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争执

    苏玟并不是一个很勤奋的人。

    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但是，一旦下决心去完成某件事，她就能投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热情和精力。

    譬如说改变口音。

    从重音落点到语调起伏，以及儿化音和卷舌音，包括某些辅音发音的显著或轻微的区别——想要一一改掉并不容易。

    但是，她的父母来自不同的种族，有着不同的母语，她的成长环境里又充斥着人类的通用语，搬来东大陆后还要学恶魔语，她从小就处于不断学习语言的状态。

    父母日常使用的语言从来没有统一过，偶尔发生争吵的时候，那更是一团混乱，所以对她而言，学习语言的感觉并不陌生，她甚至还敢说自己颇有经验。

    她咬着牙拒绝了不管白天黑夜困了就睡的生活，在庆典结束后依然每天都跑去镇上，在台阶上坐着闲聊的老人，集市上因为顾客稀少而无事可做的店主，甚至是在酒馆里喝酒的兽人，只要对方没有表现出拒绝她加入谈话的意思，小姑娘就一脸乖巧地和他们聊天。

    苏玟一边听一边说，模仿身边每个人的发音方式和习惯——哪怕他们之间也并不相同，但是总归都和海登帝国的口音大相径庭。

    期间偶尔遇到薇薇和阿尔克斯，这对以自己种族寿命计算都很年轻的情侣，最近总是很忙碌，他们有不同的工作要做，结婚这件事看上去好像相当复杂。

    他们打个招呼，小姑娘就抱着自己的一叠笔记咬着嘴唇看他们行色匆匆地离去。

    两人都夸赞过她的进步，她听上去越来越像是东大陆的居民，那些玉兰城生活里遗留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也越发淡化。

    盛夏逐渐来临，天气越发炎热，酒馆里的兽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许多都是红河对面岗哨群的战士，跑来人类的镇上喝酒，临走还要带上几桶回去，也有些是路过的游骑兵，他们的坐骑就在酒馆门外等着，矫健的黑豹、背生双翼的飞马、披着重甲的犀牛、高傲敛翅的狮鹫等等，偶尔还会有龙兽，他们或趴或站着等待自己的伙伴出来，打量周围人类的目光冷酷又锐利。

    几个兽人放下了一干二净的酒杯，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了酒馆，其中的狼人队长心情很好，伸手把金发小姑娘拎到了坐骑上，顺便将人送回了村里。

    到达家门口的时候，苏玟从那只鸟龙背上跳下来，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龙兽硕大的脑袋。

    向来高傲的鸟龙舒服地哼了一声，高兴地仰起了头，绿紫交辉的美丽羽冠在风中颤抖，羽毛丰满的双翼都微微张开，像是在表达自己欢乐的心情。

    龙背上的狼人有些诧异，“她喜欢你。”

    “啊。”

    苏玟看向那只鸟龙，后者有一双铜铃大小的澄黄眼眸，半透明的睑膜下，那鲜亮的色泽宛如灿烂的黄水晶，竖立的瞳孔似乎有些吓人，但她却不这么觉得。

    “你真漂亮，小姐，”苏玟壮着胆子又摸了摸她，然后仰起头看向那个狼人龙骑士，“该怎样才能有一位这样的伙伴呢，先生？”

    龙兽又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表白感到很满足，几个兽人都没见过这种场景，他们面面相觑，狼人看了她一眼，“密语森林的北部有很多她的同族，与他们战斗，记得要一个人，直到他们当中有人认可你。”

    这支游骑兵小队在原野间飞驰而去，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苏玟其实还有问题想问，譬如说他们会不会一拥而上把我撕碎，或者那么大一片森林说不定还没找到巢穴就饿死了等等，不过，假如问出来的话，这些习惯于浴血战斗的兽人一定会很鄙视自己。

    小姑娘悻悻地转身回家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几千米之外的田野上，兽人骑兵们正一脸惊悚地滚下坐骑，动作快得充满惶恐，这些精英战士纷纷跪倒在路上，姿态敬畏而卑微。

    他们双手按着地面，脑袋都几乎要埋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那些魔兽或者龙种坐骑，也不约而同地趴在了地上，为首的鸟龙小姐全身都在颤抖，一双黄灿灿的眼眸里写满了恐惧。

