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观潮种的玉米品种叫做郑单958, 不是最好吃的, 也不是最高产的。它综合抗性不错, 结实性好, 耐干旱,耐高温, 全中国的大部分土地都适宜种植。
他手头的种子不多,播散三百亩的土地是天方夜谭,以每亩五千株的密度堪堪凑齐两亩,簇拥在漫无边际的小麦田中, 玉米杆依偎麦穗, 春藤绕树, 小鸟依人。
曹襄马不停蹄从长安城赶回来,带来即将面见圣人的消息, 江观潮猝不及防地噎住, 发出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行吧行吧,他准备什么时候来?”他发出一阵琐碎的抱怨, “我还以为跟来的只有朝廷的农官。”
曹襄讪讪:“我先头也觉得,这不是圣心难测嘛, 我并非卫青张骞大夫之流, 哪知陛下想做何事?”他似已清空了灵台,举重若轻, “平阳县统共一亩三分地也无甚见不得人的东西, 陛下来还能带点鲜活气象,村前道路更能休整一番, 也无甚不好的。”
江观潮气笑了:“你是卖得一手好乖,到时陛下来了还麻烦你侍奉御座上宾给他解释一番田间农作的道理。”
“不成啊不成,陛下也不是傻的,肯定要找发现玉米种之人勉励。”曹襄小心翼翼陪笑,“江先生放心,到时只要故作形容狼狈,陛下应该不会太纠结于你,反正他又不通种植,真说话还是要农官来。”他想得很多,也很万全,“若要给先生您堆官帽子,就说小人粗鄙除农事其他一概不通,我再从中进言几句,该是能留在平阳县。”
江观潮总结三要点,扮丑、扮蠢、扮木讷,掌握三味精髓,就能泯然众人。
他又忧愁了,眉眼凝固着轻柔的郁气:“你看我面孔,看我皮肤,哪里像个丑的?”
曹襄看他的脸,又看他的皮肤,江观潮天生晒不黑,一身白肤像是月光笼罩的盈盈秋水,五官均匀地分布在脸上,丝毫不女气,却像是二月拂面而过的春风,使人舒服得紧。
他也犯愁了:“要不,先弄点黄泥在脸上抹开?”
“咋不说让我在芦苇荡泥水坑里打滚洗个澡?”
“那不行,面见圣人前你会被逮着洗刷一遍,这不吃猪之前还要用滚开水烫一遍把硬钢毛全烫软了拔掉?”
合着我在你眼中就是头待宰的猪?
怀揣着师生情谊的两人大眼瞪小眼,友谊的小船快要翻了。
……
刘彻死赶活赶,抓住流火月逶迤的尾巴,于八月前抵达河东。
将士身着甲胄,大头的是铁甲骑士,巍峨的战马批挂铁器,背后裹挟边关汹涌的长风,步兵押后,身负箭羽,腰挎兵刃。列兵似一条盘旋曲折的巨龙,修长而强健的身躯覆盖九曲十八弯的道路……
人不少,行军速度却不慢,过河东其他郡县而不入,直奔平阳。
公鸡打鸣前,平阳公主就顶着夜间尚未褪色的半宿昏光,借荧荧火烛描眉画眼,铜镜柔化她藏在层层叠叠阳春脂粉下尖锐而市侩的五官,满意地涂抹上口脂后,才慵懒道:“我儿在何处?”
婢女低眉顺眼,声音比朦胧的月色更柔:“小侯爷已收拾妥当,听下人说他捧着朝食去边屋寻江农。”
以农来称呼人,在很重地位的平阳公主面前就是明晃晃的羞辱了,士农工商,她看不起除了王公贵族以外的所有阶层,匠人农人都是土里刨食的,明明可以说是江郎,却偏偏叫江农就是她的授意。
“怎么又去。”她埋怨道,“他到底是被农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三天两头就跟着他跑,还不如跟先头地主家的郎君处。”当时她嫌弃曹襄不听话,不和王公贵族小朋友一起玩,反而去找地主豪强家的儿子,想不到士别三日,竟然开始跟农人交往了。
要不是知道时江观潮已经在平阳县内靠种田闹出一番大动静,她就要扮演狠心王母的角色,把牛郎织女硬生生拆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是普通农人。”婢女想到江观潮的模样,像是山野风光中亭亭玉立迎风招展的玉碗花,她脸在火光映衬下略有些泛红,“他是不是戏说中在山野隐居的高人?”
“高人?能被陛下看上封官授爵的才是高人,其他都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她话语中流露出缱绻的厌弃,“封个农官,也没什了不得的。”
“什么官了得?”
