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雨格外少,夏天也格外长。京城上方那个火红的大太阳尽职尽责地普照着,俯视着这片被她一寸一寸炙烤着的大地……
九月,京城虽已入秋,却和六月时并无分别,依旧是汗蒸水热花蔫,连街面上的青石板也晒得泛着一层萎靡的光,只有凉茶的生意还依旧红火,看着还是一片繁华。
与外面的热闹不同,庭院深深的长公主府,东北角的后花园却是肃冷一片……
花园廊下摆着一溜冰盆,愣是在这大热的天里营造出了凉意。中间搁着一张榻并一小几,旁边杵着一个冰鉴,上面堆着时新瓜果。榻上懒懒斜倚着一个二十岁左右,发髻微散的女子,那女子乌发雪肌,卧蚕眉,丹凤眼,右侧眉梢眼尾处长着一颗小痣。
女子似是未发现廊下的情况一般,半阖着眼把玩着一个通体润白的玉扳指,未发一言。
廊下阶上跪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男子身体因紧张绷成了一张弓形,额头紧紧触在地上,旁边的冰盆散发着冷气,他额上的汗却越滚越大,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廊内外侍立的小厮侍女早已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亭内、船上奏曲的乐师和舞女也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片,除了场上唯一在榻上的那名女子,其余无一人敢发出半丝声音。
只余桌上的茶尽心尽责地散发着袅袅余香,茶香在寂静中越发显得肃穆……
一切只因在阶上跪着的那名黑衣男子——专门替长公主刺探情报的暗卫带着颤音说的一句话。
“殿下,宜州三十万灾民要反了!他们……他们以造反威胁,要让殿下……退位!”
这话是给榻上的那名女子——长公主萧瑜说的。
萧瑜眼睛倏地睁开了,面上虽没显出什么情绪,但心里的疑惑一点也不少,灾民冒着生命危险造反就是为了让她退位?
宜州的灾情她清楚,从今年二月开始一直到现在九月,宜州地界没飘过一丁点雨。
罕见的旱情使得百姓颗粒无收,许多人家里都断了粮。
但她自省了片刻,自觉并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就连几个月前拨给宜州的五十万石粮食都是她下的旨,为何……宜州百姓会这么恨她?
心思回笼,萧瑜抬了抬手,除了那名暗卫,底下跪着的所有人都静悄悄如潮水般退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花园中只余她们两人,她将手上的玉扳指套在拇指上,坐正了身子,吐出一个字:“讲!”
暗卫心里一松,他深吸一口气,组织好语言:“本来赈灾一切顺利,但五六天前突然传出谣言。说……宜州大旱的原因是殿下您以女子身份摄政,扰乱朝纲,旱情是上天赐下的警示。所以宜州民心不稳,灾民用造反威胁,让殿下退出朝堂。”
萧瑜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说法,她有点想笑,原来宜州大旱的原因居然是她,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不让她以女子身份摄政?难道她以男子身份摄政了,宜州就永远不会出现任何灾情?
笑话!
那暗卫没听见萧瑜半分回应,也不敢抬头看她的脸色,于是咂摸着她的心思补了一句:“宜州与京城不算远,可能明天这消息就会传到京城。”
明天?
萧瑜嗤地笑了。
朝堂的消息总是有特殊的传播通道,恐怕不等明天,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
“造反之事可还有什么细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暗卫冷汗涔涔地道:“那天中午刚传出谣言,没过几个时辰,宜州灾民就发生了暴动。”
萧瑜把玩着扳指的手一顿,皱着的眉头松了开。
这句话才是重点,无论什么谣言,其产生,扩大和发酵的过程都有一个时间,灾民暴动也需要时间,在几个时辰内绝不可能完成这两件事。
而两者能在一个下午发生,就只有一种情况——有人专门针对她做了一个局。
这样就简单了。
她递给了暗卫一个眼神,暗卫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现在正是中午,太阳毒的很,旁边的几个冰盆也化的七七八八,下人都退了下去,没人敢进来给她换冰,萧瑜望着仍坚硬的冰块一点点化开,入了神。
不像别的公主,有大把的闲暇可以逗鸟养花,抚琴享乐,她没时间培养这种爱好,从政五年间,她的世界除了公文还是公文,劳累暂且不说,还得花心思小心避开别人设的一个个陷阱……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当年先帝让她辅佐太子摄政的命令。先帝是她亲爹,他老人家临死前的遗命,她就算再累,也得坚持下去。
她知道,从古至今,没有女子摄政的先例。许多大臣碍于先帝的遗诏,明面上虽不显,但心里确实不满她摄政。
他们能接受一个年幼的皇帝,但不能接受一个成年的公主站在朝堂上。
她这些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点一滴地攒着自己的势力,就怕哪一天被那些大臣架空了去,让先帝失望。
直到今天,她手中的势力已经足以让那些大臣侧目,也不再怕自己哪一步没走好会被架空。
