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亡中的侦探社积极行动的同时,在遥远的大西洋,名为莫尔索的秘密监狱寂静无声,孤寂地仿佛被置于世界的尽头。由特殊材质建造的透明牢笼里,引发横滨混乱的始作俑者正悠闲地翻动着书页,如坐隐隆中般对外界的局势发展势在必得,但他仍然担忧着由自己那位不可靠的合作者所造成的、不可控的变数。
[只要L小姐不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天人五衰”的计划堪称完美。]
陀思妥耶夫斯基透过玻璃壁障看见外面有了动静——他对面的牢房来了新人,但这一位既非陌生的面孔,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身穿与他同款囚服的太宰治从容落座,相当贴心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待在这种地方很无聊吧?我来陪你聊天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神三分诧异七分猜疑,他思索了片刻:“你是故意被抓的吧?为了救侦探社。”
太宰治回答:“虽然事出突然,但想要识破你的策略只能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和外面的同伴们联络呢?”
“当然和你一样,这是秘密。”
两人似乎是不动声色地你来我往,但因为被困监牢而处于同一境地的两人,正进行着头脑与谋略的博弈——这是一场看不见棋盘与棋子的厮杀,对弈的结果将决定侦探社的死活。
然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而瞬间破功:
“兴奋期待的烦恼谈心会现在开始!”
面对着对手莫名其妙的商场大甩卖式的发言,太宰治眼神呆滞到失去神情,然后听见大甩卖的喇叭接着往下说:
“大家好,第一期的兴奋期待的烦恼担心会现在开始啦,主持人是我,陀思妥耶夫斯基——”
太宰治没忍住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你先给我等一下!”
因为干扰被迫离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歪了歪头:“怎么?”
太宰治神情不悦:“什么怎么?”
“什么什么怎么?”
眼看两人的对话即将陷入比成语接龙的死循环更可怕的境地,太宰治思索了一番对方诡异的举止:“嗯……谈心吗?确实,眼下正是难得的机会呢。”
太宰治意识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图: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罕见的相似的两人,都有着相当水平的头脑,擅于洞察和玩弄人心,因此也只有他们两人能进行同等层次的对话,而不必担心对方无法理解话语中的玄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一样,在等着他不慎暴露自己,从而得知他与外界进行联系的方式。
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微笑:“感谢您能迅速理解:我们有着超人一等的头脑,因此无法找他人‘谈心’。趁此机会,让我们来分享彼此的烦恼吧!”
太宰治大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请你先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毫不推辞地抛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烦恼:
“我的部下只会等待指令,缺乏主动性,怎样才能让他们变成能独立自主的优秀部下?”
太宰治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不正经:
“每天什么都不做混吃等死,长久下去部下们就会觉得继续这样不行而自行开始努力了吧?”
“原来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拳击掌,如受醍醐灌顶。而这时候太宰治忽然追问了一句:
“但是,你的新部下因为不存在这种问题吧?”
太宰治的发问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意外,他以为对方不会主动挑起这个敏感话题——他看不出太宰治是早有打算,还是一时兴起。但这点小事不成其困扰。
“L小姐恰恰相反,如果其他人有她一半的主动性就好了。”
太宰治盯着他,眯了眯眼:“这么说来,她的‘成绩’很让你刮目相待吧?”
听出了对方“她肯定给你添了不少乱子”的反讽,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甘示弱:“这一点你或许比我更清楚,毕竟你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同事嘛。”
听出所谓的“亲密无间”指的是L叛逃前射入他腹腔的那枚子弹,太宰治的眼神冷了三分。不等他开口,对方提醒他:“该轮到你了,太宰先生。”
“啊,是嘛,”太宰治收敛了一下眼神,摆出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管我怎么撩咖啡馆的女侍人家都不肯从我,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让她丢掉饭碗和住处,再骗她的家人和她断绝关系,这样她就会主动缠着你不放了吧。”
“原来如此!”这回轮到太宰治恍然大悟地以拳击掌,但他随即指出这个方案的纰漏:
“虽然是个好提议,但是行不通——整条街的女店员都认识L小姐,万一找她哭诉,她一调查发现是我动的手脚,可是得不偿失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乜着眼睛:
“的确如此,要想在堪比古典绅士的L小姐眼皮下对淑女不轨,是白日做梦。她的绅士风度还真是麻烦。”
太宰治想到了什么,十指交叉:
“所以,那些小孩子没有死在国木田面前,是因为L小姐横插了一脚。有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上司,L小姐真辛苦。”
“虽然观念不同,但也好过在侦探社浪费人才。”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你们以前也只让她跑跑腿、写写报告吧。”
太宰治抛给他一个白眼:“你把侦探社当成什么冗余部门了吗?L小姐以前可是身担重任的业务员,除此之外还肩负着特殊的任务——”
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神微动:“是什么?”
