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雨城进入美杜莎旗舰的过程, 可以说是十分顺利。
他开着小型飞行器，绕过高温的蓝色能量柱，来到了旗舰附近。
深空之中, 旗舰犹如一片庞大无比的银色落叶, 静静漂浮在深蓝色的浩瀚宇宙中。
而后，便如同姚宁所说的，他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吸引力。那股吸引力引着小型飞行器, 缓缓靠近了巨大的银色旗舰, 进入了旗舰侧面的一个入口。
飞行器顺着一道极其光滑的隧道缓缓前行着, 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一个银白色的圆形大厅。
圆形大厅高而辽阔，飞行器降落在大厅中央，宛如一只拇指大小的蜂鸟, 停在房间地板上。
傅雨城犹豫了片刻, 将“寂蓝之月”和“死神之翼”插入了后腰佩尔修斯已经启动, 他离开光之塔的时候, 便将这两件魂武也带在了身上。
而后，他缓缓走下了飞行器。
“刷刷”随着几声轻响，大厅银色的地板上，忽然冒出了一张桌子和两张单人沙发。
傅雨城不由得微微一愣。
就在这片刻之间，单人沙发的旁边，又迅速冒出了几个人形。人形的模样, 看起来是一名管家, 以及数位女仆。
这些桌椅和人形, 都是银白色的。
傅雨城轻轻蹙起了眉头，看来自己估计得没错，这整艘旗舰，都是流体性质的变形金属，可以幻化出任何东西。
银色的管家弯了弯腰，机械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傅先生，请坐。”
傅雨城对管家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他刚刚坐下，旁边的桌子上面，又冒出了两个银色茶杯。
管家伸出手，手上出现了一只茶壶。他略微弯下腰，把一股热腾腾的茶水倒进了杯子“傅先生，请用茶。”
傅雨城盯着那透亮的红色茶汤，略微犹豫了一下。
闻起来，倒是上等的红茶。
管家笑了笑“既然傅先生已经到了这里，难道还担心这茶水有毒不成”
傅雨城看了他一眼，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美杜莎的茶水，不知道和人类的茶水，有没有什么不同”
“美杜莎”管家把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嗯，是了，这是人类起的名字。傅先生请放心，这壶茶水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可以放心饮用。”
傅雨城不再拒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赞道“好茶。”
“的确是好茶。”随着这个声音，大厅银白色的墙壁，缓缓出现了一个圆形的门洞。
一个人缓步走了出来。
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身形颀长而矫健，黑发黑眼肤色白皙，眼尾微微下垂，是一副温柔优雅的好长相。
只是他那对漆黑的眼珠，仍然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无机质金属光泽这是一具人造躯体。
傅雨城放下手里的茶杯，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这个看起来十分温柔的俊美男人，自然是美杜莎的“最高统帅”。
统帅点了点头“我本来并不想见一个人类。但是我觉得，你值得这份尊重。”
他稳步走了过来，优雅地在傅雨城对面的沙发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红茶“你是两个世纪以来，第一个给我造成损失的人类。”
傅雨城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你错了。给你们造成损失的人，不是我，是我们。”
“是这样吗”统帅品味着他这句话，忽然又笑了，“那我也要纠正你一点，不是我们，是我。”
傅雨城蹙眉看着他，统帅含笑不语，慢慢抿了一口红茶。
不过片刻，傅雨城便隐隐明白过来。
不是我们，是我。
美杜莎文明并不是复数生命体。一艘旗舰，十一艘星舰，这些变形金属可以幻化出无数人形，但是精神本源，只有一个。
就是他面前这位统帅。
统帅把茶杯放在桌上，挑了挑眉毛“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果然很聪明。我的文明形态，和人类文明十分不同。你刚才接触的那些人形，那些管家和仆人，他们只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精神力分散出去的小小触角。”
傅雨城点头道“原来如”
他那个“此”字还没有说出口，幽蓝弯刀已经划出一道鬼魅般的死亡弧线，向统帅横掠去
统帅没有躲避，小半个头颅缓缓滑落，露出光滑的银色断面。
那半个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便融入了银色的地板。
统帅剩下的半个头颅，蹙起了仅剩的一条眉毛“你想杀我”
他用一只眼睛看着傅雨城，似乎有些疑惑“可是，你应该明白的，三级文明的精神力，完全脱离于肉身而存在我的躯体无穷无尽，你是杀不了我的。”
