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滴一滴, 打在蓑衣支拉外刺的坚硬苇草上, 张骞抬起蓑帽, 雨间或从帽缘落下,滴水成串, 透过层层叠叠的雨幕,依稀能看见乌云压低的远山。
卫青说:“天气不好,行进速度再快点,赶在瓢泼大雨倾泻前到下个城镇。”
接连路过几个蜷缩于一隅的小村落后, 列队诸人终于从乡村转到城郭。
城中情况也很不好, 南北发来的壮丁簇拥在河边, 以黄泥石砖修坍塌的决口,汹涌的河水裹挟尸骨悍勇无畏地冲向下游。湿热雨天时江水一时兴起, 顺带卷走一二征夫。
灾民裹着百结的鹑衣灰头土脸地挤在瓦檐下, 张骞突兀地转头,正巧撞见搂婴童的妇女, 婴儿裸露在外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不需要凑近, 尸腐气已然钻进他的鼻孔里。
乍一眼看上去, 城镇还披挂着浮于表面的光鲜亮丽,塌方的窄屋一只手就可数过来, 但只要细致入微地观察, 总能体会到潜藏在暗处的沉疴宿疾。
征夫中有人喝了枯枝树叶黄泥人尸沉浮的河水,当夜下痢个不停, 还没到第二日人就脱水得连形都没有了,皱巴巴的皮下只有一副空荡的骨头架子。
“张大夫、张大夫。”张骞游魂的思绪被拉回躯干,哗啦啦的雨组成细密的帷幕。
卫青:“在想什么?”
张骞抬首,越过压低的帽檐,两人的视线冷不丁撞在一起,他脑海中划过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画面,关于饿殍,眼中失去星光的人,还有干瘦的骷髅架子。
“我在想巩县的灾情。”他说,“巩县的灾情刻不容缓,陛下发一万征夫驻扎在那,却没有好转。河水依旧汹涌,决口用黄土石砖堵上又很快陷落,周而复始的拥堵没有起丝毫作用。”他忍不住摩挲湿漉漉的蓑衣,沾了满手水,“又听闻队伍中有几名征夫下痢不止,一晚上就蹬腿去了,这难道不是大疫的先兆?但城中官员光是调集民力就已忙得焦头烂额,而巩县的死尸又不是无主的,想一把火烧干净都会激起神怒民痛。”
卫青懂他的意思,他不置一词,心思却活络地荡开了。
眼下黄河决口经不起一点波折,河水并未冲刷百姓淤积在胸膛中的愤懑,他们的情绪像是无动于衷的干柴,只要星火点点,就能被点燃。
鱼肚藏书的典故谁都记得,灾情处理不得当,即便不会有大楚兴陈胜王的荒唐事,刀光剑影也是免不了的。
卫青看似木讷,对张骞的话,他泛善可陈:“别想太多,统共疫区的事要经过医工之手,真插手了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张骞抚平浮躁的心:“是这个理。”
……
卫青和张骞运气不错,在泛灰的青山下追赶上刘彻的队伍。
秋哑巴提灯接待他俩,火颤巍巍的,凹凸不平的边缘被湿气晕开。
他们到时,雨已停歇,只不过湿漉漉的水汽尚且氤氲,水底引而不发,暂浮在沉甸甸的云上。
秋哑巴是刘彻善用的内侍,唤做秋鸣。名字极富有诗意,人却长得白胖庸俗,一团和气。此人的城府很深,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砸他头上,最多得张似笑非笑的扑克脸。
未央宫里头有三哑巴,张哑巴、卫哑巴,秋哑巴。
三哑巴难得聚首,顺利会师。秋鸣权衡片刻,举重若轻说:“陛下对灾情关怀备至,下诏令天下医工聚于此。”他又成了闭口的蚌,边缘死死地扣住。
灾情、医工……俩八杆子打不到一边的词汇被生拉硬拽凑活到一起,打破张骞心头一汪平静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陈祸福逆顺,常奉诏受命,天下范围太大,有多少医工还不好说,黄河周围的却背箱箧,蚂蚁似的朝城郭爬过来。
城还是灰扑扑的,瓦屋勾栏遮蔽处下却燃起点点星火,艾草被火舌舔舐,断口处明暗交叠,一缕一缕蒸出草蛇似的灰烟。灾民还是灾民,鹌鹑似的盘成一团,交颈相枕卧,水沾身的片衣湿哒哒地粘出几道褶皱。
两名太中大夫被秋鸣领着进府,皇帝的尊驾霸占巴掌大的县寺门,从长安一路北上的官丞塞满屋舍,小吏住的陋居都沾了九卿的官辉。
他俩被秋哑巴领着七拐八拐进县丞的居室,门才推开张骞就被屋内的珠光宝气晃晕了眼。
蠢货!张骞先头那点惊慌不安烟消云散,错综复杂的情绪定格在一硕大的蠢字上,他面不改色路过镶金戴玉的案几,仿佛没看到墙壁上撒金箔的挂轴。
挂轴上书八字“河清海晏,盛世太平”,他瞅一眼就知是刘彻的字迹,且不说帝王书如何流落到偏僻乡间小城郭,与内容相对立的现实就嘲讽无比。
马屁股拍到了马腿上,他都能想象出刘彻进门后黑如锅底的脸色,看看,这哪里是县寺门该有的!