“把我从自杀失败的困境中拯救出来!”在对方略微呆滞的神情中,太宰治自豪地介绍起自己的作死历程:“我有一本已经绝版的《完全自杀》手册,但是按照上面的方法总会出些意外的差错,这个时候大家都很缺乏同情心,所以只能靠L小姐来救我了——她一般委托敦或者镜花,不过偶尔也会亲自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与L面对太宰治相类似的嫌弃,如果光从这一点来看,L选择跳槽到“鼠”完全是出于无法忍受前公司环境的单纯动机。他忍不住揪出其中的逻辑污点:
“你既然想自杀,为什么还找人来救你?”
“因为我的座右铭是‘清爽明朗充满朝气地自杀’,”太宰治把双手放在脑后,“在自杀失败的痛苦中慢慢死去不符合我的追求。”
“……你就是纯粹在给人添麻烦吧?”
没理会对方的吐槽,太宰治继续说道:“虽然讨厌我,但会把这项大家都认为是在添乱的业余爱好当成正经事对待,丢下工作跑到河边捞我,L小姐真是个矛盾的人。”
太宰治的话触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在L的“严加管教”下,指甲上的齿痕已经微不可查。
“L小姐的确是个管家一样的人物,”他叹了口气,“晚上七点以后不能喝咖啡,不允许熬夜,必须吃早饭……真是的,明明和她没关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在据点中教会学校般严格的起居管理:每晚十二点必须上床睡觉,否则掐网线,面对他的抗议,L指着他的黑眼圈针锋相对。前一天隔空号脉判断他贫血,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从第二天早饭的燕麦粥里捞出了一堆红枣桂圆。L虽然在一些他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上寸土不让,但并不涉及“鼠”的利益,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在最初的时候表达了反对,之后便随和地选择了接受。在L管天管地的列表中,大部分事情都是有益无害的——比如不许他啃指甲,他也没能从桂圆红枣中检测到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L只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合作者,随时都可能变成敌人。L同样深知这一点,而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纵使是藐视凡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猜不透她的动机,在排除掉其他可能性后,他得出的结论是:L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无意识的天性,和对象是谁并没有关系。
这个答案他早已隐约猜到了,因为L是个不愿意杀人的杀手,一个不在乎自己生死的“罪人”。但是,她真的称得上是“罪人”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发言让太宰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皱了皱眉,同样看不透L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那个吧,”太宰治竖起手指,“据说L小姐的上一份工作是保育员。”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意外:“所以说,是因为习惯吗?”
“嘛,谁知道呢,”太宰治摊了摊手,“看来就算L小姐是主动跳槽到你那里,你也对她知之甚少呢。”
接收到太宰治话中的挑衅意味,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还击:“对她一无所知的,是你吧。”
太宰治眯了眯眼,蓄势待发:“你又知道些什么呢?L小姐之前可是天天给我做点心呢。”
太宰治故意夸大了事实:L只是偶尔会给侦探社的大家带手制点心,而且太宰治如果刚好跑去入水,就把他的那一份瓜分掉。但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猎物入网的得逞神情,说得云淡风轻:
“是吗?她在‘鼠’可是负责一日三餐,虽然冲的咖啡惨不忍睹,但泡茶水平一流。”
“你们是没钱雇保姆了吗?”太宰治义愤填膺,“这种压榨员工的事情也好意思拿出来炫耀啊?L小姐可是对斯拉夫的料理毫无兴趣,尤其讨厌俄罗斯红肠。”
“与其说是被迫,不如说是她主动要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起L面对“鼠”的第一顿晚饭所表达的愤慨,认为做工粗糙而且油脂过高,和负责饮食的冈察洛夫差点吵起来,但在她端上第一盘菜后,所有反对意见瞬间销声匿迹。
“不过没想到你连L小姐不喜欢红肠都知道,但是,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太宰治愣住了。通过侦探社的聚餐,他大概能了解到L拒斥哪类饮食,但从没有摸清过她的喜好——隐藏自己的饮食喜好符合一个杀手应有的素质,在太宰治看来,L在这一点上无懈可击。他没有作声,料想对方也没有答案,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却给出了回答:
“L小姐喜欢甜食。”
监控屏幕之后,两名狱警不约而同地露出无奈到想要吐槽的神情。其中一人说:
“他们现在……到底在干嘛?”