他说话的时候，头颅已经恢复了原状。
傅雨城冷冷道“所谓的精神力，也是一种波，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如果这段波与魂武发生共振，自然有可能被湮灭。”
统帅微微一笑“你这个人类很有想法，也很有意思。”
他似乎对傅雨城起了一点兴趣“要不，我们玩个游戏我用精神力本源陪你玩，看看你能不能伤到我。”
傅雨城微微一愣，他还没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统帅已经轻轻击了击手掌“一、二、三开始。”
身边的景象迅速变幻着，几乎是一瞬间，银色的大厅就不见了。
烈日炎炎，绿荫如盖，蝉声噪鸣。
傅雨城坐在小小的秋千上，眨了眨眼睛。
他的身体好像变小了。这双稚嫩的手掌，分明是他七八岁的样子。
小小的秋千，轻轻地荡了起来。身后的人推着秋千，声音低沉而柔和“阿渊，小心点。”
那是兄长的声音。
傅雨城呆了呆，而后几乎是僵硬地，缓缓回过头。
兄长俊秀温和的面孔带着一点笑意“阿渊，怎么了”
傅雨城喃喃道“哥哥”
他猛地跳下秋千，狠狠抱住了对方的腰“哥哥，阿渊好想你。”
兄长摸着孩童纤细的后颈，低声道“我也想阿渊。”
“咔嚓”一声脆响，兄长扭断了幼弟的脖子，毫不犹豫。
统帅低头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的神色，低声道“第一局，你输了。”
场景又变了。
下雨了
这里是工业区吗
可是，工业区怎么会下雨呢
傅雨城仰躺在地上，细细的雨丝落在他的睫毛上，凝起一层绒毛般的细小水珠，白蒙蒙的。
对了，当工业区需要冷却爆裂管道的时候，就会喷出大量的水雾，进行局部降温。对于附近的居民而言，就像下雨一样。
自己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是遇见老师的那一天。
傅雨城闭了闭眼睛，吃力地坐了起来。他在一条小巷里，背靠着一堵湿滑的墙壁，半个身子都坐在肮脏的泥水里。
巷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撑着一柄残破的旧伞，出现在蒙蒙的雨幕中。
他似乎发现了傅雨城，加快步伐走了过来，毫不在意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裤脚。
傅雨城喃喃道“老师”
老师弯下腰，伸出了手“孩子，跟我回去吧。”
傅雨城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他似乎想抵抗这种温情，也知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他握住老师的手，起了身。
老师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抱进怀里“可怜的孩子。”
傅雨城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心口一凉。
一柄生锈的伞尖，从背后洞穿了少年单薄的胸膛。
统帅抱着那具绵软瘦弱的身躯，看着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忍不住摇了摇头“人类真是难以理解。”
傅雨城再一次睁开眼睛，神色还有些迷茫。
他勉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皑皑冰原，细碎的雪花如同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地从铅灰色的苍穹中洒落，轻柔而冰冷。
远远地，一个少年跑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条肥嫩的大鱼“雨哥，你看，我抓到鱼了”
傅雨城恍惚了一下，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少年跑到了近前，雪白的脸上带着笑意“你喜欢吃烤鱼吗我烤给你吃好不好”
傅雨城勉强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嗯。”
少年欢欢喜喜地支起了烤架，又有些犹豫“雨哥，可不可以把你的刀子，借给我剖一下鱼”
傅雨城迟疑了一下，把腰间的弯刀解下来，递了过去。
少年轻轻翘起了唇角。
果然啊，还是这样
这个人的精神力，已经受了两次重创。而这一次，就是结局了。
统帅伸出手，想接过那柄幽蓝弯刀。
下一瞬间，他只觉得脖子一凉。
他看到自己失去头颅的躯体，软软倒下，脖颈中腥热的血液喷了一地，迅速凝固成一滩暗红色的薄冰。
傅雨城缓缓站起身，低头看着那颗少年的头颅“你用他的脸演戏，让我觉得恶心。”
天旋地转间，所有的场景都消失了。
统帅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他的精神本源，受了重伤。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轻咳了两声“咳咳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上了两次当，故意让我伤害你的精神力，最后引得我放松了警惕”
