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入学校为止, 周海楼都没感觉半点不对。
家里单是行李就给他收拾了满当当三个大箱子,周靖的助理一路开车送他到了学校,第一件事是给老师发了一圈红包。
接待的老师笑眯眯地把红包收了起来,非常体贴地问家长要不要和孩子再说两句话。
“我们这里是封闭式学校,每年过年放假回去二十天。每周孩子会给家长写信, 每个月家长会有一次探视机会。”老师又提醒了助理一遍。
大概是看在那个红包的份上, 他让助理多和周海楼说几句话,不用着急。
助理和周海楼有什么好交代的,他们两个根本就不熟。何况这个小助理还是周海楼最烦的那种漂亮小姑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爸有企图。
因此周海楼只是不耐烦地问“还有事”
助理小姑娘叹了口气, 还是尽忠职守地和周海楼介绍“大少,这个箱子里是你日常的衣物, 这个箱子里是你喜欢的零食,这个箱子里放着钱、你的球鞋、手表、课本和其他生活用品。”
“学校不让带电子产品, 所以你的电脑和iad都没有收拾进去, 大少带着的手机是我一会儿带回去,还是交给老师”
周海楼听了非常不可思议“手机都不让带你在开玩笑吧。”
在旁边站着的接待老师听见了, 就笑容满面地走上来“学校的规定确实是不允许携带通讯设备。同学还是把手机交给我收起来吧。”
周海楼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把手机关机,然后丢给了那个女助理。
“拿回去放我房间里,不许偷看。”他强调道。
反正他箱子里有现金,到时候趁出学校的时候再买个新的好了。
女助理对他的这番算盘丝毫不知, 接过手机点头称是。
接待老师一看那个昂贵的名牌手机落在女助理手里, 表情顿时微微一沉。
但他很快就又扬起了笑容, 和女助理说“时间快到了,孩子现在进去还能赶上下午的第一节课。家长你看”
女助理对周海楼毫无留恋之情,她又拜托老师对周海楼多多照顾,随即就站起身和周海楼道别。
“大少,我下个月来看你。”
周海楼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和接待老师一起往学校里面走。走了没两步,他突然脚步一停,近乎福至心灵地抬头往上看去。
他看到眼前教学楼的第三层楼梯间里,有一颗脑袋贴着窗台缓缓冒出来,正无声无息地在往下看。
那人只露出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眼神里含着一层浓浓的死气,看得周海楼极不舒服。
“”
眼神和周海楼四目相对的瞬间,那颗脑袋像是受了惊一般,突然地钻到窗台底下,猛地消失了。
就好像刚刚周海楼见到的是错觉一样。
接待老师注意到周海楼脚步的停顿,他转头看向周海楼“怎么了”
“没什么。”周海楼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教学楼是老建筑,透光性不好,常年都带着幽暗和阴森的气息。在穿过教学楼的时候,周海楼只感觉自己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楼大夏天都这么凉,真是省空调了。这是周海楼的第一反应。
等走出教学楼,来到后操场,周海楼才发现在太阳滚烫的炎炎夏日,操场上竟然站着将近二十个穿着迷彩服的人。
疯了吧,现在可是大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值班的兵都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周海楼定神一看,顿时更加惊异这些人高矮不一,面孔却都是一样的年轻稚嫩,分明都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他猛然转头,看向那个接待老师“你们体罚”
他愕然发现,接待老师脸上那股堪称谄媚的笑容,不知道何时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缓缓地,一股凉意攀升上了周海楼的脊柱,带着刚刚老教学楼里的潮湿和阴冷。
接待老师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个笑容只浮在皮相上,带着几缕森森鬼气,好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他冲着一旁的阴影里招了招手,周海楼这才发现,原来附近还坐着几个穿迷彩服的大男生。
