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偲在皇宫中当了十来日的鸵鸟。
先前她虽与赵煦说的是要在宫中侍奉兄长,但实际上不过是每日陪赵煦说话解闷而已。至于把脉与送服汤药一类,自有专人服侍。
话说回来,赵偲和赵煦又哪有什么共同语言,不过是赵煦随意问赵偲些问题,赵偲硬着头皮回答而已,但也亏得是赵煦给了赵偲前所未有的压力,赵偲每日光是应付赵煦都心力交瘁,这才勉强压住了心中对某个人的思念。
正在赵偲庆幸这世间还有这么一处地方能留与她稍作喘息之时,忽的赵煦贴身的宦者前来传令,说是皇上有命,令赵偲三日后出宫归府。
赵偲听后诧异不已,忙低声询问宦者是何缘由,这宦者先是故作不可说也,后在赵偲偷偷往他袖口塞下一包东西后,才将赵偲携至人迹罕至处告之赵偲缘由。
原来亲王本就不被允许随意留在宫中宿夜,何况是住十几日之久。
只是既是官家特许,宫中那些侍从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触皇帝的霉头。
但赵偲毕竟是住得久了,这事自然便被宰相章惇知道。章惇本就是个强势、□□之人,听到睦亲王竟留宿宫中数十日,可说是大为不悦。
但章惇心中也晓得官家与睦亲王较其他亲王更为亲昵,故章惇不会傻到亲自去赵煦面前指责皇帝破坏礼制,毕竟章惇的身后还有人在,且那人是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于是章惇秘密与朱太妃互通消息,并将睦亲王留宿皇宫数日之事尽数告之朱太妃。
朱太妃本对赵偲无甚印象,毕竟朝中的亲王众多。
但眼下赵煦已病了月余未见好转,朱太妃于是悄悄召了御医来问,御医只是摇头,不敢再说更多。
可朱太妃见御医的面色,对赵煦如今病情也算心中有数。偏偏在这个档口,忽然杀出个睦亲王衣不解带留宿宫中侍奉兄长。朱太妃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赵偲可疑极了。
且朱太妃又听说睦亲王极善医术,要知自古以来医毒从不分家,谁知这个睦亲王居心何在?
朱太妃愈想愈怕,只觉得这睦亲王是欲重演“斧声烛影”之事,急忙起身往赵煦寝宫去,之后免不得先是对赵煦殷勤一阵,然后拐弯抹角的要赵煦将赵偲遣出宫去。
赵煦本就在病中,未有余力与朱太妃周旋,尤是经朱太妃一通念叨后,赵煦只觉得头疼欲裂,最后无奈同意了母亲所求,只是赵偲毕竟是一番好意,且连日与自己说话解闷的,若是直遣出宫中,未免太不给赵偲面子。
于是赵煦便让宦者私下去传令,让赵偲好生在宫中待上三日,好好品尝一番御厨房的手艺后再回睦王府去。
赵偲听宦者一通说道,只觉心有戚戚焉,就是九五之尊亦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不过赵偲转念又想,她入宫已有十多日,朱太妃为何如今才来闹事?定是有人暗中告密!若要说与朱太妃私交甚密者......
赵偲一思忖,脑海中浮现得便是章惇那张有恃无恐的脸。
章惇是么......想来我与你无多冤仇,你却好几次与我为难,待日后赵佶登基称帝,我定要剥去你一层皮!
赵偲现下本就心事沉重,郁闷愁烦得紧,有一股戾气若隐若现。
而章惇偏要这时候跳到她头上一阵倒腾,于是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之后赵偲还预备在皇宫中待上三日再走,但提前让三五回府告之了李洵一番,故李洵才知道了赵偲回府的时间。
赵偲出宫这日又是雪絮纷飞。
清晨,赵煦贴身的宦者特地前来告之赵偲,现下正是大雪,不若雪停了再走。
赵偲往窗外一看,确是雪絮骤急,便应了宦者所说,又在宫中待了半日。
及日中,雪渐渐停下,赵偲乘上马车,踏上归府的路程。
不知走了多久,只听马一声低嘶,车方停下。
随后三五首先下车为赵偲掀帘开道,赵偲下车刚站稳了身子,便听身后有人一声低唤:“阿偲。”
这声音何曾熟识,似近日常入梦中,但如今醒时得听,却让赵偲的身子怔然许久。
待赵偲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装饰好表情转身看向那人时,心中又是一软。
那人穿上了她送的狐裘斗篷,且还戴上了兜帽,帽上毛绒绒的一圈将她的脸裹得愈发小了。
赵偲忍不住细凝了一番那人的面容,眸子依旧秋波荡漾,面色却微微泛白,再看那不甚健康的唇色。
天,她到底在这寒风中站了多久?
赵偲看着清照,心中泛疼,眼眶更是微微发热,可在她欲要顺心而为之时,身后马匹一声嘶鸣又将她的理智唤醒。
宋时,由于燕云十六州归辽国所有,而良马多产自北地,故大宋马匹极其短缺,多是以驴拉车,或者以轿代步,能乘坐皇宫的马车,可说是极大的殊荣。
这马,是皇宫的马,是赵煦的马。
不能......不能让清照卷入危险......
赵偲瞬时敛了颜色,平淡的对清照道:“天寒霜冻,你不在宅中待着,到这儿来做甚?”