傅雨城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眸，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的精神力受创太深，连说话也没有足够的力气。
统帅低低喘息了两口气，忽然狠狠扬手
傅雨城咬了咬牙，他想要躲避，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他猛然轻身后掠，以一种不可能的速度，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串柳叶利刃
一对硕大无比的幽蓝羽翼，在傅雨城身后缓缓展开。
“这是什么东西”统帅望着那对羽翼，神色略微迷茫了一瞬，随即又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你在我的地盘耍花样，没有任何意义。”
他缓缓闭上眼睛，大厅的墙壁上，渐渐冒出无数的箭头这些锋利无比的箭头，从无暇的银白色，慢慢变成了滚烫的通红，它们带着一股股流火般的轨迹，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猛地向傅雨城袭去
眼看避无可避
傅雨城心念电转，死神之翼陡然合拢，将他包裹其中
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猩红的箭头落了一地，而后慢慢融入地板。
统帅盯着傅雨城，忽然笑了笑“倒是有点本事。”
而后，他缓缓扬起双手，随着这个手势，银色的地板如同波浪一般蠕动起来
陡然之间，一条庞大无比的银色巨龙，从地面钻了出来那条巨龙张开熊熊燃烧的血盆大口，咆哮翻卷着向傅雨城袭去
傅雨城心中明白，在这艘巨大的旗舰之上，对方的花样无穷无尽，他根本不是对手唯一的办法，只有杀了对方。
银色巨龙发了疯一般地追逐傅雨城，他只能依靠着死神之翼，极其狼狈地闪躲着，数次几乎被巨龙口中汹涌的火焰击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没有时间了。
小漠还在撑着，保护着戴森云
傅雨城狠狠咬了咬牙，精神力一阵剧烈激荡，硕大的死神之翼，陡然化为了漫天蓝羽
他失去了唯一的保护。
统帅微微一愣“你想找死”
下一瞬间，这些纷纷扬扬的幽蓝羽毛，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死亡之网，狠狠将这位美杜莎统帅，死死固定在墙上
傅雨城反手一甩，“寂蓝之月”呼啸脱手
一瞬间，刀光闪耀
他要用“死神之翼”，将对方的身体连同精神本源，死死地束缚住而后，再用“寂蓝之月”，将其彻底湮灭
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失去了武器和保护，巨龙锋锐的滚烫獠牙，狠狠穿透了他的左侧肩胛骨，毫不费力地将他提了起来
傅雨城完全不管肩头传来的撕裂剧痛，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盯着呼啸而去的“寂蓝之月”
说时迟那时快，“寂蓝之月”已经到了统帅面前
要成功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统帅身上覆盖的蓝色羽毛猛地激荡起来，迅速重新结为一对巨大的幽蓝翅膀
这对翅膀陡然展开，挡住了“寂蓝之月”的去路
“哐啷”
“寂蓝之月”颓然落地，“死神之翼”也被击溃，蓝羽漫天飘扬。
功败垂成。
傅雨城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会”
死神之翼，怎么会保护美杜莎
这怎么可能
统帅从墙上，缓缓滑落在地。
他闭着眼睛，靠着墙壁歇息了片刻，而后十分吃力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傅雨城面前。
不知何时，硕大的银色巨龙已经消失。
傅雨城跌倒在地，肩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大滩鲜血在身下迅速蔓延开来。
他趴伏在银色的地板上，漆黑的发丝凌乱不堪，俊美的脸庞上全是血污，显得那么狼狈绝望，又那么茫然迷惑。
为什么
死神之翼，为什么要背叛自己，保护美杜莎
傅雨城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团深深的迷雾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明白。
他有种感觉，只要越过这团迷雾，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
统帅低头看着傅雨城，温柔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怜悯之色“本来，我为人类留了一条活路，就是那份圈养协议。可是如今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轻轻挥了挥手，地面上缓缓浮起一面虚拟屏幕。淡蓝色的屏幕上，倒映着整个太阳系。
那颗小小的红色太阳，在深邃的宇宙背景下，像一颗脆弱的水晶制品，它是那么孤独渺小，又是那么璀璨美丽。
不知道为什么，统帅犹豫了片刻。他摇了摇头，终于抬起手，按向屏幕旁边的红色按键。