平阳公主压低声音:“自是麾下偏裨万户侯。”
“我儿生燕匍虎颈,飞而食肉,有封侯之相,他日远征匈奴,必要讨个将军当当,调兵遣将,征战沙场,什么耕地种田养猪畜鸡,没一件是他该做的。”
……
平阳公主的怨念随风伸展,如若能显形,必定如同水滴蜿蜒曲折富有韧性的海草,紧紧缠绕人的脚脖子,把溺水者拖死在海底深处。
江观潮在空气里,沐浴着阳光于星星点点的火,潜藏在水底深处静谧的恶意不至于将他拖拽至伸手不见五指的漩涡,但当他回忆起平阳公主的眼神,却能嗅到粉饰太平和善下的暗流涌动。
他陷入思考,平阳公主对曹襄的控制欲是他先头不曾想过的,溺爱往往与偏执相伴,对方身为母亲希望儿子出人头地的思想也很能理解。在长公主的想法中,他怕是个有点小本事却带乖儿子往歧路上飞奔的罪人,要不是小本事还有点用处,怕就要被御赐极刑了。
钻入鼻孔的焦香打断了思绪,下一刻,曹襄具有辨识度的大呼小叫纷至沓来:“什么味道?香死我了。”他跟股旋风似的冲进小院子里,卫林提食盒也跟进来。
江观潮翻个白眼:“你是狗鼻子吗?别跟我说是顺味过来的。”
“没有没有。”曹襄嘿嘿笑了,“我来给先生送饭,米是今年头一批的新米,熬的粥可香了。”打开食盒,碗里的粥才盛出来,热气腾腾,粥面上飘了层厚米油。
“打个商量,我给你一碗粥,你把你烤的玉米给我一根。”他深谙等价交换的原则。
江观潮说:“什么人啊,我在侯府,就是客人,主人家招呼客人吃饭天经地义,哪有搞勒索的。”他用干柴野草生了堆火,树枝子横插玉米棒,白的进白的出,火堆的边缘舔舐饱满的黄玉米粒,江观潮时不时给棒子翻面,让热度雨露均沾沐浴每一块表皮。
曹襄如法炮制,也站着烤玉米。
卫林默不作声退出院子,杂花草木影影绰绰,江观潮眼睛黏在玉米棒子上,声音冷不丁飘进曹襄耳朵里:“等陛下巡查完,我差不多也该跑了。”
曹襄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跑什么跑?追风岭呆得不好?你先头说要教我富养百姓,把平阳县治理得路不拾遗难道是诓人的鬼话?”
江观潮叹口气:“我诓你做什么?我就算舍得了你这个半徒弟,也舍不了我的鸡我的鸭我的牛我的田。”
曹襄摸不透意思:“你说走是故意诈我?”
“我诈你干嘛?”他又叹口气,“我想留也没用,你娘不喜欢我,平阳公主不想我留这,我要死皮赖脸呆着就自讨没趣了。”
曹襄一息之间变成了哑巴,不置一词,他活像是玉米田里挺直腰杆的稻草人,人高马大偏是锯嘴的葫芦。
平阳公主与曹襄的母子关系是有点畸形的,追根溯源,当年王皇后王美人对唯一的儿子刘彻也看管得很紧,活似劳改犯与监工的狱警。
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平阳公主教导儿子的方法与王美人一脉相承,小细节不管事,大方向必须由她牢牢把控。先头看儿子上山下乡,她就颇有微词,等搞出名堂,在邀功献媚的同时,也不忘倒打一耙,将把曹襄带往陌上桑的江观潮,狠狠地记在黑名单上,就等好处用尽,雁过拔毛,缉拿罪魁祸首,一并处置。
他温吞地噙着小米粥,想他娘真变态,自己先头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好,找曹襄上山下乡搞出一番事业,概念上没问题,只可惜歪打没正着,他娘追求在关北边疆,儿子就是将全天下的田都种满了,照样是不务正业。
曹襄权衡片刻,全身的气都泄干净,江先生看人待物确实很准,就打几个照面平阳公主的心思被摸得透透的。现代的控制狂家长也不少,他们思想上把人千刀万剐无数次也不可能付出实践,封建社会就不同了,等刘彻走后平阳公主一个眼神就有无数溜须拍马的前赴后继,铲除“搅屎棍”以邀功。
“哎,你还是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曹襄说,“到时候我们飞鸽传书,你远程指导我该怎么做。”还没放弃种田的伟业。
玉米棒子烤得差不多了,金灿灿的玉米粒蒙上一层哑暗的棕,沉淀于腹中挠心挠肺的食欲消失殆尽,兴致缺缺地扒拉几口:“要不,江先生还是出仕吧。天下很大,人却更多,活到现在我也不知阿娘有多少耳目,她只要高高在上上下翻腾嘴皮子,有的是人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给她卖命,过三五日她都忘了有你这号人,应声虫赖皮头却没忘记,追在你屁股后头,纠缠不休都能把人烦死。”
他交友不拘小节,其中一些深受其苦,当年曹襄年纪尚轻,眼睛上被浆糊糊了两层屎,死活看不明白好好的朋友怎忽然就销声匿迹,要不就畏畏缩缩再也不交,长大后看明白了,气竖了头发找平阳公主兴师问罪,去发现他娘更理直气壮,满心满眼为你好,恨不得把淋漓满鲜血的红心从胸膛中掏出来,摆在他面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阿娘厌弃你,陛下宠爱你,我阿娘也会不得不尊重你。”
话糙理不糙,江观潮啃吧几口玉米,视线黏着在枯涩干燥的草叶上,他在平阳公主身上碰壁,更不想面对天下第一流任性的汉武帝,话轱辘在舌尖转了好几遍,到底没说死砸碎曹襄掏出来的一颗真心,“再说吧。”他含糊不清地应和。
……
刘彻激动得不行,河东特产的蒸饼只堪堪咀嚼几口便扔回盘子里,平阳公主说:“蒸饼不合你胃口?”
