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平静,客船轻轻荡动,沿着海岸行进,寂静的房间里,陈郁无声无息躺在床上,他在入睡,他正在编织梦境,做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自己毫无防备,遭人从身后推下化鲤池,他在水中挣扎,四周是碧色的池水,池水灌入鼻子、腔肺,他无法呼吸,他惊恐而痛苦,转瞬之间,他却又似在黑漆的海域里,在雾蒙蒙的夜里,他从船艉甲板上直坠入海,数丈的落差,巨大的冲击使得他被海浪卷进无垠的深海。
在深海中,似乎有无数的鲛人在围簇着他,抚摸他的手脸,它们叙说着什么,用一种他能听明白的奇怪语言,他害怕极了,他不想跟它们走,他和它们不一样,他一定是在祈求着什么,也许祈求着母亲救救他,倏然,他脖子挂的小铜兽闪亮,幻变成一头庞大的怪物,怪物托起他逃离深海,冲出海面。
海水飞溅,怪物愤怒吼叫着,声音震耳欲聋,他躺在怪物湿滑的背上,庞大兽体承载着他小小的身子,他和怪物一起悬浮在半空,他在极端恐惧和精疲力竭下失去了意识。
但他知道是那头怪物将他送回到父亲的臂膀,他觉得应该是如此,因为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还活着。
梦在继续,眨眼之间,小陈郁躺在父亲的臂膀里,晚霞洒进纲首室,高高的书架和书案投下长长的影子,也洒在木床上,在他们父子身上,他们染上一层暖暖的橙红色。他安心而惬意,听着三佛齐番医在隔壁房间捣药的声音,他似乎闻到香药被碾碎时散发的芬芳气息,他举起光滑的手臂,在晚霞的照耀下摆弄手掌,看光影的变化。海风拂进窗户,带来海潮熟悉的气息,他仰头望向舱外,风帆鼓动,夕阳染红风向杆上立的木戴胜鸟,它的尾巴展开,迎风摆动,似面大扇子。
他盯着戴胜鸟的尾巴看,他看见绿色的旅人蕉叶子,在风中似扇子般摆动,簌簌作响,隆都花盛开在嫩绿的枝头上,一簇簇,鹅黄色的娇嫩花瓣绽开,芬芳扑鼻。陈郁迈开小短腿,踩着花瓣奔跑过一段小石径,跑进黎维武席地举行的酒宴,乐手们的演奏声随之停下,小陈郁扑进妍娘的怀里,妍娘抱住他,他闻到她身上亲昵的气息,他呜呜地哭。他在玩耍时被虫子咬伤,手臂上有一个小红斑,可疼,妍娘抱起他离席,她温声安抚,用戴着金钏的手,轻抚他的背,为他哼唱母亲曾唱过的歌谣……
黎维武,占城国流亡蒲甘国的王侯,妍娘是他的妾,深受他的宠爱,黎维武与陈端礼交情深厚,他的大院子里常有酒宴,他忙着自己的事,不大照顾小陈郁,都是妍娘在照顾。
妍娘,那个像母亲般抚养陈郁的女子,却在后来为他所遗忘。
他忘记自己幼年在海外的生活,忘记自己归国途中坠海的情景,也许是因为落海和亲见海兽受到极大的惊吓而失忆,也许是对自己半鲛身份的恐惧,也许是对和妍娘悲伤分离的抗拒,而今一样样重新浮现出来,而陈郁的记忆也得以完整。
七岁的他,无论愿不愿意,他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改变,从父亲带他回国那刻起。汪洋阻隔了他的思念与过往,也埋去他的秘密和恐惧。
泪水从陈郁的眼角滑落,湿润被褥,他苏醒了过来,他周身感觉到暖意,他身上的湿衣物已脱去,换上干燥,贴身的衣裳,而赵由晟那件沉重,潮湿的风袍,也换成轻软却暖和的被子。
身下的摇晃感,让陈郁意识到自己还在船上,还在从九日山返回泉州城的路程上,他已离开梦境,回到真实中来。
他不愿睁开眼睛,他怕看见自己的样子,他也不敢去触碰自己的肌肤,他很抗拒,甚至感到羞愧。他现在很丑,很丑,他想藏在黑暗之中,无人之所,谁也不要见。
他待的房间寂静无他人,哪怕蒙着被子,他也能感应到,他的感官很敏锐,甚至能感应到客船接近海港前的潮气与风向。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有他父亲的,兄长的,还有赵由晟的。
阿剩也在,陈郁的肩绷得更紧,他很紧张。
