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嬷嬷作为俞婉言的乳母进入俞府之时,主母时清怡已经与陶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陶氏当时才十五六岁,眉目娟秀,为人伶俐,很是讨喜。
时清怡生产之后,陶氏隔三岔五就过俞府来探望。而时清怡因为俞行敏常常外出,不能陪伴在身边,产后虚弱的她自然对好姐妹的到来十分欢迎。
“有一次老爷恰好在府中,陶氏与夫人说完话走了,奴婢去厨房给夫人拿药。路过书房的时候,却看见陶氏与老爷在书房门外说话,书房与府门口隔得远呢,从兰汀榭到府门口,可是一点都不顺路。”
俞婉言道:“那么爹爹对陶氏,可曾流露出一星半点不同的意思来?”
“这倒没有,姑娘放心。”兰嬷嬷怕俞婉言多想,连忙否定:“老爷经常不在府中,一回来啊,必定会先来陪伴夫人。他与陶氏也就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夫人房中,一次就是奴婢撞见的书房门口。奴婢还留心听了一会儿,老爷对陶氏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越礼之处。”
俞婉言点点头,以父亲对她的疼爱,便可以看出他与母亲的感情,不是作假。
“我相信父亲。”俞婉言道:“嬷嬷,你继续说。”
兰嬷嬷顿了顿,又继续:“后来,夫人的身子一天一天地坏下去,老爷急得不行,请了许多名医,都说想要完全好起来是不成了,只能一年一年地拖着。
就在老爷和夫人就要绝望的时候,听到一位卖香料的商人说有一种香料,可以调理产后失调。老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重金求购,才得了一小盒,日日给夫人点着。”
俞婉言倏地站起来,像是椅子上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得她再也坐不住了。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侧照着她的容颜,一半佳人,一半鬼魅。
兰嬷嬷被俞婉言的神色吓了一跳:“姑娘?”
俞婉言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闭了闭目:“嬷嬷,说下去罢,我没事。”
兰嬷嬷咽了一口口水:“点了香以后,夫人的确好转得很快,有时还能带着俞少爷逛街吃东西。但是那香少呀,很快就用完了。老爷再去找,香料商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原来的店面,已经变成了粥铺。
没有了香料,夫人像被水抽干的花似的,很快就枯萎了,短短一个月,就去了。”
兰嬷嬷想到夫人临终前的那一幕,忍不住哭了,那么和善美丽的人,为何老天爷不能多留她几年,让她好好地看着儿女长大。
“临终之时,娘亲请求父亲娶了陶氏,因为在她眼里,陶氏是最不可能薄待我和哥哥的人?”俞婉言接过话头。
兰嬷嬷用袖子拭了拭泪,抽噎着:“对,那时候陶氏为夫人吃斋念佛一个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风一吹就能吹跑似的。夫人特别感动,求着老爷娶亲。老爷原本不愿意,可是夫人握着老爷的手,一双眼睛哀哀地看着老爷,就这么一直看着,不肯咽气。老爷--老爷就答应了。”
剩下的事情,不说,两人也明白。
“嬷嬷,收一收情绪,擦干净脸,别让人看出来。”俞婉言语调平静,听起来却如雨后梧桐,点点滴滴都是凉意。
“姑娘,你以后要怎么办?陶氏是嫡母,她两个女儿也不是吃素的。老爷常常不在家,大少爷又被陶氏吃得死死的。大概只有嫁人离了俞府,才能自由过日子。可是,可是你的亲事,要经过她呀,她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么?”
