阿怜出去,你们去金陵找叔叔。”
阿芜抬头望着半空中的兄长,“那阿哥呢?”
白沂顿了一下,神色自然道:“我解决完城内的事就去找你。”
阿芜皱着眉头看着兄长。
白沂望了眼身后密密麻麻的邪物,声音中带了几丝着急:“你记住阿哥的话了吗?!”
阿芜慢慢点头,哑着嗓子道:“我记住了。”
白沂专心催动城门,随着城门越开越大,他额角也隐隐冒出青筋,一丝血迹顺着嘴角往下淌,他赶忙拿袖子抹了抹,又低头去看妹妹,见她老实站在城门边,又神色自若地收回手。
“白沂兄,我们出不去了,你带着她们出去!”
“出去后去通知四大门派,斗城这事不简单!”
一道肉体被穿透的声音之后,那男子的声音彻底消失。
白沂仿佛没听见,连头也没回,只是加力催动城门。
大片大片的光从门缝处照进来,那门缝已足够两人通过,白沂将佩剑钉在城门前,朝阿芜道:“快走,去通知人!”
阿芜站在原地望着兄长,泪水渐渐涌出眼眶,她抬手抹了一把泪,拉着阿怜走到门边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白沂双手无力地从剑柄上滑落下来,他头抵在剑上,喘着粗气。
“阿哥,我再也不等你了。”
一双白色的靴子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他顺着靴子往上看,是阿芜满是泪水的脸。
阿芜蹲下身紧紧抱住兄长,就像五岁那年在家门口的雪地中那样。她张开手心,里面是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黄纸符,她若无其事地拍了几下兄长的背,“阿哥,我走了。”
白沂原本悬着的心听到这话又落了回去,他轻声道:“好。”
阿芜站起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兄长,半晌,她别开头,“移。”
阿哥,这次是我骗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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