    他们前方的不远处，有人站在路中间发呆。

    恶魔样貌的男孩歪头看了过来，融金般的眼眸亮得惊人，身后的尾巴慢悠悠地晃着，手里抓着一只通体冰蓝的四翼霜鸟。

    这种一口吐息足以冻结一片海洋的八阶魔兽，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叱咤风云令人闻之色变的存在，此时此刻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身上也没什么伤痕，只有被拧断的脖子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然而，兽人们包括他们的坐骑，没有谁的目光敢落在那个人的身上，甚至也不敢看他的手里有什么东西，他们只是死死盯着地面，将眼前的一丛野草数了一遍又一遍。

    对方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事实上，他只是因为这附近兽人的气息才停了下来，否则这些家伙根本不会发觉他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狼人队长抬起头，他根本没有对方的脚步声，只是通过精神链接感应到自己的伙伴忽然放松了，才能确定那位阁下已经离开。

    他松了口气，把噤若寒蝉的下属们都喊起来。

    兽人们神情各异地跨上坐骑，坐骑们也有些萎靡地低着头，大家一言不发地催促伙伴狂奔，生怕多呆一秒就会被天降大火烧成灰烬。

    苏玟对这些一无所知。

    不久之后，小姑娘抱着自己的魔兽图鉴，她现在已经习惯从后往前翻了，而且这本书看久了，许多魔兽都很眼熟，一会儿她就找到了四翼霜鸟的页面。

    八阶冰系魔兽，美丽高傲又踪迹难寻，通常都有自己的领地，他们与闯入者通常是不死不休的，而且会将敌人冻成冰雕然后打得粉碎，鉴于他们通常居住在雪山里，在东大陆只有霜刃山脉以北的冰天雪地里，才有几率遇到这种魔兽。

    她将整理好的肉送进了烤炉，坐回去整理着那些羽毛，“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你去了北境吗？”

    飞羽长而坚硬，覆羽稍稍柔软，它们在裙摆上铺散开来，像是一朵一朵瑰丽绚烂的冰蓝色霜花。

    伊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马卡斯这个地方位于大陆中部，距离北境有着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而且北境那个地方基本上没有炎巨魔的存在，她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

    “我和母亲吵架了，”小恶魔烦躁地撇着嘴角，“她很讨厌。”

    ……算了。

    苏玟不再去多想，她放下羽毛，看向那块冰冷的魔晶。

    晶核上氤氲着一层霜雾，隐约有一颗颗细小的冰晶渗出，在空气中又逐渐融化成蒸汽，紧接着，周围传来了冰系元素精灵的絮语，它们低低地歌唱着，又或者是呼唤着什么，那声音忽近忽远。

    苏玟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甚至能看到那些冰精灵，它们舞动在她的身边，像是童话里漫天飞雪中的仙子，无法形容的力量宛如潮汐般一浪接一浪地涌来，小姑娘激动地站了起来。

    伊恩坐在桌上发呆，这时忽然看了她一眼。

    那些冰精灵发出恐惧的尖叫，如同被烈火融化的灰烬般，纷纷溃散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玟有些震惊：“你做了什么吗？”

    小恶魔歪头看着她，“它们就是你说的元素精灵？”

    “我想是的，”小姑娘也不太确定地说，“你……它们好像很害怕？我不知道，元素精灵还会有恐惧这种情绪吗？”

    可惜，她自己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另一个人恐怕更是迷惑——

    “当然，”出乎意料地是，伊恩居然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它们怕我。”

    假如这个房间里有什么能让元素精灵感到害怕，恐怕也只有这一个答案，但是，苏玟感到很奇怪：“你……你究竟知不知道魔法和元素精灵？我怎么觉得你之前是在耍我？”

    “我知道它们，它们到处都是——”

    伊恩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脸上又露出那种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的纠结，“我不知道那些名字，在人类的语言里。”

    他能感知元素精灵的存在，却不知道这东西在通用语里怎么称呼，苏玟琢磨着是这么个意思，“所以……你知道它们去哪了吗？”

    小恶魔愣了一下，抬手指着空气，“它们还在啊。”

    苏玟和他大眼瞪大眼，两人僵持了几秒，小姑娘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所以，并不是它们消失了，而是我的精神力不足以感知它们的存在了——是这样的吧，可是为什么呢？”

