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亲自往上海去了电报,才回家去,喊了两位孙女来,“看过你们奶奶跟妹妹了?”
二姑奶奶嘴巴快,见人先有笑三分,“看过了,那脑门,喝,您是没看到,跟老寿星一样的,忒大了点,不知道像谁。”
大姑奶奶也笑,笑的时候身子微微的弯一下,低着头的瞬间,恰似一朵花儿似得摇曳,不会出任何一点的差错的,“老爷子,这是有福气呢,听老妈妈们说,这样子出生的孩子,向来是有大智慧的。”
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妹妹多说几句好话,以保证她能得到善待,毕竟她的出生,失落了整个家族。
一个聪明的孩子,合该是要得到善待的,打量着老爷子的神态,大姑奶奶心里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她想着为妹妹多少几句的俏皮话。
“老爷子,您啊,且瞧着吧,我昨晚上起夜,见漫天星辰,格外的有清辉。”
大姑奶奶是认得字的,并且是颇有文采的,读过几本四书五经以外的诗集,粗通文墨这个词儿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女人大多命苦,她二次投胎的颇为不顺利,当初看着一表人才的丈夫,现在看着依然是一表人才,只有她,短短几年的功夫,额头正中带着痕迹,不自觉的时候就有岁月的痕迹暴露出来。
眼角的微微的细纹,跟眼底带着烟圈一样的黑眼圈,表明了她其实过得并不是那么顺心如意,也不知道是忍着多少得委屈,才能在这里笑着跟家里人逗趣。
她不说,四太太有时候问一句,她也还是不说,时间长了,四太太也就明了了,毕竟女儿还知道瞒着一些,女婿有时候就压根不在乎了。
比如说现在,她看着时辰,是时候回家去了,家里婆婆的午饭还没张罗呢,她嫁过去之前,家里还有个老妈子使唤。
可是自从有了儿媳妇以后,大姐儿的婆婆就为了节省这一笔开销,辞退了老妈子,好似是终于有了个不花钱的任劳任怨还能免费终身使唤,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使唤的老妈子。
家里的衣食起居,全都要儿媳妇来操办,规矩大过天,把她没有用得上的规矩,一条条的套在儿媳妇的身上,并且觉得哪哪儿还是不满意的。
老爷子向来是不管事儿的,这次能过问三姐儿的洗三,大姐二姐都觉得好,祖父还是喜欢女孩儿的,两姐妹相视一笑,然后拿着老爷子给的二十两银子,笑吟吟的去四太太的屋子里。
“奶奶,您看,祖父给的。”
二姐手里面拿着一张白帕子,几块银子在里面包着,四太太脸上便带着笑,放下来手里面的算盘,“你祖父怎么说的?”
“说是好好办,要是不够的,只管去要。”
二姐咯咯咯的笑,好似是小铃铛一样的,“奶奶,您只管放心便是了,日子照旧过,没有弟弟我们是一样过的。”
四太太的眼圈已经湿润了好一段时间了,只不过不便在女儿面前再流泪,她接过来,就放到桌子上,“咱们啊,得订席面,我看啊,也不用太贵重的,一般过得去的就行。”
旗人被变法这个事情,一直是她心口的大石头,一块比生女儿还要大的石头,一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席面几个等级的,有翅席,是有鱼翅的,吃了那是极为体面的,当然价格也不是四太太能盘算的起的。
再有就是参席,是有海参的,还有鲍鱼的,再不济的也有牛羊肉的,鸡鸭鱼的,一桌子过得去的席面,怎么也得有二两银子的。
她们家里面亲戚往来,洗三的日子,最起码也得开十桌的,席面有了,其余的就好说了。
到了洗三的日子,老爷子起了个早儿,刘妈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这只得去请了两个老妈子,能让家里面看起来体面。
起大早的人,还有那四爷呢,他起的早,是为了遛鸟儿的,每天除了刮风下雨,必定是要带着他的小黄雀儿去溜达溜达城墙根的。
不能太早了,太早了过于冷,过于暗,所以三点钟是不行的,也不能太晚了,太晚了日头高了,只怕是晒着小黄雀的眼睛了,要不早不晚的,五六点钟的时候正好。
然后去茶馆里头再来一杯浓茶,这茶多了去了,这边本地人爱香片儿,浓而且热烈,还有那云贵的爱喝沱茶,一块一块的茶饼子,还有爱喝龙井的是浙江的。
