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眼中笑意更深:“好,这名字好!宝儿,阿舅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瞧瞧?”
说罢,他将自己手里一个大包裹还有一坛酒交到了张传荣手上,李青安也将他拎着的竹筐递了过去。按当地风俗,满月时孩子的外祖家要准备衫裙、肚兜、红鞋、猫帽、鸡蛋以及酒肉作礼,以示对孩子的疼爱,这就是所谓的“做出月”。
这鼓鼓囊囊一个大包打开,里面簇新的衣帽小鞋一应俱全。李青安那个竹筐里除了鸡蛋之外,还有一个油包包着几条上好的猪肉,张家两个小子张皓言、张皓方看见鸡蛋和肉,眼睛都直了,那四岁的张皓方更是蹭蹭跑到李思跟前,一双漆黑的手扯着李思的长衫就上下一顿摸索,李思仿佛也习以为常,摸出几个铜板给他,道:“言哥儿拿着买点点心吃吧。”
李思虽说是个账房,但因潭牛镇是个小镇子,没有多少户人口,他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宽裕,不过和辛苦务农的张家来比还是好一些的,知道张家这一大家子人的情况,李思每次来也做好了被这俩孩子搜刮一空的准备。只要这些人平时对自己妹妹好点就成!
几人还在门口说着,院子外面又热闹起来,似乎来的人不少。张成才示意张传荣出去瞧瞧,张皓文听见他爹喜气洋洋的开始欢迎那些乡亲,什么隔壁王家阿伯,周家老爹,一个个都来庆贺张成才添了孙子。只不过张家在本地除了几个亲家并没有同族的亲戚,来的人也不过是道贺一声,送点薄礼而已,还有的就是纯属好奇,来看看张家老大生的娃儿长什么模样。
张皓文眼看着一个个穿着破旧,面色黑黄的庄稼汉在自己眼前晃过,外面人越来越多,酒桌就摆在屋前,都快坐不下了,忽然外面安静下来,几个人的声音响起,道:“王里甲,您也来啦!”
张传荣对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赶紧把张皓文交到张传荣怀里,自己则转身回了里屋。张皓文一瞧,眼前这位被称为里甲的男子长方脸,一个扁扁的塌鼻子,和其他人一样脸色发黑,只是穿的稍体面些,一顶瓦楞帽,藏青的布衣布裤,乱蓬蓬的胡子闪着油光。
他望向张皓文的眼光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呵呵干笑了几声,道:“张老爹又添了孙儿,我做总甲的怎么也得来瞅瞅。呵,你这孙儿倒是长得气派。”
说罢,他四下看看,问道:“咦,咋地不见你家老五呢?”
一听这话,气氛马上冷了下来。张成才冷着脸道:“王总甲,自打去年老五他伤着头,这还没好呢,在屋里头歇着,大夫说他暂时不能出来见人。”
王总甲这回脸上的笑容马上放大了几倍,嘴里却叹了口气,道:“唉!都知道你家老五是个伶俐的,你全家供他一个读了几年书也不容易,这一下子却给砸傻了,咱也替你可惜呀。要不然,说不定咱这村子里头还能出个秀才公呢!”
一听这话,张家老二张传华不干了,他今年二十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顿时就跳起来道:“王老三,你瞎咧咧什么,我五弟不就是因为我和大哥给你家大房盖房子,去给我俩送饭,在你家里头被砸着的,你王家赔的那几两银子还不够抓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张成才咳了几声,站出来阻止道:“老二,闭上你的嘴巴。王总甲,今个是皓文的满月酒,那些事儿咱都莫提了,您外头上座坐吧。”
说着话,老四家的媳妇儿王氏也迎了出来,王家是这天赐村的大族,张成才当时给自家老四挑媳妇的时候,就和吴氏商量着,娶个姓王的,以后在村里也不那么孤立,谁知王家早就对精明的张成才和吴氏看不怎么顺眼,那些王家近支的女儿都不让嫁,最后还是娶了个远支又穷的王姓女子,尽管如此,王氏和王总甲也多少能搭上点亲戚关系。他这会儿来了,王氏也赶紧上前叫了声:“三叔。”
王总甲王老三看了一眼王氏,发觉她在张家似乎过得还不错,长得嘛,看着也不像当年枯黄干瘦,还挺水灵的。这让他心里头更不得劲了。哼了一声,道:“嗬哟,我来给老爹你的孙子庆满月,你倒为你家老五的事儿怪起我来了。你什么意思,敢情他自己命不好还赖上我们大哥盖房子了?有本事,你去县里报官,看看县老爷怎么说。”
张成才忍着一肚子气,刚想答话,吴氏拄着拐杖出来了,道:“王总甲,您说得对,我家老五自己命不好,咱们怨不着谁,您今个是来瞧老五的,还是来庆满月的?要是来庆满月,咱们收下您的贺礼,您不嫌弃就坐下喝杯酒,要是来瞧老五,我领您进去看看。”
王老三一下子愣住了,他就是来奚落奚落张家,才不舍得带什么贺礼,要是说来看老五张传云吧,倒显得好像他们王家的不是一样,他嘴角抽了抽,后退两步,嘟囔道:“一窝泥腿,还敢问我王老三要贺礼?”说罢,瞅着张皓文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转身迈着大步走了。
