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霜雪正是凶猛的时候,傅平章在书房骂骂咧咧大半个时辰犹不解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是她爹,她的亲事老子还做不得主了?”
“老爷,小心气坏了身子,安宁最听我的话,待会我和她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还要老子哄着她嫁人不可?”
“哄着谁嫁人?”傅佑远推门入室,深色笔挺的衣袍卷着少许雪花,他扬手掸了掸,清冷的的眉间染上了笑意,柔声询问,“谁给父亲气受了?”说着话,他解下披风,执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动作优雅的递给傅平章,傅平章接过茶,脸上浮起丝古怪的神色,“还不是你长姐,有人给她说了门亲,我看她似乎瞧不上。”她也不想想,冲着她和离过的身份,有人肯娶她就不错了,她还有脸摆架子了?
京城遍地是达官显贵,人家明面上不与她计较,暗地都把账记在傅佑远头上。
“佑远,你升官接她入京已仁至义尽,再她留在府里,迟早会连累你。”
到傅平章这个岁数,升官发财是没希望了,他将所有都寄托在独子身上,傅佑远虽是庶出,可极为争气,十九岁高中状元后毅然决然去县城为官,不骄不躁,从七品县令做起,仅仅两年就连跳三级,半年前查了那宗震惊朝野的贪污受贿案而名震京城,因此,皇上破格提拔他为大理寺少卿,可谓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他不能让任何人毁了儿子的前途。
呷了口茶,傅平章越想越恼,恶狠狠瞪着旁边妻子,“廖家那门亲事是你做的主,安宁过得不好也是你亏欠了她,与佑远何干,佑远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有人拿她做文章抹黑佑远,别怪我当爹的不给她留情面。”
言谈间,眸色微敛,内露凶光。
郑氏脸色煞白,身子轻轻哆嗦着,咬唇轻启,“我会和她说的。”
“还不快去。”
郑氏神色僵硬,绷直的脸硬挤出个笑容,傅平章看得来气,拍桌怒吼,“还杵着干什么?”
郑氏惊得跳了起来,反应过来后慌慌张张退了出去,外边寒风瑟瑟,冷风吹得她手脚冰凉,却不及心头酸涩。安宁不遭丈夫待见皆是她害的,当年廖家上门提亲她如果没有被廖家权势财富迷眼而应下那门亲事,安宁就不会变得郁郁寡欢,傅平章说得没错,是她亏欠了安宁,那时她只琢磨着安宁嫁进廖家,她就有了廖家撑腰,傅平章再看重傅佑远母子都不敢休了她,以致于不曾关心过安宁在廖家过得好不好,明明她好多次看到安宁身上有伤,却不曾往深处想,要不是傅佑远查到廖家鱼肉百姓贿赂官员,廖家做的事一桩桩被揭开,她竟不知安宁在廖家过得生不如死。
她忍不住想,安宁不与她抱怨诉苦,是否知道自己弱懦无能帮不了她,所以才不得不默默忍受。
其实有些事稍微细想就能明白,为什么出嫁前言笑晏晏的安宁嫁人后越来越沉默,为什么她四处炫耀廖家人赠的礼时安宁会出现痛苦难耐的表情。
她虚荣的享受着廖家人的好处,安宁却被他们打得死去活来,连逃的地儿都没有。
之后捡回条命,又遭丈夫嫌弃。
旁边嬷嬷见她眼眶通红,随时会落下泪来,缓缓将暖手炉递过去,“夫人,可要去静园?”
郑氏回神,轻摇了摇头,“大小姐身体可好些了?”
自打回府,安宁身体就不好,每年入冬前前后后得病个两三回,京城寒气更甚,进京半个月,静园飘出的中药味似乎没断过,清晨贵客到访,她也只遣了丫鬟来说身体不适,合情合理的解释落在傅平章耳朵里却成了她忤逆不孝的事实。
“大夫说好些了,就是双腿有点麻烦。”
郑氏皱紧了眉头,“她身边若是差人,再拨两个丫鬟过去,我看佑远是真心敬重她,下人们应该不敢怠慢她。”说起自己庶子,郑氏心情复杂,年轻时她没少为难他们母子,却不想傅佑远以德报怨,救了安宁不说,还请大夫给她治病......
不怪安宁依赖他,比起为她出头的傅佑远,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值得她依赖。
书房里不知傅佑远说了什么,傅平章哈哈大笑,傅佑远的笑声则小很多,郑氏掖了掖眼角,满腹酸楚,儿子和女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同郑氏心情不同,王嬷嬷听得额头突突直跳,心道老爷还是不长记性,吃了这么多次亏还敢在少爷跟前说大小姐坏话。
谁不知少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对大小姐不敬。在晋城时,廖家人入狱,大小姐被接回府,府里下人们众说纷纭,有说大小姐不守妇道被休了的,有说大小姐忘恩负义的,流言蜚语弄得府里乌烟瘴气,不知怎么传到少爷耳朵里,少爷笑眯眯听着,时不时询问几句,他生得好看,说话又轻言细语,甚得人喜欢,他随意问两句,下人们便知叽叽喳喳无不言言无不尽,少爷听得心情好,邀请了好些丫鬟婆子及小厮去院里喝酒,边喝边聊。
那几天,受邀请的下人们别提多得意了,走路眼睛都是长在头顶的。
谁知,当夜去的人全部醉死在院子里,尸体横七竖八躺着,触目惊心。少爷命她们清理尸体时,手里还拎着夜里没喝完的酒,颇有意犹未尽的样子,见着她,脸上的笑比朝霞还灿烂,醉醺醺喊她,“王嬷嬷,有机会请你喝酒啊!”
