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张邈悄无声息地从自家的后门溜了出来。
京城说是有宵禁,但在当权者都醉生梦死的情况下,作用也就那样了。
虽是如此,张邈仍十分谨慎,小心翼翼避开有灯光的地方,直到远远瞧见袁家气派的府邸,才拭了拭脑门上挂下来的冷汗。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他,任何人碰上张邈现在的情况都不一定能比他更淡定。
半个时辰前,张邈刚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家,避免了被人抓到把柄的可能。他本就因为跟党人的密切牵扯而感到恐惧,现在宦官得势,由外戚和世家组成的“党人”们更是被逼得人人自危,就算张邈不承认他是党人,也会有人把他打成一伙。
这段时间他本想避避风头,躲个十天半个月,说不定就没人记得他了,谁知他想不找麻烦,麻烦却偏偏找上了他。
当他看到找上门来的那个不速之客时险些晕过去,来者正是跟党人来往密切的、同时也是张邈友人的胡母班!
这家伙跟他一样,虽然跟党人来往密切,平时却没有公开跟宦官作过对,并不能算是党人,但他这段时间也确实十分危险。
按张邈的想法,胡母班这会儿应该跟他一样躲着才好,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间段上门拜访他呢?
于是张邈就问了,而对方给他的回答简直是张邈今天受到的最大惊吓——
窦大将军在一个月前被宦官杀死了,传闻中他的家人也在那场兵变中,被宦官指使的军队全部冲进府中枭了首,算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但是,胡母班却告诉他,窦大将军还有一个两岁的小孙子没死,他不仅没死,现在还被胡母班以及其他几个幸免于难的党人庇护着,就藏在重兵把守的京城里面!
这还不算,胡母班今天顶着风险上门求助的原因,就是窦武那个侥幸逃过杀身之祸的唯一血脉快要藏不住了!
所以他才会来上门求助张邈,毕竟张邈平时跟党人走得很近,而且胡母班和他是打小就认识的交情,比任何人都信得过。
张邈却不这么想。
他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还有这命去管别人的事儿?
窦武在眼皮子底下被杀,陛下当然不愿承担任何骂名,即便这件事跟他没什么关系。再加上宦官们惯会装白莲花,于是,昔日风光无限的窦大将军,便顺理成章的被朝廷打成了反贼,跟他扯上关系的都是“意图谋反”。
私藏他的小孙子?呵呵,张邈敢肯定,只要这件事透露出一丁点的风声,他们都会没命!
没错,救下被冤杀的窦大将军留下的血脉,听起来是很道义,也不负他清正的名声。
可是,胡母班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当初,多少人家因为收留了被宦官记恨的张俭,从而遭受了灭门之祸?
张邈很惜命,他不想死。
但事情又迫在眉睫,胡母班既然来找他,并说明了难处,张邈就不可能不管,不仅是因为双方的交情,如果他摆明了对此事置之不理,多年在士林中积攒下来的好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所以他才会来偷偷找袁绍。
其实张邈去找袁绍也抱着一种找个靠山避祸的心思。说白了,袁家比他牛逼多了,宦官敢动他张邈,却不一定敢跟袁家交恶,平时还是会卖他们个面子的,对于有些事情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靠近皇宫内城的府邸,自然不会太朴素低调,装潢跟远处巍峨的宫殿相得益彰,不招眼,不抢风头,却也没有丢了袁家的面子。
看门的守卫显然认识他,沐浴着明亮微黄的灯光,张邈心中始终怀揣着的惊惶像是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一般。
错缝直排的青砖刻着卷云纹,砖的表面覆了一层显眼的黑墀。袁家的底蕴并非随便说说,光是立在前院里,都能接触到一股令人安心和充满底气的感觉,也难怪袁术会养成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袁绍刚哄着惊魂未定扒着他胳膊死都不肯放的蠢弟弟睡下,正准备曹操安排客房呢,一抬头就听到有人通报张邈来了。
现在大晚上的让曹操回去也不合适了,即便现在京城的宵禁制度等同于不存在,一旦触犯却很容易被人拿出来做文章,干脆留他住一晚,反正府里客房那么多。
听到来人是张邈,袁绍倒是有点意外。
平时他那些朋友很少登门到府上来,毕竟这是袁父的地方,纨绔们大多都畏惧袁父严肃的冷脸和做派,公认这里是京城玩乐的“禁地”之一。
张邈在这个时候登门,总不可能是来唠嗑的,肯定是有事,而且事儿还不小。
于是,袁绍在把曹操送进去之后,就在回廊见到了张邈。
“说吧。”他朝柱子上微微一倚,神色轻松。
袁绍的神态放松并非无意,见他如此,张邈惴恐不安的心也随着安定下来,总算没有了之前小命难保的惊惧感。
出于谨慎,他还是左右看了一下。
“放心,现在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张邈这才安下心来,组织语言,谨慎斟酌着把事情讲了一遍。
袁绍听罢半眯起眸子,神色不明:“窦大将军的血脉……”
张邈叹气,有些感慨:“是啊,这孩子才两岁,前两天还念叨着想阿母了。”
只是,那个会温柔哄他睡觉的阿母,早就在一个月前被乱刀砍死了。
“为何说是藏不住了?”