人们只要看清他怪异的模样,必然不会喜欢他,会厌恶,会排斥,谁也不愿与这样奇怪的他相伴左右。阿剩还会跟他做朋友吗?如果阿剩也嫌弃,那样太难受了。
房门被轻轻推动,传来父亲的脚步声,父亲留下兄长和赵由晟在门外,他独自进来,并且随即将门关上,听着几不可闻的声响,陈郁猜测着他看不见的事。他感觉得到父亲朝床走来,坐在了他的身旁,无声无息坐着。
门外,兄长和赵由晟离去,他们似乎走远了。
陈端礼见到被子动了下,他清楚儿子醒来,他隔着被子,轻摸儿子的头,动作那么温柔,让陈郁眼里酸涩,让他感到委屈,他哽咽:“爹,我是什么?”
我是人吗?如果我不是人,我该去哪里?
陈端礼的大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他回道:“你是我陈端礼的儿子。”
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模样,他都是他的儿子,是他与绫娘最珍爱的宝贝。
陈郁眼眶渗出泪水,他无声地流泪,声音约略带哭腔:“我会一直这样子吗?”哪怕他不去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大像个人,他就是人们口中说的妖,祖母责骂的妖物。
陈端礼笃定地说:“不会,孩儿过几日会恢复原有的样貌。”
陈郁蜷曲的身子颤动,用手去捂住自己的脸,他是如此害怕再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浑身战栗。
“郁儿记不记得,多年前,爹带你回国,你落进海里,被救上来后,也是这个样子?”陈端礼贴着被,压低声音在儿子耳边诉说。
那一次落海被救,陈郁高烧数日后才苏醒,苏醒后,他记不得自己落海的事,哪怕他经常发噩梦,可他并不记得。
那年,当陈郁苏醒时,他的鲛态已经消失,也因此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今落入化鲤池,他遭遇几乎相同的事,现出了鲛态,他是否能忆起往事?
陈郁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的,他落海后,就跟现在一样身上有鳞片,后来他就又变回人样。
“爹,我这次也会变回来是吗?我不喜欢这个样子。”陈郁的手臂蹭过被褥,传来的感觉很陌生,哪怕知道会变回去,他内心仍是抗拒自己现在的模样。
“会的,郁儿别怕……”陈端礼轻声安抚,隔着被子轻拍孩子的背,如同多年前,陈郁落海后,连连做噩梦那般。
屋中两人的对话声很轻,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陈繁和赵由晟都悄无声息地挨靠过来,两人同样在侧耳倾听,虽说听得不仔细,但能听见只言片语,再加之揣测,不难知道交谈的内容。
在悄悄倾听的过程里,陈繁不时瞪向赵由晟,示意他走开,但是对方压根不想挪位。
陈繁不清楚赵由晟知道多少,陈郁落池后是他所救,想来该看见的也看见了,但这是他们陈家的事,他不乐意外人参与。
此时,看着赵由晟那张淡定的脸,陈繁觉得他怕是什么都知道,外头传陈郁是鲛女之子,也传了许多年,赵由晟肯定有耳闻。
“还不走,要听到什么时候?”陈繁低语,撵赵由晟,陈家的事,与他姓赵的无关。
赵由晟换了个姿势,他背靠舱身,两条大长腿笔挺,双手抱胸,他回道:“怎得,船还没靠岸,陈大想赶我下水不成?”
陈繁以前最看不惯他桀骜欠教训的模样,但此时拿他没奈何,反唇相讥:“偷听得许多,赵大郎做何感想?”
“我心疼。”
赵由晟的话让陈繁明显懵了下,等他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对方却早已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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