    她苦恼地捏着手里的魔晶，这次伊恩当然不可能再给她答案，毕竟他甚至没怎么听明白。

    “算了，我早晚会弄明白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苏玟再次瘫在沙发上，“我有告诉过你吗，过一段时间，或许是下个月，最晚是秋天，我会去贝利亚——塔文帝国的首都，那里有最出名的魔法学院，有无数的九阶魔法师都从那里毕业，我准备去参加他们的测试，如果我被录取就会留在那里，如果被拒绝就再换一个学校，总之，我要去学魔法了。”

    小恶魔对这么一大段话需要一点反应时间，他想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之处，就是对方要离开这个村庄了。

    伊恩其实没那么在意苏玟究竟住在哪里，鉴于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黑暗之都，那里太无聊了，他不会随便杀死自己的士兵，他们不能成为打架的对象也就失去了意义。

    小恶魔眼睛一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苏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这个提议完全在意料之外。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对方，却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或者说她在心里已经下意识接受了。

    再说，这几根八阶魔兽的羽毛就足够买一栋房子顺便交学费了，至于其他的，她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和这家伙。

    “但是你，你可以长时间离开这里吗？我记得你说你在军队里……你身边的人不会有意见吗？”

    伊恩皱起眉，“有什么意见？”

    苏玟想了想，忽然觉得这事不太对劲，“虽然我从没有在军队里任职，但是，无论是指挥官还是士兵……除了假期之外都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吧，否则万一教廷的军队、或者光明神的哪个从神再次到来怎么办？”

    小恶魔的脸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糟糕起来。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群废物！”

    伊恩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他烦躁地抓了一把酥饼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起来，“他们……埃尔维斯的手下……那种垃圾……就知道来找死……然后我就要去……”

    苏玟虽然不喜欢花钱，但是考虑到某人的喜好，她还是在镇上买了一大堆糕点和甜食，作为烤肉等待时间里的零食，看他吃完了就又拿来一罐推过去，也没听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想来也是在军队或者战场上的事。

    “我知道很多黑暗种族的混血也在塔文帝国上学，反正他们只会拒绝西大陆的教廷间谍，”苏玟对此深有体会，“所以我们一起去贝利亚是没问题的，而你，我觉得也许你可以给你的上级请假？”

    伊恩不解地看着她，重复了一下那个词：“请假？”

    “呃，请假的意思就是，你告诉你的上级或者什么人，你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这到底可不可行，小姑娘咬了咬牙，“或者，如果他或者她喜欢什么东西的话，我们还可以选择贿赂……”

    如果是其他时候，伊恩可能不会去纠结自己听不懂的部分，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他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上级是什么？”

    “你——你平时汇报工作的对象？”苏玟看到对方依然一脸迷惑，她想了想，“哦，在战场的时候，你听谁的指挥？”

    “没人命令我。”小恶魔这次听懂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吗，”苏玟怀疑地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可能。”

    伊恩纠结地思考了一会儿，“好吧，有时候我不想去，可是母亲，就像上次，她直接把我丢过去了，那些人，他们一下就死了，很无聊。”

    “你……什么？”苏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是很能想象具体的场景，不过，听这家伙说话一定要发挥理解力，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你想说，她用了某种魔法，把你从一个地方传送到了战场上？”

    小恶魔想了一下，然后点头。

    “哇，”苏玟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她听上去很厉害，空间魔法的天赋比起元素魔法要罕见多了，而且据说修炼起来特别困难——也许你应该向她学习。”

    “……我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伊恩不太赞同这个建议，他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算了，你不要去了。”

    “你不能决定我要做什么，”苏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定要学魔法，而且你又不能教我，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要学什么！”

    小恶魔大声地打断了她，伸开尾巴勾住了后者的腰，猛地把人从沙发上拖了下来。

    苏玟险些摔了个跟头，不过，她并没有真的扑到地上，就被不容拒绝地举了起来，那个混蛋恶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带你去见母亲！她什么都会！”

    苏玟被尾巴卷着悬在半空中，腰腹勒得生疼，肋骨都快要被挤碎了。

    她心里喷出许多脏话，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说话都变得非常艰难，“……放开我！”

    伊恩固执地看着她，融金般的眼眸里再次浮现出暴戾的凶光，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沉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