刘彻索性不吃了:“不,很可口,但我心系亩产十五石的玉米,饼吃不下去。”
长公主又是一通溜须拍马:“农人我已请到府上,陛下想看我就去叫他来。”
已经在这了?刘彻无端矫情起来,他们相识于微末,彼时他只是狸奴,江观潮却待他关怀备注,转念一想,又记得他对王公贵族地方官员都无甚尊崇之心,甚至想避着位高权重的走,更不愿入京面圣,是不是也会对他皇帝的身份心怀龃龉。
“不、不用!”满头思绪还没理清楚,音却从嗓子口憋出来,“别去叫他,我自己去见。”
平安公主怪不赞同,拧巴眉毛说:“这怎么成,陛下乃是千金之子……”
“国士配国礼,阿姊莫要说了。”刘彻说,“一会儿切莫暴露我身份。”
平阳公主能说什么,平阳公主只能默不作声地同意了,肚子里装满了翻腾的诽谤:不就是个种地的算什么国士,一个个都当宝似的。面上还扯出一朵百日菊,笑褶子用眼角绽放到眉尾,跟多喜欢江观潮似的。
……
车怎么把江观潮接过来就怎么把他送回去,赶车人不置一词,凭他再怎么嬉闹逗趣都一言不发,下车后他也没搞清楚名堂,究竟是皇上不准备面见他了,还是出什么事。
甭管有什么事都不是山野村夫能管的,他用土灰在脸上衣服上抹几把,又到鸡舍猪圈绕一圈,等回来时就跟不勤洗澡的农汉没两样,至于不曾从汗津津胳肢窝中传来的馊味,也被鸡屎猪尿的骚味所取代,总而言之,爱干净的贵人绝对不想看见他。
扮丑也没扮得夸张,只不过这样一来他终于像泯然众人的农夫,而不是埋没乡野间的翩翩佳公子了。
带着身人憎狗厌的气味,江观潮跑去侍弄他的二亩地,玉米粒都老了,但还不够老,他准备把全部玉米粒剥下来做种,等下一季播种千亩。
摆弄一会儿后,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视线,目光灼灼锁定在江观潮身后,刺得灼人,他给看得浑身不舒服,忍不住扭头看一眼,逮住现行犯。
刘猪给逮个正着,手借大袖遮掩,不动神色在腿上拧一把肉,夏光灿灿,对面人的脸拢在千万重炽热阳炎中,看不真切。
他说:“我是曹襄的朋友,在大司农手下谋个官职,听说这有亩产十五石的地,想来看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观潮:“……呵呵,好啊。”
曹襄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江观潮按捺抽搐的嘴角看刘彻一眼,他的眼活似天庭玉璧悬挂的照妖镜,看定前生今世红颜枯骨,裹在农官表皮下的不羁风骨给看得分明。
帝王将相自有一段龙骨,气势本就与常人不同,再加上这位聪明反被聪明误,偏偏要说曹襄的名字……
皇帝陛下微服私访前连个理由都不找好,你若单纯说是农官我说不定还不会太怀疑,毕竟你也穿上了农官的衣服,但曹襄的朋友,你不知道曹襄跟我关系很好吗?
刘猪:还真不知道,平阳公主没跟我说。
平阳公主:儿子和农人交好,太丢脸了我怎么能说得出口!
“我名唤江观潮,这位官人可要凑近了看?”
“我、叫我王朱(猪)便可,当不得官人。”
俩个怀鬼胎的人,在田地里完成了第一次面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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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猪日记:你怎么脏成这样!好臭!朕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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