下意识地,周海楼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没能退成,因为接待老师铁钳一样的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接待老师原本热情洋溢的声音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腔调,像是刚从腥臭的井水里捞出来一样,冷且粘腻,听起来让人联想到青蛙的皮肤。
“学校有着装要求,你这身皮早点扒了,换一身。”接待老师黏糊糊地说,“何况还有你这么些东西,哪个学生过来带这么多东西。”
周海楼猛地抬起头,想问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还不等问出口就发现,接待老师的这句话并不是对着他说的。
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那几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男生整齐地冲着周海楼走了过来。
周海楼就是再弱智,现在也能意识到不对了
他一扭头就要往来的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那个女助理。
可时间过得太久,而且距离也相隔太远了,周海楼的声音甚至不能穿过操场。
他被两个男生合伙狠狠地扑在地上按住,双膝顿时在晒得滚烫的沥青地面上磕开两个血口。
这几个被指派过来的男生显然训练有素,他们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还有个人把一块臭烘烘的布料堵在周海楼的嘴里,彻底止住了周海楼的叫喊。
那浓郁的恶臭从口腔直冲鼻腔,差点熏得周海楼晕过去。
接待老师把周海楼的两个箱子一推,彻底甩手不干。他命令这几个男生“你们注意点,这是大客户。”
男生们对视一眼,嬉皮笑脸地齐声说“我们知道了。”
什么什么是大客户你们在干什么这个学校怎么回事
有人重重地按着周海楼的脖子,把他的脸往烤得滚烫的沥青地面上贴。周海楼努力抬着脖子和那股力道抗衡。
就在他艰难地把脸侧过一个角度时,他看见
那二十多个笔直笔直站在正午骄阳下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方向,脸上波澜不惊,是死水般的麻木。
周海楼“”
那个接待老师一手挡着阳光,一边围着这二十多个站军姿的人转了一圈。
他不知道挑出来什么错,突然重重在一个学生身上一踹
那学生就这样倒在地上,也不爬起来,反而迅速地把手贴在热烫的地面上,一个接一个,机械地做起了俯卧撑。
周海楼只看到这里。
因为下一刻,他就被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从地上拉起来,推推搡搡地带走了。
周海楼被这几个人拉进一个空荡荡的教室里,因为在给他换衣服的过程中挣扎得太厉害,周海楼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揍。
这可不是周靖气急的乱打,也不是云笙大舅一句话一个耳光的教训。
将近十个男生围着周海楼,他只觉得四面都是拳头,八方都是脚。他就是再能打,再能跑,也绝对抗不过这十多个人的围堵。
最后他被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一个男生还不依不饶地把脚重重地往他身上踹。
最后还是有人从后面抱住那个男生,劝道“好了好了,吴哥消消气,消消气,老奔不是说了吗,这是大客户,你不能那么搞。”
“操。”那个被称为“吴哥”的男生显然还余怒未消,他骂骂咧咧地往旁边呸了一口血唾沫,“这小子是个刺儿头,真他妈会蹦跶,竟然还不服打,还还手,还想跑我看他妈的能跑哪儿去。”
他说到这里,又来了气,重重一脚飞蹬在周海楼肩头,把蹲着的周海楼踢得滚在了地上。
“衣服给他自己换。”吴哥把一套粗糙陈旧的迷彩服丢在周海楼身上,自己则走向了小弟们一路拖过来的箱子,“这小白脸都带着什么,翻翻,到时候还得上交的。”
周海楼一只眼睛已经肿了,怎么睁也睁不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浑身要散架了。
某一瞬间,他疼得浑身肌肉仿佛都在呻吟。
这群男生下手太黑了。
不过也是,既然能做得出群殴这种事,又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道德标准
有个男生似乎怜悯心尚存,他没着急和那些人一样去翻周海楼的行李箱。
看周海楼坐起来,呆呆倚墙靠着,他不由得劝说道“还能动吧,能动就把衣服换上,不然有你苦头吃。”
那群男生已经在叫这个人,这人往箱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说“新人都得有这一遭,你这几天好好熬吧。”