刘彻脸色不好,任凭一人连轴转数日脸色都会发灰,见俩心腹到来,疲惫的眉角终于堆砌点笑意:“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除秋哑巴外,带来的人都被刘彻发配抗洪救灾了,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还好麦茶在炉子上温着,他伸手要给人倒水,卫青连忙把壶接过去。
治水怕还一筹莫展,张骞暗叹,神色颓唐如斯。
刘彻:“闻你俩是走西边巩县一路上来,我思踱着它远离黄河主干道,只有琐碎的支流,灾情可要缓解些?”
皇帝问你俩,眼却直勾勾盯张骞看,卫青整个人身上写满了“木讷”,不听不言不语。
张骞叹口气,大拇指腹来回摩擦滚烫的杯壁,他手指上结层厚厚的茧,水火不侵。
“不大好。”他斟酌说,“巩县有两大问题,一是水——经日下雨水连绵不绝,县里头砖窑被冲垮,外地调来的砖头搁浅在路上,迟迟不至,只能以泥土先填,黄泥蘸水便成了烂泥,饶是配合粗柱圆木也很不得用,缺口尚未补齐便被冲得更大,长此以往,巩县危矣。”
刘彻:“还有什么问题。”
张骞手指蘸茶水,在案上写了个筋骨遒劲力道分明的“疫”字,刘彻的脸刷一声就黑了,他只觉得天上刷啦啦下起冰雹,冰珠子劈头盖脸砸得他生疼,七上八下打水的心刷一声翻了,半桶将倒未倒的水全浇地上。
“一旬前便陆陆续续有征夫染上恶疾,待我等走时乱葬岗上多了不少具裹草席的。”水患灾民的全副家当只有己身,草席都拿不出。
刘彻听不下去了,他摇摇晃晃起身。张骞的视线在他并不丰腴的脸颊上流连,往下是突起白肤青血管,脖颈上青筋条清缕顺。
卫青的睫毛细密,根根分明,像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它翅膀扇动两下,黑帷幕隔绝来自外界的窥探。两位太中大夫同时扣身,额头贴紧手背,手心与地面连成一线。
“陛下乃千金之躯,国之安危系于一身,切莫为事伤神,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刘彻不无幽默地想,他是很想保重身体,奈何想得太过急火攻心,嘴边上起了一圈燎泡。
“陪我出去走走。”他伸手推门,天有好转的趋势,山帘水幕中夹着一缕朝光,光从天外来,穿透厚重的湿叽叽的阴云,水汽未蒸腾它的热度,令其平安无事照亮泥土间凹凸不平的坑洼。
身着黑铁甲胄的士兵幽魂似的贴上三人后背,他们以半扇形一字排开,刘彻是顶头的尖尖角。
郡县寺门紧靠城墙,穿过北门本应是寂静无人的广野,卫青眯起眼,却见到横七竖八的枝桠交叠,座座篝火台拔地而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火中有人在烧,灰烬的余烟熏得嗓子眼发干。
刘彻神色冷漠:“火里烧的是无名人,从黄河里捞出来,被水冲刷到乡野田间,说不出名字,寻不到家人。”极目远眺,田野的尽头有庸碌的人,“那些能辨认身名,家人不肯烧的,就地掩埋,地需离人住的地方,汲水的源头很远。”
作法比张骞他们精细,沿途村庄无活人,活人都跑县里躲在了,全部一把火烧干净。
田野看似辽阔,走却不远,太中大夫在兵甲的包围圈中一声不吭,偶然抬头撞见愁眉苦脸抬尸体搬柴的,都很面熟。
孔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张骞只能为同僚祈福,希望他们身子骨够强健。
绕一圈后张骞他们自请加入赈灾队伍,刘彻挥挥手准了,他贵为天子却提溜到河道边上,望滚滚黄河水,与汹涌的水流大眼瞪小眼,格物格得头发丝都要掉了。
秋哑巴神出鬼没钻到刘彻边上,刘彻斜肩,听他叽里咕噜咬通耳朵:“李大人想了个新法子,发人用麻布口袋装砂石堵在缺口上。”
刘彻:“有用没用?口堵住没?”