这回村里乡亲都不忿起来,这里谁不是地里干活的一腿泥的庄稼人?!虽然姓王的多,但王老三他们这一族自从抢占了旁支的田地自己做大,又何曾想着照顾他们这些同姓?倒不如张老爹那荒年的时候,自己家几个半大小子喂不饱,还偶尔那点粮食周济那些断了粮的孤苦老人家。
“做人可得有点良心!”旁边几个阿婶皱着眉头议论了起来。
张皓文这时候瞧着自己这一大家子,心中对张成才乃至吴氏都充满了敬佩。他现在知道了,吴氏在老张家的地位绝对如泰山般不可动摇,不仅是因为她进门后陆续生下了四个儿子,也因为她精明能干,和自己的爷爷张成才算是强强联合。
至于自己那几个叔叔,如今他也趁机观察了一番:老二张传华和老三张传福两个人都二十多岁,看上去年龄相差不大,长得嘛,几乎是李氏的翻版,不过倒是遗传了张成才的身高,健壮如牛,老二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老三表面上还算平静,眼里却也闪着愤怒的光。老四张传贵相比这两个哥哥则显得瘦弱矮小,估计他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困难,没怎么吃饱,但他看上去比两个哥哥心眼多,这会儿正拉着王氏躲在张传华身后,不知道两口子在合计什么,还有一个老五张传云,并未见人,却是他们方才争吵的焦点。
王总甲一走,张成才便清清嗓子,道:“乡亲们,今天是我孙儿张皓文满月,承蒙各位乡里肯赏光,来我老张家喝一杯薄酒,我张成才在这儿谢谢各位啦!”
说罢,他自己从桌上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就让大家开始吃喝。大家都知道张成才平时话不多,等他一放下碗,都扯着嗓门纷纷开始贺喜。张皓文一瞧那桌子上,两盆看不出是什么原料的饭菜,还有几碗没半点油星的汤,这些人却吃的津津有味,用手抓着就往嘴里塞,那一碗碗闻着就呛鼻子的劣酒,更是让张皓文皱起了眉头。
村里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自然不可能跑到这儿来凑热闹,那些婶子和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个个围在他娘身边,夸赞着他的好模样儿和安静乖巧的性子。
张皓文暗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假装睡觉,回到空间琢磨取溪水的办法去了。
浸泡在溪水之中,他思索总结着和现在这个家庭相关的一切,他已经弄清了,为什么吴氏不待见他们大房?因为张传荣并非吴氏亲生。而是他爷爷张成才的头一房妻子符氏留下来的。
他的二叔、三叔、四叔他都已经见过,还有那个悲催的五叔目前只是听说。这几个叔叔似乎对他爹张传荣和张老爷子非常尊敬,看起来只有四叔有点小心思,二叔脾气大,三叔和他爹性子最像,总体上来说都还算是不错的。
在农村,多个男娃意味着劳动力,也意味着话语权。正是因为这几个儿子,老张家如今在天赐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家。不过,同样因为家里人口多,加上年头不好,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张成才和吴氏费尽心思,才把这么多孩子都养活了。
听他爹娘的意思,前年家里加盖了两间房子,然后紧接着去年又碰上个荒年。他们家的四十多亩田,原本能产两石的田只产了一石半,今年家里紧张得很。可那房也是不得不盖,老大老二家的娃儿都大了,老三老四那儿也添了人口,这屋一哭,整个院里都吵的睡不着觉,主屋积年未修,摇摇晃晃眼看要塌,再不加盖,一家人实在是过不下去,可是盖了以后,吴老太太平时严严实实锁在炕头的那个小铁箱子空了大半。
张皓文从张传荣跟李氏的议论大概总结出,他们家大人每人每月大约能吃米三斗,小孩儿差不多需要一斗五升。折算下来,一年一个大人能吃三石半,小孩就算是减半。他们这个有着十一个大人,八个小孩的大家庭也要吃掉五十三石粮食。
他还隐约听见,他们种的田是民田,交的田赋好像低一些,但原因也是因为民田不如官田产量高。大概一亩田要交三升粮食。分夏、秋两次征收。这么算下来,他们交了田赋之后,基本上也就只能糊口了。
好在,农闲的时候,张家的几个弟兄还能去镇上打打短工。他们兄弟都挺能干,回来每人赚个几十文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张传荣和李氏谈论的,也就是这些一家生计相关的事情了。其他的事儿,则是偶尔他三婶周氏过来看望李氏的时候提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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