那边翻找周海楼行李箱的人已经大叫了起来“卧槽这小子太他妈有钱了”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来整整三万块钱,顿时连眼睛都直了。
“吴哥,钱得交上去”有人低声提醒那个吴哥。
“这我他妈还不知道的”吴哥没好气地踹了那人一脚,“再给我翻,我不信他只带了钱,肯定还有别的。”
“零食啊,吴哥,一箱子都是零食。”
“卧槽,那这个好啊,这个能留着。到时候把钱往老奔那一交,零食给老奔挑挑,他绝对不会说啥的。”
“真他妈是个大客户啊。”吴哥回头看了一眼周海楼,眼中难掩嫉恨。
下一刻,他猛地掏出一袋牛肉干朝着周海楼砸了过去“老子他妈让你换衣服”
那一下重重地砸在周海楼额角,让周海楼的脑袋偏了偏。锋利的塑封边缘在他额角上划了一道小口,细密的血珠当时就渗了出来。
周海楼实在没有力气反抗了,他沉默而缓慢地抬起手来,第一件事是把塞在自己嘴里的那块破布给拽了出来。
直到拿出来后,周海楼才发现,那是一只黏糊糊的袜子。
那股恶臭仿佛已经渗进周海楼的口腔,他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却只在嗓子口反上来一点酸水。
翻他行李箱的男生又在频频朝他的方向看,周海楼没有办法,只能先把那套简陋的迷彩服换上。
他这辈子从来都没穿过这么粗糙闷热的布料,几乎在刚刚上身的瞬间,他身上所有青紫的伤口都被摩擦得生疼。
周海楼刚刚换上衣服和胶鞋,第二个指令就粗暴地当头扔了过来。
“四子,你带这小子把他衣服洗了。”吴哥嫌恶地看了看周海楼那张抹开了鼻血、青肿得花团锦簇的脸一眼,“他那衣服好像挺贵的,我们都踩上鞋印了,别到时候老奔朝我们要。”
四子磨磨蹭蹭地应了一声,没立刻动弹。
“行了,零食记得分你还不快点滚蛋”
四子便走到周海楼身边,用力猛踹了他一脚“起来,拿起你的衣服,跟我走。”
双拳不敌四手,周海楼默默地忍了。
那个四子把周海楼带到一个简陋的水房,水房里水池底部的瓷砖都染上了锈色。老旧的黄铜水龙头一拧开,喷出来的水带着刺骨的冷。
四子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黏糊糊的”
周海楼走不快,他现在腿上都是伤,有在操场上被人推到时摔伤的,还有被人猛踹的时候各种青紫的皮肉。
四子的这个形容让他想起那只恶臭的袜子,周海楼当即干呕了一声。
他们一堆人的时候他打不过,现在就这么一个,难道他还不能
周海楼猛地顿住了。
在长长的大水池和墙壁的夹角之间,突然冒出了一颗被剃得几近于秃的青茬头皮。
那人露出两颗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海楼,显然正是之前周海楼进门时在教学楼里看到的男生。
他冲着周海楼微微地摇了摇头。
周海楼“”
他忍了,怒气冲冲地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衣服。水花四处迸溅,落在四子的身上,他冲上来就给了周海楼一脚“你他妈”
周海楼也勃然大怒,他猛地把湿漉漉的衣服往水池里一甩,自己也合身扑上去“你他妈”
他只占了最开始那一撞的便宜。因为不到半分钟后,水房门口就又走进来两个男生。
这三个人一起联手,重新把周海楼胖揍了一顿。
“哈哈哈,吴哥眼神行啊,一眼就看出这新人不老实。”
“还带设埋伏等人跳坑的,这叫什么来着钓鱼执法”
周海楼才止住血的鼻子又被打得鼻血横流,这群人按着他的脑袋到水龙头下猛冲,冰冷的水花溅了周海楼一身。
最后,他们把软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的周海楼往水房脏兮兮的地上一丢。
“我告诉你,等行李箱翻完,你衣服还没洗好,你就死定了小白脸。”
周海楼躺在地上,满脸都是水和鼻血。
他重重地喘着气,辨认不出呼吸间的淡淡铁腥味是常年不换的水管里的铁锈,还是他自己的血。
他这次真是费尽九牛十二虎之力,才从地上爬起来。
等他再看向那个大水池和墙壁夹角时,木然地发现那个青皮脑壳的男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了。
那之后噩梦一样的半天,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周海楼被架到接待老师的面前,那个老师依旧阴冷地笑着,对周海楼浑身的脚印和他鼻血都没擦干净、还肿着一直眼睛的脸完全视而不见。
“去集合上第一节课。”
下午的课都是文课。周海楼此时还不知道文课的可贵。
他只知道他们全班一百多人,密密麻麻地围着一个电视机,看着里面洗脑一样一段录像视频。