另一人说:“那两个人是足以在犯罪史上留名的恶魔,好好监视,一句话也不能听漏,把有用的情报记下来。”
那名狱警晃了晃手中捏着的笔:“他们在聊那个名叫L的通缉犯人的事,但是——‘料理很厉害’‘不会泡咖啡’‘喜欢吃甜食’……这种情报到底有什么用啊!”
另外一人摸了摸下巴:“有用的就只剩下‘前一份工作是保育员’,但是横滨的特务科应该都调查过了,如果这个情报是真实的,早就有消息了。但是这个L,据说之前的经历完全是片空白。”
监控视频里的两人开始狂飙有关L的细节,写笔记的那个狱警不由扶额:“连‘L小姐的衬衫袖扣是一粒还是两粒’这种事情都拿出来讨论,这两人是变态吧?反正在我看来,这两人完全就是在争风吃醋……”
另外一名狱警沉稳地点了点头:“嗯,幼稚园级别的争风吃醋。”
而那边现场的两人正你来我往,用语言厮杀得热火朝天,不断进行着对无关紧要的细节的攀比,但对于L的真实目的、究竟来自何方之类的关键问题,两人极为默契地闭口不提。
太宰治有些烦躁地摸了摸脑袋:
“我们大概被那群狱警当成变态了吧?没用的,如你所说,我和你在头脑上处于同一水平,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徒劳的——谁也无法从谁那里得到情报。”
隔着透明的牢房,两人眼神交接。之所以不停地引诱对方说出关于L的信息,是为了进行推理和确证:太宰治想要推测L通过“鼠”埋下的伏笔以及下一步行动,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想确认L的行动究竟是不是与侦探社相关。
陀思妥耶夫斯基交叠双手,看着他:“你放弃了?”
太宰治则露出了微笑:“这么快就放弃,是不可能的吧?”
与此同时,对自己身为话题中心这件事一无所知的L,在排除完种种可能露出破绽的可能性之后,完美无瑕地避开“天人五衰”的耳目,抵达了那张书页的藏匿之处。这页写满了文字的纸张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仿佛待宰的羔羊般,几乎要发出活物才有的反抗的尖叫。
毫无怜悯之心的,L伸手拿起了它。她匆匆瞥了一眼纸页上的文字,因为“书”所拥有的力量,寥寥几行文字编成的谎言便将侦探社投入绝境。
“不愧是‘神的造物’啊。”
L感叹了一声。她凝神定期,对着“书”的这一部分发出了“修改”的指令,理所当然的,“没有权限”的排斥反应震得她的指尖有些疼痛酸麻。虽然她此时无权对内容进行修改,但拥有“口令”也同样能改变“侦探社乃是杀人犯”的既定事实。
[“口令”的话,会是什么呢?]
L思索片刻,依照那份记忆——那份唯有她所保有的未经修改的记忆,执起笔,对着恐惧得如受活剐的纸页,写下一行文字:
【自神明诞世,世事皆为虚妄,千季繁华,亦如镜花水月。】
写完最后一个字,被迫接受了口令的书页突然爆发出一阵白光,L看见面前顷刻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从中身处黑色的影子般的指爪紧抓住她,以不可抵御的强大力量硬生生将她吞食进去。
弹指之间,时空归于平静。因为突然失去支撑而坠落的笔在地上摔成两截,而经过再度书写却并未增添一行字迹的纸页平复了被风吹动了的边角。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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