她已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但正因如此,才引来了今天的事。
从先帝死后一直到现在,萧瑜在朝堂上待了五年,当年九岁的新帝也已长大,算算日子,明年新帝十五岁,是他亲政的时间。
朝廷权利更迭之时最是动荡不安,新帝既然要亲政,在那些大臣眼里,手握重权的摄政长公主萧瑜就有些碍眼了。
宜州闹民变,矛头独指向萧瑜,不用多想她便清楚是什么人做的,那些大臣本就反对她摄政,现在新帝即将成年,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他们更加有动机做这事。
但摸着良心说,这步棋走的还真不错,要不是因为他们打压的是自己,萧瑜还真想给他们喝一声彩。
毕竟宜州这事一出,她要是继续硬占着位子不下来,就是与天下人作对。到时候别说退出朝堂,放弃摄政,她有没有命活还得两说。
还没等她继续想这事该怎么应对,徐管家就拿着一封信过来了。
徐管家是从小侍奉萧瑜的太监,虽年已半百,仍面白发黑,身体健朗。尤其一双眼睛,温和中不失老辣锐利。自先帝薨后,他就跟着萧瑜来了长公主府,在府里的地位仅居萧瑜之下,朝中很多大臣也不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他把信递给萧瑜:“殿下,这是今早情报司呈上来的。”
萧瑜接过来,上面虽只有寥寥几行字,但她愣是盯着信的左下角看了半天。
良久,她放下信,问了一句:“你可看过了?”
徐管家将桌上已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茶放进冰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茶碗道:“看过了。”
萧瑜将信扔到几上,缓缓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可有什么想法?”
徐管家仍未移开眼睛:“信上说,钦天监三个月前夜观天象,宜州今年深冬时,会下一场雪。现在是九月,到十二月还有三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三个月内,宜州都不会有雨。”
“所以,殿下要是想翻盘,必须从一开始就要扭转局面。”
萧瑜皱眉:“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徐管家抬眼,目光轻轻掠过萧瑜手上,直视着她的眼睛:“信上还说,季相和裴尚书六月时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把这个消息压了下来。”
萧瑜没了耐心,将手上的玉扳指往廊下花丛中一扔,白玉在软土上没滚几下就停了,太阳底下映出了晕晕的光。
徐管家面色不变,动身将戒指捡了起来,擦干净放在几上,再算好时间从冰鉴里拿出茶碗,捧到萧瑜面前:“殿下,茶凉了。”
萧瑜不动,只看着几上的戒指,脑海里浮现出刚才信上她看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她怔了半晌的一句话——吏部尚书晏尘也知道宜州今年无雨。
这样一来,事先知道这事的有三个人。也就是说,策划宜州之事,必定在这三个人之中。
季本钲季丞相和户部尚书裴伯彦,这两人是名副其实的保皇党,其中季本钲还是保皇党的领头人。
他们和萧瑜本就不对付,要说是他们知道宜州无雨之事,从而策划这个局,倒也顺理成章。
可晏尘就不一样了,他从入仕开始,短短几年时间,蹿升到现在正二品吏部尚书,是萧瑜一手提拔上来的,晏尘在朝堂上也被公认为是长公主一党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是长公主一党官员的领头人,很多萧瑜不便出面的情况,都是他在处理。在长公主一党官员的心中,晏尘几乎就代表了萧瑜。
但就是这个人,居然当时也问了宜州的雨情,还瞒着萧瑜。
他想做什么?
萧瑜从戒指上收回目光,望向仍半躬身的徐管家,没接茶,只看着他,声音如刀:“你不敢说?”
徐管家温和地笑了笑:“殿下想听老奴说什么?在问老奴之前,殿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殿下若是相信晏大人,老奴再怎么抹黑晏大人也没用,若是不相信,老奴又怎能左右殿下?”
他说完后,将手里捧着的茶碗又往前递了递。
萧瑜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沁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滑进了心里,让她冷静了下来,方缓声道:“不谈其他,只说你的意思。”
徐管家道:“晏大人陪着殿下的这几年,他对殿下是什么心意,老奴也都看在眼里,老奴信晏大人不会背叛殿下,就如同信殿下能处理好这桩桩件件的事一般。”
萧瑜笑了声:“你对我倒有信心。也罢,不过是捕风捉影,真相是什么还得两说。明早上朝,现在最紧要的,是先过这个坎。”
策划宜州暴动的人要发难,明早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满朝文武面前,一旦她被打落在地,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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