傅雨城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等等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统帅手上微微一顿“你还想问什么”
傅雨城低低喘了口气，声音极其嘶哑“太阳系在宇宙之中，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星系太阳的恒星等级很低，位置又在银河系边缘，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统帅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他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精神本源，记得这个星系的坐标，记得某个特殊的时间点所以我来了。然后我发现，人类这种生物，是很好的精神力养分。”
说到这里，统帅笑了笑“不过，再好的养分，我现在也不想要了。”
他抬起手，食指向红色按键落去。
傅雨城低声道“莫上将，你全都忘了吗”
他的声音非常轻，但统帅却忽然愣住了。
那根修长的手指，险险悬停在按键上方，距离按键不到一公分，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统帅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茫“你你在说什么”
傅雨城咳了几声，勉强压下了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儿“莫上将，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或者，我应该直接叫你莫寒川”
统帅呆呆站着，忽然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遥远的东西，在脑海深处呼唤着自己。
莫寒川莫寒川
非常熟悉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这个名字，到底是
傅雨城死死盯着对方的神色，哑声道“看来，我猜对了。”
统帅喃喃道“什么猜对了”
傅雨城看了他一会儿，而后闭了闭眼睛，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全部猜测。
“莫上将，两百年前，你偶然发现了柯伊伯战役的真相你怀疑荣谦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私欲，用同胞当祭品，向美杜莎妥协求饶。后来，又因为杜月衡的死，你和荣谦彻底撕破脸，他剥夺了你的精神力，将你流放地球。”
“你在地球苦苦度日，心中郁愤难平。某一天，你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养子，竟然拥有控制时间的能力你大喜过望，依靠养子的能力，恢复了自己的精神力。”
“而你的能力，是s级的绝对复制你忽然有了个想法，你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你想变得强大，你想回到美杜莎来到太阳系的那一天，打败这个三级文明，挽救人类。所以，你复制了养子的能力时间控制。”
“你想扭转人类的悲剧，你想挽回好友荣谦，你想拯救杜月衡。”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带着残余的第四舰队，离开了太阳系。你在深空航行中，发现可以通过吸收他人的精神力，壮大自己的精神力要对付美杜莎，你必须变得比它更加强大，更加残忍。你可能犹豫过，也苦苦挣扎过，最后终于选择对舰队成员下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冷漠，越来越麻木你开始变得不像一个人类。而你的舰队，再也没有其他活人了，只剩下你一个。到了某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你甚至不再需要躯体于是，你开始尝试时空跳跃。”
“可是，这么庞大的一支舰队，时空跳跃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带着你的第四舰队，在漫长的岁月中，在时间的长河中，反复回溯追寻，不停地自我进化渐渐地，你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来自何方到了后来，你只记得两件事地球的宇宙坐标，以及美杜莎来到太阳系的时间点。”
“那一天，你终于成功了。”
“你在准确无误的时间，出现在了准确无误的地点。你来到了太阳系，在柯伊伯小行星带，遇见了荣谦的深空舰队。但是，你已经不记得，这位昔日的至交好友了。”
“你和人类发生了第一次信息接触。你的署名，是一段短短的波浪线，那是你曾经的姓氏，莫的首字母，但你已经不记得它的来历了。你的好友荣谦，他接到这段信息之后，为你起了一个首字母也是的代称。”
“美杜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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