秋鸣的声音比莺啼还婉转:“有用,口没堵住,袋子太少了,支撑一会儿才被水冲散。”
“还能撑一会儿?”刘彻拍脑袋,没跟扶不上墙的黄泥一样糊上便冲垮就是天大的好事啊!
秋鸣冷不丁又说:“法子是江郎想的。”随后便跟条滑不溜手的蛇一样,蜷缩到将士伟岸身躯下的阴影里。
刘彻:“……”
……
李泳是李冰的子孙,祖上出过都江堰这千古伟业,他削磨自己也不能太废,好歹名中比先祖多甩了一点水,总要跟水更融洽些。
只可惜治水和堵水出自同源,分杈出枝干后却朝两方向背向狂奔,他知道堵住缺口后怎么治,但口就是堵不上。
李泳麻木地想:术业有专攻,咋没人是专业堵水的?
他焦头烂额好半天,都准备把脑袋别在裤袋上见圣人——看天灌大雨的态势,不等雨停退潮别想修工程,等雨停了,黄河下游百十村落早就被刷洗得比脸还干净。
他日日在皇帝与水间斡旋,耗费的粮草人力辎重全被黄河咆哮着吞噬,眼见多日一筹莫展,他差点就剑光一闪,自抹脖子以全尸了。
总之还是他心比天高,奈何技艺成渣远逊先祖,又流年不利碰上几十年罕见的阴雨连绵。
李泳住在县寺门,右手斜插两间就是帝王居所,位置如此,他不敢不鞠躬尽瘁,在第一声鸡打鸣前就奔赴第一线。
站在临近缺口的突破上,观滚滚黄河水东逝,李泳的眼睛都急红了。
他不是没试过堵塞决堤口,相反泥石瓦砖树,十八般武艺轮番来了一遍。
结果却不十分好:黄泥不说,瓦石也很难站住脚,水力大且凶,石砖间的细缝还没凝结实,就被大水冲了龙王庙;树木截头去尾,用绳子囫囵捆成一扇门扉,底部削尖的刺扎入土中,还可阻挡一些时日,但木到底是在水中沉浮的,至多撑一夜就树倒猕猴散。
“有什么玩意儿可以水过而尤在,任风吹浪打也洗刷不尽?”他不由问其他水工。
“怕是有黄河底的尘土沙石。”那人说,“但土沙是散的,水来则土扬。”
李泳苦涩地想:我能不知道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在水边蹉跎了好几日,一筹莫展,某日趁月而归,恰巧露出寂静无声的客堂,心有所感忽地扭头,见黑影幢幢的中蹲着一模糊的人影。
“!!!———”尖啸声险些从李泳尖细的嗓子眼中漏出来,李大人自恃英明神武才华横溢,却偏偏有指甲盖大的小毛病:怕黑怕鬼怕电闪雷鸣妖魔魍魉。
黑色的斑块抽条成人形,发出一团噙着笑意的声:“李大人晚好。”
李泳颤巍巍说:“尔是何人?”人凑近后可见五官,那张脸不属于满朝文武中任何一人。
“我姓江,是给陛下讲解农事的平头百姓。”
李泳回忆一番,好像是有这个人:“你缩在这干甚?”
“雨大,房屋内未免有疏漏,我先头路过厅堂,见角落有破损,泥水渗透墙垣的缝隙,把地沁湿,就做了一黄土袋来堵缝。”
“黄土袋?”
江观潮侧身,把存在鲜明的泥袋子让出来,外观粗鄙,做法简单,不过以麻布缝口袋,里面灌了半袋子沙土。
李大人的脑子窍猛地通了,土水过而尤在,然土粒小而游移,易被冲散,用布一裹,无处可逃。
此法不可以等闲视之,堪一试!
现代人抗洪救灾用的就是沙土袋,江观潮居在长江沿岸,每到雨季难免水淹城郭,想他读大学时住在二楼,梅雨时节出宿舍难免趟水而过,隔壁宿舍有个人才,还搞了充气皮划艇,划水竞舟。
校方另有他法,为防水淹,一楼教室与校舍门口累满了黄土沙袋,效果不凡,等雨季结束潮水退却,最多地上留层浅水,桌椅电器还能苟延残喘。
西汉时人民防洪法还很朴素,用竹编筐装满黄土,直接往决堤处倒,最多跟捏泥人是的,捏出城墙模样,所以才有汉武帝“发十万人塞之,无法”。
用土袋塞有没有法尚不知晓,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眼下更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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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观潮的场合:我怕是最后出场的智者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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