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早, 傍晚的天空中压着几抹沉甸甸的火烧云, 以往此刻,农人趁日暮西斜,各自回家, 自屋内升腾而起的道道炊烟被狂风卷得东倒西歪, 麦香扩散到村中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不同往昔,老幼村人无论男的女的都赶集似的往追风岭边上凑,他们只图看个热闹,看江观潮杀猪。
人最喜欢凑热闹, 不见长安九市就属在肃杀的秋日人最多,午时三刻,蓬头垢面的死囚押送至市中人气最旺的地方,双膝磕在青石板上, 只听见咔嚓一声,血染青石板, 人头咕噜噜地落地,围观人方才长呼一口气, 欢呼说杀头好看。
杀猪不如杀人,动静却来得个大。
江观潮挺宽容的,他能跟农户三言两语道尽人间沧桑,也可与张骞论天下大事掷地有声,阳春白雪很好, 耕耘树艺也不差,他欢迎人来看热闹, 还在屋外支了一溜火把,照得灯火通明。
他准备多杀几头猪,熬油砖做肉铺,剩下的切成长条块吊在门框上,任尔东西南北风得吹,等风干后带到下游当年货。
猪圈太臭,又跟泔水粪肥发酵地练成一线,距棚屋有段距离,他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农人,同去扛猪,打下手的报酬颇丰,足足给俩大黑陶碗的猪血,村人争着抢着差点为此打破头。
村人不熟悉猪圈,他跟曹襄开道,浑然闻不到臭味似的,曹襄大老远听见猪支支吾吾嗯嗯地叫唤,咦了一声:“不对劲,大晚上的怎么这么兴,又没放小母猪。”
江观潮冷酷无情地宣布:“有小母猪也没用,它们都被阉了。”
猪圈内异动横生,公公猪们挨山塞海,拥挤在促狭的角落,江观潮和曹襄开道,跟来的农人把猪强硬地拨在道两旁,他蹲下身,终于从茅草堆中扒出一团臭烘烘脏兮兮的玩意。
曹襄:“什么东西?公猪生崽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江观潮没说话,他把团成球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抱怀里,指甲丝把毛毛上的泔水一根一根缕干净了,勉强露出黄毛本色。
曹襄还傻乎乎问:“猪崽有毛啊?”
“你才有毛!”江观潮没理由地勃然大怒,不错眼珠紧盯瑟瑟发抖的狸奴,“橘猪?”
狸奴有气无力地叫唤,爪子柔若无骨地搭在江观潮的手上似乎在说:你终于认出我了。
嗷嗷叫的几乎要变成江观潮了,碰上许久未见的宠物,他的智商呈滑坡式下降,睿智的眼中盛满了心疼,曹襄暗自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温香软玉在怀,谁能猜到他抱着一只猫?
橘猪气若游丝:快、快扶朕去洗澡。
江观潮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知橘猪跟寻常猫不同,不很喜水却也不讨厌,少舔毛偏生爱死了洗浴搓澡,矫情又洁癖,他匆匆吩咐:“挑三头好猪杀了,分猪血时曹襄你看着点。”匆匆抱橘猪跑了。
曹襄很无辜,他堂堂平阳侯之后,公主之子,岂能被使唤着坐观杀猪?实在不成体统。扭头对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卫林说:“看着点,肉少了惟你是问。”人屁颠儿屁颠儿跟江观潮跑了。
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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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刘彻由生至死路上最屈辱也最难以忘怀的一日,比对之下,当年匈奴人索取岁贡威胁和亲也让他恼怒得很,但肮脏的野猪总归比匈奴人更低贱些,脏乎乎的泔水淤泥往他身上蹭,臭烘烘的蹄子将他团做蹴鞠球,来回倒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苦不堪言,若江观潮拯救不及时他就要命丧野猪蹄。
真这么死了,历朝历代的亡国君都没他来得滑稽。
温水煮橘猫,半只葫芦瓢舀满了水,从猫脑袋上兜头而下,皂角香冲淡塞满鼻腔的恶臭。他还有点蔫,但总归不是半死不活地耷拉尾巴,秉着一幅随时能嗝屁的衰样。
