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常青的竹林中,简单的四合小院,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被红衣女子推攘着站到客房前,看着轻掩的木门,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敲了敲门,道:
“是我,竹茂林,请问我能进去吗?”
他问完后回头看了眼百里宁卿,后者朝他挥了挥拳头,顺带磨了磨尖锐的犬齿,威胁之意昭然,于是他只能继续苦笑。
百里宁卿前几日每天都要去长离屋里坐一会儿,然而仅仅是坐一会儿,她茶都喝了三壶,长离只管打坐调息,顶多在回话时候睁一下眼,可所谓回话,也不过是一只手数的清的几个字。
起先她还有些脾气,拍拍桌子什么的,到最后整个人都焉了,便整天在院里晒太阳,绝口不提要和徒弟培养感情的事,今日得到了千面偃的动向,有事要向长离交代,她却说什么都不愿过去,反而这事甩给了竹茂林。
“你是她师公。”撂担子还理直气壮得很。
“她才元婴修为,你怕什么?这可不像你。”竹茂林笑她。
往常被嘲笑了,百里宁卿定是要讨回这口气,最差也要咬他几口,这次却一反常态,愁眉苦脸道:“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我和她说话,说得我嗓子都冒烟了,她一共就回了我两次,一次是‘嗯’,一次是‘是的’,我横看竖看都是逐客令,我倒宁可和她打一顿,算了算了,还是你去吧,花言巧语我学不来。”
“谁要你去花言巧语。”竹茂林无奈,可百里宁卿打定主意不想和他废话,不由分说将他往长离屋前一推,板着脸大有不依她就要你好看的意思。
于是他只能照做。
以往百里宁卿都是直接推门进去,他性子温吞,不似她那般莽撞,加上长离是女子,他贸然闯进去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才敲了门又求问。
他本以为长离多半不会理会,不过他既然问过了,到时候进去了也算不上唐突了她。
不料没过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一道冷清的嗓音:“请进。”
即便他见多了风浪,此时也露出稍许意外的神情,怔了下才客气地回道:“失礼了。”
说罢便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天将晚而余晖未收,门开后,夕阳在门槛后投下大片几近绚烂的色彩,最远那块,悄无声息攀至竹塌那片白衣上,将银丝勾勒的而出图纹染得好似烫起来似的。
青丝悬瀑,仅以同样素色的发带缚起,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皮肤上印上浅浅的暗影,除却平稳悠长的呼吸,便没其他任何声息了。
若说这是李琅轩的傀儡,这炼器大师大抵真的会把这当做是冒犯——他的傀儡能说能笑,哪会如此安静。
竹茂林脑海中忽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本打算进屋,可见了里面的景象却收住了脚步,驻足于门槛前,忖度片刻后开口:“宁卿行事鲁莽,但绝无害你之心,还望以后莫要怪她。”
长离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中映出火似的颜色,轻轻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很低,气息平稳,除却那声回答后无其余动作,仍是像泥塑木像般,纹丝不动。
听到这声毫无感情的应答,竹茂林倒是没有不自在,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来,从发梢到衣角,一寸不落,将每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细细看着她将目光落在别处的眼眸,他好似看出了什么似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不忍。他活了许多年,历经了世间百态,能看到的,比醉心武道、修为也不如他的百里宁卿要多得多。同样的平静,他却从中看到了惑。
——无知是以无惑,无惑是以无忧。
反之,若开灵识,认万物,必定会自其中生出惑,以及忧。
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问,而是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再度抬起头,已恢复最初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在听着,这便开门见山吧,当年宁卿将千面偃困于极北之地,虽然尚不知他为何会逃脱,但他既逍遥在外,势必要寻宁卿和你报仇,实不相瞒,今日我们得知他动向,便打算以你为饵,诱他前来,好将他生擒。待重新擒得千面偃,我们便不会继续干涉你,你意下如何?”