“你们都是渣滓,废物,人间的残渣能来这个学校上课是你们的福分,你们会在这里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期间还有老师随即抽点名,被点到名字的学生就得上台,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
他对自己使用的尖刻词语,甚至肮脏尖酸到让周海楼隐隐作痛的脏腑一个劲儿地颤栗。
那学生说到最后已经痛哭流涕,说不出话来。
然而讲台上的老师只是脸色微微一沉,他就立刻通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清了这一切,竟然一边一个地重重打起自己的耳光,痛骂自己不是人,不是东西。
那个老师好像终于满意了。
直到下课的时候,周海楼才毛骨悚然地知道,这堂课的名字叫做“大爱课”。
他猛地打了个寒战。
如果要周海楼把这个地方的食堂评价为猪食,想必连猪都要抗议造反。
清水炖白菜,盐加得好像不要钱一样。配菜的米饭糙得刮嗓子。
周海楼很怀疑铁盘里的白菜究竟洗没洗过。
他这一天又奔波,又挨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本来就饿透了。然而在看到清汤寡水的晚饭时,他简直一点都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要吃。
周海楼刚刚打算放下筷子,就看到自己对面坐着的那个男生惊异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神色近乎是恐惧的。
“”
周海楼一言不发,强闭着眼睛,把这堆吃起来完全是在折磨他娇生惯养的味蕾的东西给咽下去了。
晚饭后一群人被拉到操场站军姿,半个小时后回宿舍。
周海楼作为新人被分到一间住了十六个人的男寝。
还不等他坐下来稍微歇一会儿,站在窗台旁的那两个男生突然回头,其中一个就是今天搜他行李箱的领头“吴哥”。
周海楼的心慢慢地冷下来,宛如被浸入冰水一般。
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正撞上另一个男生的胸膛。
“”
周海楼的眼睛慢慢睁大,他左右看看,却发现宿舍里的七八个男生都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来。
“新人骨头很硬啊,居然之前还敢还手,还得教你一点规矩。”
他们一个个活动着拳脚,阴影渐渐淹没了周海楼。
当天晚上,周海楼呆呆地躺在床上,他浑身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根本就睡不着。
更何况男生宿舍还飘着呼噜声、磨牙声、屁声和脚臭。
在黑夜里,上铺突然缓缓地倒吊下来一个男生,他头发剃得几乎露出青皮,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正是周海楼白天遇到的那个男生。
他似乎不意外周海楼没有睡,在看到周海楼还睁着眼睛时,只立起一根手指,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
已经吃过那么多一拳一脚的教训,周海楼要是再学不乖,那可能就只有死路能走了。
看周海楼会意地拼命点头,那个人做贼似地左右看看,最终缓缓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递给周海楼。
那是一枚廉价的,完全由糖精和可可脂合成的金币巧克力。
周海楼接过来,如获至宝地塞进嘴里。
曾经这东西掉地上他都会直接踩过去,如今却感觉被这劣质的甜味拯救了饥肠辘辘的胃。
男生一遍一遍地在空中比划着两个字,过了良久,周海楼才看出来,那两个字是“听话”。
第二天的晚上,果然就出事了。
周海楼前一天晚上已经学会了“新人的规矩”,给这帮男生挨个打了洗脚水。
但是如果要让他给人洗脚,那就实在太超过周海楼的接受范围。
他剧烈地反抗起来,果然又遭到了大半个寝室的联合殴打。
这一次,男生们的动静闹得太过了,被舍管当场喝令抓住。
在宿管问“你们搞什么呢”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齐齐地投向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周海楼。
那个“吴哥”显然是拿主意的。他想也不想就直接说道“老师,他偷我东西”
“”
周海楼突然猛地发了一下抖,他觉得这个腔调听起来简直无比熟悉
他借着那一股劲儿坐起来,哑着嗓子开口辩解“不是,是他们”
宿管根本看也没有看周海楼一眼。
他伸手随便一点周海楼,脑袋往外一撇“出去,底下有老师教训你。”
“”
