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
因着秋日正是京中各酒楼贩卖新酒的时候,遇仙楼赶在中秋前几日亦酿成了新酒,取名“玉液”。
这玉液酒,因着酒香浓郁,口感极佳,极受好评,而秋日又正是吃螃蟹的时节,故至中秋这日,永宁郡王府中美酒、肥蟹、月饼具齐了。
赵偲这日依照惯例,先是入宫参加了晚宴,之后回到府中后,维莠与李洵又来请她一同至药圃赏月。
赵偲自是欣然前往药圃,踏入药圃后,赵偲只觉恍然不知身处在何处。
原先不过郁郁葱葱一个植物园,如今休整一番,倒真添不少情趣。
再看江梅树下所置的小食案上,遇仙楼的“玉液酒”,宫中赏赐的“江南蟹”、“御月饼”,具摆得让人食指大动。
赵偲本已是吃饱了的,但见维莠如此认真的备菜,总还是要吃些。
况有三五这个大胃王在,不怕没人扫盘子。
于是欣然入席。几人一同对月饮酒,享用美食。
酒至酣时,赵偲不由得对月叹道:“今年幸亏有了你两个,否则今日,不过一年中寻常光景罢了。”
李洵、维莠本就出身凤栖楼,风月场中的景致早已见惯,酒量自是上佳。
如今见赵偲不过一斛,便酡颜微醺,心中亦觉有趣。
那李洵看着瓷杯中琥珀色的玉液,感慨万千道:“人言每逢三五便团圆,却不知我与莠儿这般天涯沦落人如何得“圆”。若非郡王,此夕此刻,我与莠儿又会沦落在哪条烟花巷间。”
维莠本倚着李洵望月,听李洵如此说,亦撑起身子来道:“阿洵说得极是,郡王之恩有如再造。况我两现在吃穿用度,皆由府出,所尽之力却不过绵薄。想来犹是羞愧。”
赵偲却道:“你们看这皓月当空,月光所及之处几何?所及之处照射多舛之人几何?而我所能伸出的不过双手,所能帮衬的不过你二人。想来,该羞愧的应是我。”
李洵还欲再言,赵偲却笑着举杯道:“仅以此酒,对天上之圆,敬你我之缘。往后休在多说谢字。”
李洵与维莠对看一眼,会意举杯,敬赵偲一份真心。
永宁郡王府今夜自是和乐,而李宅那边亦是一片祥和。
清照贪杯,李格非自是晓得,不过素日餐桌上是不允清照与李迒饮酒的。
但时逢中秋之夜,李格非破格拿出新买来的好酒,邀着妻儿一同赏月,饮酒畅谈。
清照已有些时日没有饮酒了,今夜难得父亲不拘着她,难免贪杯。
李格非三杯酒下肚,也已有了些醉意。又看着一双儿女愈发粉雕玉琢,心中甚是快慰。
这酒兴一上来,自然诗兴大作。在座的几个,除了李迒诗文平平,王氏与清照皆善文。
于是一家人对月咏怀、撰诗赋文,不在话下。
及至了深夜,清照被盈盈扶着回房休息时,仍可听见街上传来的笙竽之音,悠扬婉转,宛若仙乐。
清照想:于此良宵,便是不焚瑞脑,亦能好眠。
之后重阳无事,转眼已至暮秋。
这日赵偲终于得了空,邀清照去泛舟。
恰好李格非这几日均住在太学中,并未在家。
清照便趁机带着盈盈溜出李宅来赴约。
赵李二人自六月末别后,又是两月未曾好好说过话,故此番见到面,两人心中皆是欢喜异常,连嘴都不斗了。
上月虽是匆匆在相国寺里见了一面,不过是远远相望,看得不甚真切。
如今靠得近一些,两个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对方。
清照心中暗忖:阿偲确实瘦了,且好似又长高了一些。
赵偲则是惊觉,不过一月未见,清照愈发出落得明丽可爱,女儿家果真是一日不见便十八种变化。
待两人行至龙亭湖边,才终于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的景致中。
秋日不比春夏,自是少了些燕语莺啼。
整个龙亭湖连着湖畔都呈现的是一种淡淡的黄。
虽说是生机锐减,但比起苦夏,秋日泛舟更有气爽之感。
赵偲租赁了一条素雅别致的小舟,于是泛舟湖上,临风观景,心情徜徉。
赵偲轻划着小舟,清照倚在舟边,偷偷瞄着赵偲,心中暗笑道:阿偲如今划船,倒是比小时好了许多。
殊不知当年将舟划入藕花深处的,并不是赵偲,而是某个酒驾的小姑娘。
舟至湖中央,方停了下来,赵偲暂罢船桨,任小舟自己飘荡。
随后赵偲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景致,又深吸一口气,只觉四肢舒畅自得,竟不顾形象的伸了伸懒腰。
清照见状笑道:“怎得划了这么一会船就累了?桴材大夫莫不是块老木头了?”