一口气将计划和盘托出,他注视着长离,似乎想从她眼中挖掘更多的东西,脑中不自觉开始思考吴回为何要这样培养他的徒弟,他此前想了很久,但始终没有摸着头绪。
以长离如今的修为来看,此法的确速成,摒弃认知是以不受魔障阻扰,可此法风险也极大,若他没看错,长离此时似乎进入了修为进展极缓慢的阶段。
之前她饮了他的灵酒,还修了三清归一,却仅仅涨了了一百年左右的功力,换作寻常修士这当然再正常不过了,可长离是不足两百年就结成元婴的人,进展与普通资质的修士差不多就很奇怪了。如果一直如此,长离几乎没有跻身化神的可能。吴回苦心孤诣,反倒是得不偿失的可能更大,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等他理清头绪,便听到长离波澜不惊道:“好的。”
没有半分被迫当诱饵的怨愤和不甘,她很平静地接受了,竹茂林眼底却浮现出一丝复杂。
——草木山石尚能有心,何况是生来便有灵识的人。
他已察觉到那丝裂纹,又岂能同作无心之人。
“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受伤的。”他郑重其事保证,片刻后,他觉得气氛太过严肃稍显不自在,便笑了笑打趣道,“好不容易收来的徒弟,若有差池,宁卿定要打断我的腿。”
说完后,他觉这场对话已告一段落,道了声“告辞”便欲离去,忽然听到几乎轻不可闻的两个字自身后传来。
“谢谢。”
他循声望去,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常人难及的平静,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你好好休息吧,若功法上有不解之处,大可来问我。”
长离缓缓道了个“好”字,他才合上门离开。
刚合上门,百里宁卿就窜了上来,戳着他说:“是不是,她就只会说这几个字。”
竹茂林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开玩笑,而是理了理她鬓角的乱发,神色温和道:“她其实一直都在听着,没有不理你,你大可继续去找她聊天。”
“只有我一个人在说有点怪怪的。”百里宁卿有些犹豫,下一刻就见竹茂林冲她眨了眨眼,笑道:“我看你脸皮也不比她徒弟薄,怎么不行?”
“呸!”百里宁卿作势要咬他,却被他一把搂住,察觉他心情似有异样,便问道,“怎么了?”
然后便听得好似在叹息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明明还是四月,我却总觉得秋风临近。”
他隐隐觉得,平和之下潜伏着什么,正蠢蠢欲动露出獠牙利齿。
高空之中总是要比地上要冷一些,好在玉撵里设有结界,将冷风隔绝在外,里面暖和似阳春。
钟明烛枕着软垫,出神地望着头顶精美的图案,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
妖兽忽然在西南出现,为祸人间,如今根源被她误打误撞寻着。
那些说书人四处散布黑水岭有宝藏的传言,诱使那些散修来寻宝,埋宝之地应该是设了什么结界阵法,在他们挖出地里宝物的同时放出里面的妖兽。
高阶修士里,十个有九个看不起凡人,别说是进凡人茶馆听说书了,就是愿意和凡人说话的都很少,所以那些说书人才没有被发觉。至于混迹凡间的散修,普遍修为不高,尤其是为觅宝会奔波的,毫无防备地放出妖兽后,只有死路一条。
天下那么多散修,死于非命者比比皆是,寻宝时下落不明也不会惹人注意,一次八头妖兽,只消几次就能放出足够多的妖兽将西南搅得一团乱。
她在黑水岭没有感觉到特别浓厚的妖气,想来也是被那布局的人设法除去了。
可那人如此大费周章是为的什么?
虽然妖兽众多,可是听说最高不过元婴程度的修为,都无需惊动到那些真正的高人,各门派只消派出一脉弟子就能将这些妖兽全部诛杀。
那人放出那些妖兽就是为了给正道门派练手么?还是黑水岭还藏了什么——
思绪至此被打断,是墨祁玉,他欢呼雀跃道:“僬侥城快到了。”
从那些妖兽爪下逃脱后,直至回到玉撵上,他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生怕那些妖兽追踪而至,如今到了目的地,他终于放下心,两眼冒光,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似的。
僬侥城是修真界四大城之一,和其他三城不同,僬侥几乎没有什么产出,无论是灵矿还是药田亦或是炼器原材,一概没有,不过僬侥却拥有整个修真界最负盛名的炼器之术。
搜罗遍天下灵宝的珍宝阁亦是由僬侥城的炼器大能所创,起初只是为了出售自己铸造的法器,久而久之,渐渐形成规模,变成了类似中介一样的存在,不光出售自己炼成的法器,还替别人出售。
正邪分庭抗礼许久,纷争不休,敌对阵营若相遇,基本都是一言不发就刀剑相向,这种情况下,中立的僬侥城刚好能给他们提供一个缓冲地带,各取所需,不亦乐哉。
巍峨的城墙好似凭空出现似的,前一刻眼前还是渺无边际的天空,一眨眼便见到同样看不到边际的城池自云后显出轮廓。
钟明烛努力仰起头,视线没入云层后都没有看到这城墙的尽头。
“怎么这么高。”她嘟囔道。
凡人的城池顶多四五丈高,他们在那玉撵上,本就身在云端,可这城墙却越过他们笔直地插入更高的地方,仿佛要将穹庐都顶破似的。
“这其实是障眼之术。”墨祁玉解释道,“实际的城墙没有那么高,不过的确设有结界,布置成城墙的模样,一来威风,二来也提醒飞来的修士不要撞上那结界。”
“若撞上去呢?”