吓得她抖了个激灵,暗暗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过话,无比庆幸自己因着心疼大小姐遭遇从未多言过,饶是如此,仍让她心惊胆战了好多日,直到大小姐病情好转,整个人由内到外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才慢慢忘了那件事,此刻听着书房里的笑声,她生生抖了个激灵,稳稳扶着郑氏,“夫人,大小姐的事就让老爷做主吧。”
不多栽几次跟头他还不长记性!
夜幕降临,晚膳后傅平章回到房间莫名奇妙发起烧来,郑氏吓得手足无措,忙唤管家去请大夫,大夫把脉后说是水土不服染了风寒,服几味药再说。
傅平章恹恹躺在床上,嘴里骂不停,“去他娘的水土不服,老子十几年前就常来京城了.....”
郑氏边抹泪边拧帕子给他敷额头,闻言,细声安慰,“老爷,咋还能跟十几年前比,咱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烧得浑浑噩噩的傅平章:“......”
“滚!”
那厢闹得鸡飞狗跳,静园却是静悄悄的,丫鬟端着水盆出去了,安宁独自坐在窗边,窗外飘着雪,映着晕黄的光晶莹透亮的洒落,她摊开手掌,雪花零零落落落入掌心,冰凉刺骨,寒彻心扉,她缩了缩手,随即又稳稳摊开。
来来回回伸缩着。
绿蚁折身回屋,想提醒她身体还没好,目光移到她寂寥的眉间,欲言又止,过去将窗户掩上些,说起东山院的事来,“老爷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将夫人赶出屋了。”
“白天还神采奕奕,怎么会突然发烧?他不是最惜命的吗,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谁知道呢!”红泥努嘴,惜命又如何,阎王要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就像搬家这事,他请再多镖局护送又如何,路上还不是遇着土匪,命是老天爷给的,老爷造孽太多,活该身体反反复复不好,“小姐,你等着吧,老爷这病没三五月好不了,看他有没有心情给你张罗婚事!”
红泥觉得老天报应,在晋城便是如此,但凡老爷开始作妖就会生病,有年甚至持续了大半年才康复。
这次搬来京城,老爷欣喜若狂四处打点关系,他都病了,看他怎么应酬。
红泥不觉得自己落井下石,老爷做的事太过绝情,小姐跟廖家结亲,老爷从中得了多少好处?廖家倒台,小姐回府他便翻脸不认人了,少爷升官全家搬来京城,老爷瞒着消息不说,命人偷偷打包行李,要不是少爷心细派人接她们,她们还在晋城的宅子里呢。
凉薄至此,委实叫人心寒!
说起傅平章免不得想起那些糟心事,红泥不忍在小姐伤口撒盐,岔开话道,“小姐,奴婢服侍您歇息吧。”说着,双手搭在椅背上,轻轻压住往前推,椅子推到床前时,她俯下身,弯腰将安宁抱了起来。
是的,安宁腿有残疾,在廖家遭人毒打成这样的。
病了多日,感觉她更轻了,瘦削的脸泛着病态的白,姣好的容颜不复亮丽,她轻轻将安宁放在黄花梨木雕花大床,顺势将椅子推开,这才慢慢替她宽衣,安宁伸着手配合她,末了问道,“少爷回来了?”
红泥将衣服挂好,垂眸回道,“回来后跟老爷在书房说了会儿话又出去了,小姐找少爷有事?可要奴婢.....”
“不用,我随口问问。”
傅佑远查的案子牵连甚广,皇上命他彻查到底,最近盯着他的人多,行踪诡秘反而能混淆视听。
此时的大理寺地牢,李维忠再次被折腾得晕了过去,狱卒探了探他鼻息,急忙错开身让大夫上前诊治,片刻,他行至光线昏暗的书桌前,躬身禀道,“大人,大夫说他快不行了。”
桌案前的男子顿了顿笔,悠悠抬起头来。
昳丽的容颜在光照下愈发夺目,五官精致,风骨清奇,整个京城,怕再也找不着比他更好看的了。
便是狱卒也看失了神。
“不行了啊!”男子惋惜的感慨了句,“那如何是好?他什么都没说呢。”语毕,又是声浓浓的叹息,英俊的面庞浮出丝愁色,狱卒看得心口发软,小声提议,“依属下看,不如把李家其余众人带过来,由不得他不说。”
在大理寺多年,什么严刑逼供他没见过,任你嘴巴再硬,总有软肋。
“是吗?”傅佑远抬眉,轻轻反问,狱卒斩钉截铁地点头,“打蛇打七寸,就得让他知道厉害,大人你太和善,像李维忠这种沉浸官场多年的老手,不用点手段他不会说的。”
傅佑远竖起大拇指,“那这件事交给你如何?”
“属下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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