您只消看他喝的是什么茶,大体上就知道这是哪儿的人,至于那生在皇城而喝沱茶的,不能够的事儿,喝不惯的。
等一杯热茶下肚,这五脏六腑才好似是醒过来了一样,清理了肠胃,自然要祭一下五脏六腑了,茶馆里头一律是少有卖早点的。
那四爷跟佟二爷一起放下来茶杯,不由得相视一笑,“走,去来一套儿马蹄烧饼去。”
早上起来来一碗豆汁儿,酸而带着一股让人清醒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再有一套儿的马蹄烧饼,烧饼是马蹄儿形状的,里面放油条。
烧饼外酥里嫩,带着面粉的清香,里面的油条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卷起来的时候,绝对不会长着一块儿,又或者是短了一截儿。
“哟,您不知道听说了没有,这变法的事儿黄了。”
“怎么就没听说呢,我家里还遇上了呢?就是那晚刘妈去西鹤年堂请大夫,恰好碰到了砍头。”
“啊,是了,是了,是砍头了,抓了一部分,砍了一部分,这事儿可算是消停了。”
佟二爷自己也消停了,笑眯眯的,“老板,再来一套。”
四爷也好似是把心放回肚子里面去了,“可不是,我这几天,是茶饭不思的,多早晚啊,我就知道,这事儿是不成的,没有个规矩,现下好了,头破血流的,刘妈吓得晚上都做梦呢。”
老板是个活气的人,又包好了一套儿递给佟二爷,“四爷,您也来一套?”
“再来一套。”
老板就直起腰来,“再来一套”,“二位爷,您怕是不知道,这西鹤年堂啊闹鬼了。”
佟二爷咬着这烧饼有嚼劲的很,腮帮子鼓鼓的,眼睛也瞪大了,“闹鬼?我不信这些。”
佟二爷向来是不信鬼神的,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列祖列宗,相信祖宗家法。
“我不能够骗二位爷的,这事儿是真的,西鹤年堂的好几个伙计都听到了,说是啊--”,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好似生怕鬼听到一般,“说是啊,不是在外面砍了头,当天晚上下板儿后,就有人来敲门,说是要买刀伤药,伙计开门了,都看不到人。”
那四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不是闹鬼了,这砍了头的,肯定是买刀伤药啊。”
说着他接过来第二套马蹄儿烧饼,吃完之后觉得消化有点不良,“咱们啊,去天桥看看去,买几个山里红,给找补一下。”
天桥是个好地方,甭管你有钱的没钱的都能去,而且热闹有意思,大家都喜欢往那里消遣去,有钱的花百八十两能找到开心,没钱的十个钱八个钱的一样能玩的痛快。
这俩人,一个当爸爸的好似是忘记了今天是女儿的洗三,一个当舅舅的好似是忘记了外甥女的洗三好日子了。
满人家姑娘,一生最光彩的时候,就这么俩日子,一个是洗三,一个是嫁人了。
老爷子眼看着洗三的时辰到了,儿子却是还没回来,饶是知道他是这么一个散漫性子,但是还是动了气,“富贵,去喊你姑父去。”
富贵点点头,他找人都是在行的,但凡是家里有事儿,永远都是找不到人的,回回都是得他跑腿。
四太太一遍一遍的看外面,好在是老爷子在,看着二姐儿装烟倒茶,客人来了笑着让座,不管是见了谁,见面先请安,再去倒茶,非常的有礼节。
人人看到了都要夸一句好一个体面的小媳妇儿,给娘家争光了,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儿,没给娘家人丢人,等着熬几年了,也能成为一个体面的老太太了。
只有二舅妈不高兴,看了看时辰,“大姐怎么还不来?”
四太太就不说话了,表情带着一股子涩然,大姐的婆婆,她是知道的。
“家里兴许是有事儿耽误了。”
“不能够,姑奶奶回娘家洗三,天经地义的事儿,铁定是家里那个老不死的磋磨人。”
二舅妈说到这里的时候,那眉毛高起来,恨不得化身成为鞭子,去给那老不死的松松筋骨,紧紧抿着嘴,只怕一张开,就给那老不死的骂的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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