“太上七玄宫的结界都设有攻击法阵,僬侥城相比也差不多。”这些城池都设有保护结界。
“是哦……”钟明烛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转眼却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把小刀来。
她储物戒里零零碎碎的杂物很多,什么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这把小刀则是她用来分切糕点用的,已有许久不用、
墨祁玉正打算降下玉撵,看着她用手帕将那柄小刀擦了又擦,又排出朱明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甩手将那小刀朝城墙掷去。
这虽然只是一柄普通的小刀,可是她在上面注入了灵力,又以朱明帖加固,那不算锋利的小刀竟也泛起寒光,流星似的向城墙疾奔而去。刀尖触及城墙时,那看起来由方整的青石堆砌而成的城墙面上顿时浮起一道波纹,然后便听得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小刀就被轰得粉碎。
“你做什么?”墨祁玉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城墙相当于门户,是脸面,哪有初来乍到就打脸的,他好不容易从黑水岭的惊吓中缓过来,此时钟明烛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片刻后,就闻得外面一声厉喝:“来者何人?胆敢滋扰我城结界!”
两名修士拦住玉撵,穿着一样的衣服,腰牌上亮闪闪一个“侍”字将他们的身份道明,原来是僬侥城的守卫,显然是被钟明烛刚才的行为惊动,以为来者不善,两人都沉着脸,大有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意思。
“怎么办……”墨祁玉不自觉往后躲了躲,求助地看向钟明烛,虽然是对方惹下的祸,可眼下他们结伴同行,所谓是串在一根草绳上的蚂蚱,一方惹事,另一方也逃不了干系。
“这是你小姑姑的座驾,他们认不出吗?”钟明烛倒是一点都不急。
“我小姑姑隐居好几百年了,这玉撵据说是别人送给她的,这些守卫哪里会认得。”眼看那两个守卫双双抽出剑指住玉撵,墨祁玉的口气愈发焦急。
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没出息,听到这话,钟明烛还是半点不急,还不以为然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却摆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从撵上下来,朝两名守卫拱了拱手,细声细气道:“两位大哥,刚刚我在练习刚学会的法术,不小心失手,冲撞到贵城,非常抱歉。”
认识以来,墨祁玉见识的多是她凶悍无礼的一面,他见钟明烛下车,还以为她要去和那些人吵架,或者索性打起来,没想到她竟还有如此彬彬有礼的一面,这次,他不但要惊掉眼珠,连下巴都要掉了。
以钟明烛一贯的性子,的确是打起来的可能性居多,可是她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这僬侥城的规矩如何,身边又没什么大人物可以罩着她,自然收敛许多。不得不说,她这副斯文柔弱的皮相,配上温声软语好生道歉,足以叫大部分人都软了心肠。
守卫立即放下戒备,其中一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们也鲁莽了,不过小道友以后可得多小心啊。”
说着,他瞥见钟明烛腰间的玉牒,认出她是天一宗的弟子,态度更加客气,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原来是天一宗高徒,失敬失敬。”
之后,钟明烛又告诉他们玉撵上那少年是太上七玄宫墨沉香的侄子,听得那两守卫忙不迭又行了一通大礼。
如今修真界一共有几十万修士,其中化神修为的才五十几个,他们怎么敢不恭敬。
虽然眼前两个少年人本身修为尚浅,可一个是化神高手的侄子,一个是第一仙宗的高徒,就是珍宝阁阁主见到都要以礼相待,他们不过是守卫,借几个胆子都不敢造次。
双方客套寒暄了一通后,其中一个守卫看向钟明烛,道:“钟道友是来找同门的吗?”
什么同门?
钟明烛一愣,她第一反应是她师父还困在百里宁卿那,她没事跑来僬侥城找什么,之后才意识到那守卫所说的同门,应当是与她一起下山的那些师兄师姐。
她一直和长离一起,也就在和长离失去联系后才想到要去向两位师伯求助,至于其他弟子,压根想都没想过。
再者,天一宗弟子下山为诛妖,就算遇到机缘也不得罔顾诛妖的使命,而僬侥城有结界保护,戒备森严,妖兽见了估计都要绕道走,想也知道不会有妖兽在这里作乱,诛妖怎么诛到这里来了?
难道是来拍卖会的——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是念及天一宗的门风,便觉的这不可能。
能以天一宗弟子身份示人的显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去拍卖会,而能去拍卖会只可能是自行下山历练的弟子,而他们是不能暴露天一宗弟子身份的。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会是谁,便问:“还有其他天一宗弟子在这?”
“哦?原来你不知道。”那守卫也愣了愣,之后便道,“那大概是凑巧吧,前阵子有负伤的天一宗弟子前来,现在正在驿馆养伤,我还以为你是得到消息来寻他们的。”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
长离两次受伤都直接在原地调息疗伤,她以为其他人应该都是这样,加上她自己虽然大惊小惊不断,但一直有惊无险,是故没想到这层。
“不知他们在何处?”她问,“我理应去看看他们。”
这当然不是出于关心,此处距黑水岭不算远,她觉得那些门人受伤说不定与黑水岭的妖兽有关,觉得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线索,心里还嘀咕了一句:
这样就受伤,也太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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