周海楼突然就明白了。
他们不在乎事实的真相,也不在乎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这个宿管都不在乎刚刚是不是吵闹了。
他们只是确定了,要被践踏和欺凌的对象是他而已。
所有的一切,他的反抗也好,他的眼神也好,他的“自己找事儿”也好,都只是随便拿来用的理由。
好熟悉啊。
这一套好熟悉。
这个思维好熟悉。
刚刚那个男生的语气也好熟悉啊。
周海楼被宿管送到教官手里,名义上是“偷了东西,要长长记性”。
他被那些教官一口一个“小偷”和“贼”地叫着,灵魂却好像被撕扯成了两片,一片麻木地呆在他的身体里,另一片则解离出去,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下面的一切。
周海楼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他脑海中另一个类似的场景,那个头发短短,身体瘦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重重推搡,叫着“小偷”、“穷鬼就是做贼”的人是谁。
那几个教官原本想罚他一点其他的,周海楼敢肯定,自己一定从其中一个教官嘴里听到了“倒吊”两个字。
在这个冰冷的夏夜里,他极力地睁开眼睛看去,发现操场上的单杠上,好像真的倒吊着一个人。
那个人脚上系着绳子,来回晃悠着,看起来简直像一只死去的猪。
最终还是一个教官提醒“他是大客户”,剩下几个教官才想起来什么似的。
“那你就跑个八千米。”
看周海楼站着不动,那个教官立刻一脚把他踹倒“怎么了,说你是小偷还冤枉你了不服是不是是不是”
周海楼迈开伤痕累累的双腿,在夏夜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的汗溻湿了迷彩服,在衣服上凝结成盐粒,又凝结成板霜。几个教官着急睡觉,因此轮流跟着周海楼的圈,一旦发现他慢下来,登时就是一脚猛踹上去。
他好像也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女孩拼命地在教学楼八楼上下奔跑,利用拐角、走廊、消防通道,不敢慢下一点脚步。
她也是,和他现在一样,怕被人追到吗
那可真是
可真是
周海楼越跑越慢,越跑越慢,最终在某一次,身后教官一脚踢过去的时候,他猛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扑通”。
这一回,他眼皮发沉,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瘫在地上不动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海楼发现在自己已经在医务室里。
这里的医务室当然不可能像盛华的校医院那么符合规格标准,别说x光和ct,能有张架子床就不错了。
医务室里也没有值班的校医实际上,周海楼都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校医。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床头,周海楼循声望去,发现竟然是那个青头皮的男生。
“终于找到机会和你说话了。”那个男生松了口气,“你叫什么”
他们两个彼此交换了名字,周海楼知道了对方叫孙亚。
“你是从外面来的,好像还是自己来的,不是被用面包车绑过来的,是不是”
在确定了这点以后,孙亚松了口气,连忙问他“那你知不知到周围究竟长什么样”
周海楼悚然一惊,彻底清醒了。
这男孩是要逃走
“我知道。”他急促地说,“我当然知道,我见过,我没上心你让我好好想想。”
“你一定要好好想。”男生拼命点头如捣蒜。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逃跑被抓回来,那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惨。”
男生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颤,他连用了四个非常,显然是惊惧至极。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海楼离开医务室后,又找到机会和男生商量了几次。
某一次上午的“劳务改造课”,也就是手工折信封的时候,他和孙亚找到机会被分到了一个组。
那之后好几天,他们都在一个小组,低声地说了很多话。
孙亚告诉周海楼,他这回非得要跑,是因为听说学校新引进了一个什么机器,就等着机器来了。