兰嬷嬷本来还沉浸在往事的伤感之中,越嘀咕越觉得不妙,不免又哭了一回。
“嬷嬷说的似乎条条都没错。”俞婉言忽地一笑:“但是么,总归是不一样的。”
兰嬷嬷一脸疑惑地看着俞婉言,俞婉言摘下瓶中的一朵白兰花,拿在手中把玩:“对,一定会是不一样的。”
手中的白兰花散发着香气,惹得俞婉言的指间衣上都染上了香。兰嬷嬷恍惚之间,想起多年前,夫人在床边给姑娘绣肚兜,也是这样的专注神情,然而细细一看,又分明全然不同。
“嬷嬷,去把挽云浮月叫进来,我有事要吩咐你们三个。”
兰嬷嬷此时已经平复了情绪,答应着出去了。不多时,挽云和浮月都进来,大约是知道姑娘有重要的事情要说,面上都带着认真的神色。
小香炉里的落梅香袅袅地熏着,待俞婉言说完,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好好记着,小心行事。”
三人连忙应了,浮月看了看天色,道:“姑娘,多儿今早买了不少新鲜菜,我给姑娘做饭去。”
陶氏对兰汀榭不理不睬,连带着其他人对兰汀榭的人都不爱搭理。俞婉言索性让下人们一起动手,把一间小杂物房改成了厨房,自己关起门来做饭吃。反正皇上给的赏赐颇丰,够她挥霍一阵子了。
“去罢,我眯一会儿,不要打扰。”俞婉言道。
三人行礼退下了,俞婉言微合一会儿眼睛,复又睁开。清亮的目光在日日起居的寝居内环顾一番,最后落在多宝格上。这兰汀榭本来是父母的居所,母亲逝世以后,父亲每每睹物思人,都哀伤不已。陶氏就劝父亲搬出来,留给俞婉言住。
多宝格是父母亲成亲的时候置办的,传下来多年,一直好好的没有坏。算起来比她年纪还大,是个古物了。
据兰嬷嬷说,多宝格里有个破旧的匣子,里面装着母亲在世之时未做完的针线。母亲病重的时候,亲自把它们收拾了,再也没有打开过。
母亲的遗物,除了最亲近最怀念她的人,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打开去查看。母亲当初,应当也是这么想。
眸光微亮,俞婉言走到多宝格前,踮起脚才取到最上层的匣子,上面挂着一把玲珑锁,需要拨对三个字,才能打开。
偏头想了想,俞婉言选择了父亲母亲的名字,都没有成功。最后,俞婉言拨了自己的名字。果然,玲珑锁响了一下,啪嗒一声打开了。
这是母亲给她留的,俞婉言抱着陈旧的匣子,一时间心绪难平。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柔和的手,在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抚慰着她。
匣子里面有一条鲜亮的水红肚兜,上面绣着一只白胖的鲤鱼,虽然只得一半,依旧活灵活现。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张绣像,各色卷起来的丝线。
俞婉言展开绣像,上面绣着一位在水边折花的美人,美人隔着一条清浅的小溪水,去够岸上盛开的水莲蕉,堪堪露出侧面柔和的轮廓。
这侧面的弧度与俞婉言有八分相似,想必就是母亲了。绣像右下角还有几行小诗: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落款是子涟。
看来这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因为父亲的表字,就是子涟。
俞婉言折好肚兜和绣像,匣子里,就剩下了各色丝线,别无它物。
难道她想差了?俞婉言皱起眉头,纤手在匣子里拨弄着。忽地注意到一卷浅蓝色的丝线,上面插着几根针。
手触上针线,俞婉言细细地摩挲了一阵,发现其中一根针上,手感略粗糙。目光一凝,她拔出那一根针,放在阳光下细细看。
针上密密麻麻的,似乎刻着什么东西,然而实在是太细了,分不出来是图案还是文字。俞婉言看的眼睛都酸了,最终放弃。
听闻有能工巧匠能在核桃上刻一整本巨著,想必在针上刻字,也不是难事。神农门的人找的,应当就是这东西了。不知道这根针,关系到什么惊人的大秘密呢?
出了一会儿神,俞婉言把针重新插在丝线上卷好,锁上,放回多宝格内。
“姑娘,姑娘,可以用膳了。”门外传来浮月的声音,俞婉言又回头看了一眼多宝格,转身离开。
才推开门,便听得有人笑道:“哟,这饭菜的香气,真是诱人,大姑娘关起门来过日子,倒是比以前还舒坦。”
挽云听得直皱眉,这声音,这语气,一听就知道是春雨的声音。她从兰汀榭出去之后,转到了落虹堂,知道陶氏不喜俞婉言,乐得当个马前卒,处处与兰汀榭的人作对。
俞婉言连眼风都没飘过去,兰嬷嬷咳了一声:“没事就关门罢,小心饭菜的香味飘出去,吸引了无关的人和狗,那就不好了。”
这是把春雨和狗放在了一处,春雨气得面皮紫涨,指着兰嬷嬷道:“你一个腿瘸的老奴,得意什么。才从乡下回来不久,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我们夫人说了,要大姑娘过去立规矩。大姑娘已经多日未向夫人请安了,就算是得了陛下的赏赐,也没有把孝道抛在脑后的道理。若是传出去,大姑娘的名声可不好听。去还是不去,大姑娘自己掂量着罢。”
说完,丢下一句“哼”,甩头走了。
浮月哼了一声更大的,走过去狠狠关了院门。兰嬷嬷侧头问俞婉言:“姑娘,你要去落虹堂请安么,那边明显是不安好心呢。”
俞婉言道:“这个稍后再说,我饿了,要先用膳。”
兰嬷嬷见姑娘不紧张,也就不说什么了,自去伺候姑娘用膳。
春雨气急败坏地回到落虹堂,自然是添油加醋地把兰嬷嬷的话和俞婉言的冷淡都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最后道:“夫人,大姑娘已经全然不把您放在心上了,您可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啊。”
陶氏气得面色雪白,锤着案几连说了三个“好”字。邢嬷嬷连忙端过一杯热茶:“夫人莫气,气坏了自个儿就不值当了。”
“哼,再让她得意两日。”陶氏来回走了两步,瞧春雨还巴巴地跪着,怒从心起:“你还在这儿作甚,等着领赏么?滚!”
春雨吓了一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麻利地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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