赵偲听后并不反驳,只笑倚到舟边道:“是啊,老了。再过些时日,你或可唤我一声翁翁。”
清照眉眼弯弯,掩唇笑道:“又胡说八道!”
赵偲看着清照浅笑颜开,心中喜悦,但这份甜意竟又勾出了许多疲惫来,不由得向清照倾诉道:“这两月来诸事繁杂,忙得脱不出身来。今日才得了闲与你泛舟,你还嫌我老。”
赵偲这番话明着是诉苦,但到清照耳中却又听出了三分怨怼来。
清照见赵偲一脸委屈,心中觉得好笑,忙说:“近月里都在忙什么?你都瘦了。”
这世上有一类人,旁人不问时,便是如何辛苦,亦不言语,但若有人稍问,便合盘托出。
赵偲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她心防甚重。但清照却如涓流 的溪水一般,总能轻易的引导她的情绪。
赵偲伸手舀了舀湖水,眼眸方要低垂却又抬起,浅笑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行医治病。七月过了个诞辰,后又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琐事。现在想起,不过瞎忙一回。”
清照听到赵偲提起诞辰,便想问他中意自己送的礼物么?可话到嘴边,却是欲说还休,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偲你......你......”
岂料赵偲早就猜透清照心思,还不待清照将话说全,赵偲便道:“谢谢你送的礼物,我很欢喜。”
清照倏耳根发热,讷讷道:“你欢喜,便好。”
两人此时对坐,彼此的表情应是一览无余。
可清照耳根那点红晕,赵偲却没发现。
只是略带疑惑的问道:“为什么选的银针?”
清照将发丝捋至耳后,恼道:“莫不是比起银针,你更想收到汴京第一才女的词集?”
虽是羞恼之言,说罢清照自己倒先笑了出来。
赵偲一愣,而后莞尔道:“汴京第一才女的词集自是最好的,若要与我,还需题上名来,我也好收藏赏阅。”
赵偲如此认真的神色语气,倒让清照不好意思起来。
亦不再敢直视赵偲,只是扭过头去,看起山水来。
赵偲见清照不答,也不恼,只是顺着清照的视线,观清照所观之景。
须臾后,清照侧身问赵偲道:“阿偲,此处比之明水,孰优?”
赵偲不假思索答道:“此处不若明水。”
清照转头问道:“何解?”
赵偲垂眸望湖,叹道:“月下云行舟,乡愁浓如酒。纵是汴京隋堤垂柳,繁花堆绣。亦不及那年溪亭湖畔一莺一鸥。”
清照本是屈膝而坐,此时弯着眉眼理了理膝上的襦裙道:“怎得就认明水是故乡了?要说此处才应是你的故乡罢?”
赵偲歪了歪脑袋,装作思量了一番道:“东坡先生曾有云‘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心在明水碧波之上,非在这红泥宫瓦之间。如此说来,明水自然是我的故乡。”
清照听赵偲这番回答却好似不那么满意,赵偲见清照久久没有答话,且面色不复方才那般浅笑盈盈,正想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忽然耳边传来清照的闷闷之声:“阿偲好东坡词?”
赵偲突然情商离线,木头木脑的答道:“是,我儿时便常读东坡词,尤爱《定风波》一阙。”
赵偲说罢,只见清照愈发不悦之态。
不由怪道:难道清照不喜欢苏轼?可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清照的老师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清照应是在苏门教育熏陶下长大的,怎会不喜苏轼呢?
可清照纠结之处,赵偲怎会晓得?