软布巾吸饱热水,烤火的小暖炉用细布层层叠叠包裹严实,硬用猫四肢盘住,热气烘毛。
橘猪可怜得很,被兑挤他的野猪吓得够呛,粗壮的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时不时抖一下,跟筛糠似的,江观潮心疼得要命直接把他抱怀里捂捂。
刘彻不是博取同情心,是真的被魇住了,闭眼四面八方都是泛着腥臭的口水与喷热气的猪鼻孔。
曹襄说:“这狸也是倒霉,撞猪笼里了。”猪圈都是篱笆石砖交叠细细围成的,几十只年富力强的家猪冲撞也撞不破,更何况小小一只猫,肥得要死,跳不起来。
江观潮逢宠物受虐心头一阵邪火,难免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睨曹襄一眼没说话,眼中写满“不是叫你去看杀猪在这里做什么”。
曹襄哪壶不开提哪壶:“猫是你养的?江先生啊江先生,曹某跟你半年只知你养猪养鸡养鹅,还不知你藏了个娇的。”
江观潮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这狸奴天赋异禀,聪明得紧,又是撒野惯的,平日里几天半个月见不着,却偏偏每次都能找到我住所。”
曹襄端橘猪片刻,只能从他脸上看见“好吃”与“懒得动”,什么奔随主人,实在看不出。他嘟囔着:“要按你说的,跑多远都能找到主人,还是狸吗?人都做不到。”
江观潮愣了一下,脑海中蓦地划过一道光线,橘猪是真不似猫,别的倒还其次,口味古怪,智商太高。
好在想法只存留哪几秒,就被喵喵的哀叫打得烟消云散。
“好好好,梳毛毛梳毛毛,我不走神了。”
曹襄想:完了,这人没救了,他再也不是我认识的江先生了。
雄才大略算个屁,多少殊荣冠称哪有铲屎官三字来的有份量。
等毛毛烘得差不多了,卫林扣门:“三头猪皆杀了,江郎想如何拾掇?”
江郎:“把猪肺蹄膀摘下来下洗干净剁碎,跟芦菔一同搁鼎里炖。”
橘猪又冷又虚,得好好补补!
……
洗通澡后橘猪就屁滚尿流逃回去,一刻也不愿多呆,半年内首次微服私访去了他半条命,更是加深他对出自同源彘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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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他当年还觉得彘威风凛凛,是个不辱没他的好名,哪知道这帮狗东西没上没下何止是威风,差点就要以下犯上要他猫命了。
夜逢祸事,连带着几日上朝都精神萎靡,跟煨灶猫似的,眼眶下驮着两大袋黑墨水,好在臣下也有眼力见,连带着逼近元日,谁都想安安稳稳过个炮竹声中一岁除的好年。
踢龙屁股明年也不好迟。
农官四下望了,出列说点好的讨彩头,玉米北地尚可一年种两季的丰收已经翻来覆去念叨过几次,再说耳朵就要起茧子了,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把猪拿出来遛遛。
若不是前两日收了刘彻“大善”的横批他还不敢提这茬子事,市井百姓不知,满朝文武还能不晓得皇帝的乳名?煽猪之法虽好,但猪与刘彻毕竟还沾亲带故藕断丝连,提出善法肯定有人跳脚。
彘的宝贝蛋自己都敢动,还有什么是你们不能的?
得了御用的笔墨后农官手持笏板出列,避重就轻地说了养猪之法,但煽之字却免不了,朝堂中回荡着行将就木的寂静,群臣笏板举得高高,阻挡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
那些成天参人的搅屎棍棒槌正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发挥一番,哪里想到刘彻反应最快,用小木棍支起上下打架的眼皮,戏剧化地拍板子,啪一声巨响把人视线都集火在自个儿身上。
“这个好!很好!”他说,“我素不通农事却也知农人一年到头来也就元日佳节能吃次肉,倘若此法能大量养猪又兼之囤积肥膘,有何不能推广的?”
他迸溅出不大正常的热情:“不仅要推,还好全国上下推广,你可通煽猪之法?干脆组个小队深入乡里在全国上下教遍,当是新年送给乡人的又一重佳礼。”
棒槌吞咽两口口水,大无畏地走出来:“这……不合规矩,有损天地伦常。”阉割啊,多污秽的事,而且他还称彘呢!