“其实那些宦官知道窦大将军的小孙子没死,可这件事陛下的态度本就不明,虽没追究,却也没多少封赏,他们不敢大张旗鼓的查,便借着查户籍的由头,派人在京城一户户搜寻。”
张邈叹道,“胡兄说,就这么待在京城也不是事,总得把那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说着,心里升起了些许歉意。
“本初,这件事我本不欲拖你下水,出了这道门,我绝不会跟他人提起有关今晚任何一句话。”
他摇头道,“我也有私心,这件事牵扯太大,我不敢擅自做主,才来请教本初兄,还望兄弟你看在那么多年的交情上……救我一命吧。”
袁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说话。
事实上,张邈本来也没抱多少希望,这种事情聪明人摆明了都不会想掺和进来沾上一身腥的。袁绍不把这件事说出去都算是很讲义气了。
算了,死就死吧,过了这么多年逍遥日子也够本了。
这回他就算不想认命,也得认命。
半晌,正当张邈的思绪已经飘到诸如“遗嘱怎么写”的问题时,袁绍极好听的声音忽然入了他的耳。
“我可以帮你。”
张邈愣住了,下意识抬头望向那人沉沉的眸子,继而脑袋一空,转瞬迸发出强烈的惊喜。
“好兄弟,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袁绍笑了笑。
他方才能回想起前世关于此事的始末,还得多亏了张邈的提醒。
大将军窦武被杀,几乎祸及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彼时朝野上下都对宦官一词产生了恐惧,变得十分爱惜羽毛,而对于那些“党人”,哪怕他们在民间和士林中的名声再好,却也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当时,张邈同样登门求助,却并不是在这样的晚上。
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除了袁绍,袁父也在场,这事儿不止他一个人知道。
可惜,袁绍记得那时他是以父亲马首是瞻的,袁父如此谨慎,自然不会出手相助。而他倒是能够插手这件事,但那时袁绍并不愿意为了一个朋友得罪父亲和整个袁氏宗族,便直言拒绝了张邈。
这也是他跟曹操第一次产生极大分歧的地方。
现在的曹操,跟日后取代袁绍成为北方霸主的样子实在差别太大了。
这时候的他,比任何人都踌躇满志,也显得异常天真,他对于朝野被宦官搅得如此黑暗不满已久,虽说家世跟宦官扯得上些关系,却始终有着自己的坚持,他想荡涤丑恶,想匡正早已污浊不堪的吏治。
为了这个坚持,他可以不顾性命。
但是袁绍不同,成长环境注定了他天生的事故和圆滑,行事虽没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却多少无可指摘。作为世家子弟,他考虑得更多,顾忌得也更多。
他们,本就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
自嘲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这次决定帮助张邈,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经历过窦大将军的事件,党人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乍然失去了主心骨,许多人便向没头的苍蝇一样寻求帮助。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享负盛名的名士。
雪中送炭永远最能打动人心,他们的处境比任何人都危险,却也比任何时候都容易生出感激。
名士的感激,能做太多事情了。
这本就是一次收益高于风险的买卖。
就算因此得罪了袁父,也不算赔本。
……
回廊的灯很少,光线幽暗,月影朦胧之下,交谈的二人都未曾发现远处客房那里立着的一道身影。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根玉质的簪子。
曹操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这簪子是袁绍临走前掉的东西,他本想出去寻他归还,却撞上了这一幕。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出声,而是选择了继续听下去。
月色如水。
曹操垂眸,握紧了那支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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