只听她自言自语道:“东坡先生虽是学际天人,用词着句新颖大胆,且气魄境界皆于九天之上。然豪迈有余,音律不足,实难为词之佳作。”
赵偲看着清照认真分析的小模样,心中倒是有了猜想,她也没顺着清照的话,而是直白的问道:“你是恼我念了东坡先生的词?”
清照面上一热,眼神游移了一番,闷闷道:“没有......”片刻后,又道:“只是从不见你引谁人的词句......”
赵偲忍不住笑道:“你也知我书读得少,平日里读得最多的便是汴京第一才女的佳作。我总不能在才女面前卖弄她的佳作罢?你说我如何是好?”
赵偲这番话说得委屈,清照却听得心中一甜,方才的恼意尽消。
含笑道 :“也许她......并不介意。”
此刻一阵秋风拂过,撩动着佳人的发丝,也让赵偲心湖微动。
赵偲顺着自己的心意,俯身作揖道:“那可否请李娘子,就眼前景致,现作一阙?”
清照只道赵偲又打趣她,但提到作词她怎肯告饶?不过环视一周,闭眸微思,而后口吟一阙道:“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萍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赵偲原以为,那年盛夏,溪亭湖畔,暮迟竞舟、水溅鸥飞之景已是无可比拟。
可现在方晓得,在才思绝佳的人儿脑中,便是这凄秋暮景也能化作柔波荡漾,生机洋洋。
而赵偲也是在许多年后才知道,清照在龙亭湖所作这一阙,词牌名为《怨王孙》。
两人湖上酣玩一晌,也觉有些疲惫。
故将舟划回了岸边,交还与艄公,并与在岸边等候的三与和盈盈会合。
清照见龙亭湖畔景致甚好,便想绕湖观景。
赵偲看现下时辰尚早,便允了清照的提议,陪着她一同沿湖漫步。
两人行至龙亭湖旁一处小树林,此时早是草木枯黄,叶落了一地。
清照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只听脚下咯吱作响,觉得甚是有趣,不由的踩着落叶一路向前行去。
赵偲跟在清照身后,也学着清照的动作,踩着落叶玩,忽觉自己在现代之时,沉迷手机网络,不知错过了多少春花秋叶。
于是两人一路向前,忽见林中有一小木屋。
走进一看,只是一处摆放农用工具的小房子。
清照素来观察力极强,见小木屋旁的地面上,有数十节的竹子连做一起,用许多小木架支撑着,长长的摆放至远处,好似盘桓在地面上的竹龙一般,不由心中疑惑,便走近了蹲下来细观,却仍有些不得其解。
赵偲见状也走过去,蹲在清照身边,看了看地上的这些竹子。
清照见赵偲过来,便问道:“阿偲,你可知这些竹子是做什么用的?”
赵偲自是不知,她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竹子阵,心中想:莫不是用竹子摆风水阵?可也没见过这么长的风水阵啊?都不知这竹子连着摆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偲摸了摸竹子的表皮,只觉得里面有微弱的动静,于是又俯身将耳朵贴到了竹子上细听,察觉竹子里有细微的水声,于是一脸疑惑的道:“这竹子里,好似是中空的,还有水声。”
清照听赵偲如此说,也将耳朵贴于竹子上,果有水流之声。
清照细思一会,忽的灵光一闪道:“杜工部诗中曾有云‘白帝城西万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这或就是诗中所说的竹蟠吧?”
赵偲听不太懂所谓“竹蟠”是何物,不过清照念的诗中有提到引水二字,这竹中又有流水之声,想必是引水之物......
想到这,赵偲茅塞顿开。
中间打通的竹子、水流声、长长的连在一起、引水,这不就是后来的自来水管么?只不过现代用的都是金属管,没想到原来唐宋时候便已经用竹子作水管之用了。
赵偲不禁在心中赞叹古人的智慧。
原来汴京的供水主要倚仗的是金水河的河水,在北宋大中祥符初年,宋政府便决金水河为渠,建造了汴京集中供水的工程。
但总有些地方不在供水范围之内,便要自己想办法引水来用。
所用之法,便是将竹子中间打通了,几根或几十根连在一起,从远处引水来用。
清照与赵偲对这竹笕十分的感兴趣,也都好奇这竹笕是从何处引来的水,于是两人虽不曾互问意见,却一同的顺着竹笕行路,欲寻源头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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