“有两根长针,会放电,据说能给人洗脑。”孙亚一边说一遍打了个哆嗦,“我可不想那样,以后忘了自己是谁,喜欢打游戏,只知道糊纸盒和抽自己嘴巴子让我快乐。”
“”
虽然周海楼的生物学得不好,但他也知道,孙亚概念中的那种洗脑机器是不存在的。
如果存在的话,周靖这种资本家首先就先会用来给员工上996的课。
但是两根长针和放电,听起来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周海楼一点也不期待。
他在这里过了几天,最开始反抗得厉害,后来几天学乖了,勉强算是相安无事,一天最多会挨一两顿揍。
但在老师眼里,他就比刚来的时候乖多了。
而且因为他是“大客户”,所以普通老师对周海楼还算稍微客气一点。
虽然该罚就罚,但至少会像那晚的教官一样,类似把“倒吊”换成“八千米”。
有一天走廊里周海楼遇到那个接待老师,他竟还挂着那种黏糊糊的笑容,一脸堂皇地慰问周海楼。
“怎么样,过久了就发现还可以吧。这里还是不错的。”
“”
周海楼被他的无耻震惊地说不出话。
但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个画面。
华秘书和他说起云飞镜的时候,曾经提过云飞镜想要从盛华转走,最终终于遂意。
周海楼当时还很不解地想盛华这么好的地方,干什么需要转走
云飞镜是被误会过一阵,不过后来不就风平浪静,再也没人敢针对她了吗
时至今日,他终于懂得。
同样的道理,原来换在自己身上也是成立的。
这个学校这么好,周海楼干什么挖空心思地想要逃出去
他是一开始吃了点苦头,被人揍到甚至说不出话,可后来不就不常有了吗
最开始男生们污蔑他是贼,别人给他起个外号叫小偷。但之后他们都改叫他“大客户”了啊
当一切发生在周海楼自己的头上时,他才明白、理解、体悟了所有。
糊信封的时候,周海楼低声问孙亚“你为什么找我商量”
这个男生胆子大,动作细,如果只是想找个知道地形的人的话,其实不用一开始就锁定周海楼。
周海楼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自己其实算不上个什么东西。
连在这种学校里,他都不是第一要被考虑的合作对象。
孙亚很诚实,他说“我看出来了,你家有钱。”
周海楼入学的时候,他曾经趴在窗台上看清了周海楼身上的衣服。
这一回,周海楼是真的明白了。
“我出去后给我家里看身上的伤他们不会放过这里的。”
这一次“入学”,他还确实“学”到了许多许多地东西。
最后孙亚单方面地结合周海楼、他另外的“线人”,甚至是老师的闲谈,勾勒出了一张附近的地形图。
他带周海楼往那个狗洞看过,以狗洞的大小,确实只有孙亚这种瘦小的人能勉强挤出去。
“我出去后,就联系我姑姑,她应该会照顾我。”孙亚喃喃地说。
他把自己的一只手臂给周海楼看,周海楼发现上面记满了电话号和密码
“你要联系谁”孙亚问他。
周海楼沉默了良久。
他想说他父亲,可他太清楚周靖的冷酷、自负和固执。
这个学校就是周靖挑的。
他又想说云笙大舅,但一想起一开始就是云笙提议把他送进类似的学校,周海楼就忍不住后心发凉。
最后,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说“我妹。”
孙亚惊异地看着他,似乎想不到他会把任务托付给一个比他还小的人。
“你妹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不”
周海楼倒退一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们感情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们甚至没共同处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进行一场单独的对话过。
“我都没她电话号”
他根本不知道云飞镜从前有没有电话她那么穷,会有电话吗
“我对她”
他对她无视、污蔑、纵容一切泼到她身上的脏水,也任由另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对她做尽了恶事。
甚至周海楼的朋友都不能用言语点醒他。
但是他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她的身份
“我只是知道她明白。”
云飞镜会了然所有发生的一切。
云飞镜能知晓那所有的感受。
因为周海楼也明白,那些事究竟代表着什么。
周海楼如今终于在亲自品尝过后恍然大悟,但到底是晚了一步。
在沉默良久以后,他给了孙亚华秘书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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