别说是刘彻,就算是垂首静立在他身旁的秋鸣笑容都淡了,开条线的眼中倒映着刀光剑影,棒槌觉得冷,又察觉不到冷风何处来。
刘彻幽幽问了句:“你可食彘肉?”
他懂那傻了吧唧的想从阉割和彘的名字上做文章,刘彻想我就不给你机会,阉彘是犯上作乱,食肉就是大逆不道!
真是个傻的。
……
锣鼓爆竹喧天,水患将歇,街上终有车水马龙的热闹劲。
经几个月的休养生息,流民稍缓一口气,搭起棚屋,一家几口终于不用在穿堂风中瑟瑟发抖。河东郡守遵朝廷之命开了方圆仓,又组织本地世家豪族商贾赈灾,领到手上的粮食填不满肚子也饿不死。
日子终归过得下去。
江观潮路过安邑还特别去拜会了丘三章七连同一众狐朋狗友,找豪强赈灾的法子谁都能想得到,但先头有甚灾祸这群无利不早起的还不是挤牙膏似的,戳一下动一下,此次还算顺利,多少跟曹襄摔着膀子呼吁与公子哥们推把手有关。
春日广结的善缘,到烈烈严冬终于收获了善意的种子。
不知不觉间以江观潮为中心缔结了一张大网,张牙舞爪地向周遭延伸,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有人助他,有人恨不得在屋漏偏逢连夜雨夜时落井下石。
章七组了个局,在蒸饼店旁的二层小阁楼,他是懒胚,但只要肯下功夫钻研邪门歪道少有人能及,趁着蒸饼的风从西吹到东连长安城里的贵人都慕名而来,便资重金搭二层小楼,起了栋“望月听风楼”。局势好的时候,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前几月水患肆虐民间怨声载道,他就把望月听风楼暂时关了,跟那些烟花柳巷红绿交错的店一样,戒奢戒淫,等最近才重开,又因捐了一大笔钱粮还得了仁义无双的名头。
丘三的豆腐店开的不愠不火,但他还在纸鸢其他物什上参了一脚,日子也过得下去,看见章七东道主作派不免捻酸说:“你这人天生就是在蝇营狗苟间钻研厮混的料子。”
章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我要是生在商贾之家定是名动天下的鸿商富贾,指缝里搂金子。”
其他人起哄:“放屁,没有江郎的点子你做什么营生。”
曹襄也混在这群人里头,他们在门外谁不是人五人六的,关起大门原形毕露,探讨时局商贸时还忍不住大吐苦水,家里的长辈跟平阳公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在官场中沉浮钻营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为商的罪大恶极,学农的,特指曹襄,平阳公主就差杀到河道边上对江观潮追杀千里,小贱蹄子带坏了好好的爷们。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来的混道理。”曹襄喝上头了,舌头打结,“江郎、江郎你怎么看。”
江观潮比较克制,汉代浑浊的低度酒也灌不醉他:“尊公主还是欲你击匈奴,塞外驰骋封侯拜相?”
“不,她望我封个副将塞到场必胜的战事中跟在主将后面屁颠屁颠捡缺。”非常现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观潮低声说:“不急,机会总是有的。”
“江先生欲如何?莫非要在河道一驻五年?”学建了都江堰的李冰?
江观潮:“不至于不至于,估计再过个几月事情上正轨就能走了。”
“走后江先生决定去哪?河东一地有我阿娘怕是呆不住。”
“谁知道。”江观潮笑说,“指不定给召到京城奉旨种田去了,玉米麦种都还没上道,得多担待担待。”
男人心也海底针,见了神经兮兮的刘彻之后,他对跟着农官一起种田在考工部厮混到没有开头那么抵触。
曹公就是个好例子,一心做实事不干政治大抵也是能善终的。
几日后他动身往河道修复区走,带了一箩筐零零总总的各色吃食,就连天潢贵胄吃不了几段的玉米棒子都折了好几根——皇帝大方地给他留了一亩地的玉米。
傅长机他们不用会朋友,早几日出行,等江观潮到时费烙撒欢地跑到他跟前,一脸与有荣焉:“水泥比敲定了!”
“十比十比七比三,”他得意地宣布,“李大人已经把它浇在黄土墙上了,效果相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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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猪日记:受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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