清照今日本应至医馆中等候赵偲,只是她心绪不宁,又恐横生变数,若是赵偲不去“回春堂”又待如何?
所以她索性清早便溜出李宅往睦王府去,留盈盈在家中为自己照应。岂料她才到睦王府门前,大雪忽至,她便戴上了兜帽,站在雪中静候。
说来奇异,无论在宅中,或是在往睦王府的路上,清照都觉情怀甚恶、思绪纷乱。
但现下在这雪中,虽是寒风凛冽刺骨,却使清照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快意。
待她再抬头望向满天飞雪时,满腹的诗词已是呼之欲出。
说到咏雪,自会想到谢道韫。
“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使她流芳千古。
世人称赞女性有才,也多称赞其为“柳絮才高”或“咏絮之才”。
但反想谢道韫的命运,又何曾不是如飞雪柳絮一般,随风而动,半点由不得自己,空有诗文之才却嫁与王凝之这般平庸迂腐之人,王凝之逝后,谢道韫更是为其守寡,终生未再嫁他人。
故清照之前被自己母亲赞喻为谢韬元时,心中虽有喜,但过后忧思更深。
若谈诗文,莫说是卓文君、蔡文姬、谢道韫一类,便是历来被称颂的才子,或自己父亲的老师——东坡先生这般人物,自己都不甘落于其下。
至于婚姻大事,清照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纵使不知结局如何,还待放手一搏才得甘心,不是么?
可当清照望眼欲穿,终于等得赵偲归来时。
赵偲面上的冰霜,较风雪犹寒三分,言语中更是未见素日暖意。
阿偲这是怎得了?清照不禁疑惑。
于是清照开口道:“我......我穿着斗篷,不觉多冷的......”
赵偲打断道:“莫要胡闹,赶紧回去。”
清照何曾见过赵偲如此凶她,先敛双娥,一双杏眼中具是疑惑。
赵偲这边驱逐之语已道了两次,现下再看清照眸中具是受伤,这第三句重话,断然是说不出口的。
可不说伤人之语,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怕自己曾经那些软语承诺,日后都会化作清照心头的刀子罢......
赵偲与清照便这般陷入僵局,但此处毕竟是睦亲王府门前,还有两三双眼睛看着这边的事态。
清照沉默许久后终是笑道:“阿偲,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说完我即刻走,好不好?”
赵偲被清照强撑出来的这丝笑刺痛心间。
虽她嘴上仍未松口,却是自顾自的走向未有人迹的角落。
清照会意,随着赵偲而行。
片刻后,赵偲停下脚步来,背对着清照道:“说罢。”
清照看着赵偲的背影许久,几番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双手发凉,心跳得难以自持,原来翘明心意是这般艰难。
待清照抿了第十七次唇后,她终于缓缓开口道:“阿偲,世人皆道女子应卑谦守礼,如汉时曹大家所著《女诫》曾言:古者生女三日,使其卧至床下,盖为使其明其卑弱。唐时宋尚宫所著《女论语》也道:教女,应使其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怒莫高声、莫纵歌词、莫纵□□。自这些诫语问世,世人耳提面命,争相以其教女,似不如此中所为则是教女无方。而我则认为不然。女子贤淑静坐、巧善女工固然是德,但吟诗作词,甚至为国执戟亦是德。世人所谓口提面命、代代相传的便是祖宗根基,该得循不抗。女子便该矜持怯语、事事藏于心中。殊不知是人书成了《礼》,或是《礼》禁锢了人。”
清照说到此处时,眸中具是黯然,可随后即坚定的看向赵偲道:“而我,不愿这般。”
清照认真笃定的眼神让赵偲慌愧不已。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能有如此见地,岂是寻常?
但这般奇女子,自己又岂能耽误了她的姻缘。
赵偲唯恐自己心意动摇,仓皇转身道:“我还有要事需处理,下回再说罢。”说着赵偲背过袖子,急欲离去。
这边赵偲方行了一步,那边清照却是孤注一掷,对着赵偲的背影道:“阿偲,你娶我可好?”
清照的话若金石掷地一般,砸在赵偲的心上,霎时一阵难过直涌上她的鼻尖,酸涩开了一片。
赵偲心中不由道:若我是女子,怎受得住你这番情深?若我是男子,怎舍得让你先开这个口?
赵偲泪在眶中,却是不敢使其滴落,袖中的拳头攥了又攥,直到自己情绪稍稍平复。
而后赵偲回身看向清照,直视那双笃定无垢的眸子,说出此生最违心之语:“不知是我先前做了什么事使李小娘子有此误会?”
清照从未想过她如此认真的翘明心意,会得到赵偲这般回答,她不可置信的望着赵偲,微颤着唇问道:“误会?你说那夜,是误会?”
赵偲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好整闲暇的端倪了清照一番道:“那夜我不过玩笑一回,想来你我自小熟识,便是较旁人而言亲昵一些,李小娘子也不会介意才是。”
“误会?玩笑?”清照怒急反笑,眼眶一片通红,“呵,好。足下当真好极。”
赵偲不忍再看清照,反身面向睦王府说出最后一句心碎之语:“我已与种将军的爱女订下婚事,你我以后不必再见。”
碎了罢,就让我与你的心,一同碎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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