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灵魂互换
傍晚时分的那场戏,耗时又耗神,颜钟意拍完了可以在保姆车上休息着,但蒋凌西还有别的好几场戏要拍。
直到夜里十二点收了工,才回了附近的酒店。
蒋导并没有搞特殊,他和主创团队都住在了剧组统一安排的同一层标间里。既是为了方便沟通,也算是替剧组节约经费。
但也确实有点烦,因为娱乐圈的记者,或者说是狗仔们,一般的酒店楼层是挡不住他们的偷拍跟踪蹲点的。不过好在颜钟意还没正式进组,片场围得也严实,所以暂时也还没有什么大碍。
今天已经算是蒋凌西接手这部剧以来,难得的能在凌晨一点,就可以休息了。
之前在化妆间里,颜钟意和他说,文艺片和偶像剧,和两个领域也没差别,是没错的。说他借着公事接触前女友,那也是没错的。
但说他糟蹋了以前的努力,那是不太准确的。
蒋凌西研究生进修的专业,电影和电视剧制作,他都学过。
而有的电视剧之所以能在有原著有剧本的前提下,成品依然乱七八糟,那就是因为并没有一个能说了算的导演镇压四方,对成片负责。
反而是外行指导内行,各个利益方在里面角力,纠缠不休,最后妥协之下,成品多半就是个四不像。
各路人马找关系往剧里加角色塞要捧的人,你带个跟组编剧,我背后有金主撑腰,你加几场露脸的重头戏,我就要修改剧情抢好人设。谁都只看着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想着自己能从剧里捞多少出镜赚多少粉丝,完全不在乎故事本身的逻辑。
哪怕主角演得再好,那也经不住六七十集的注水,加出来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支线,以及你一刀我一斧的后期剪辑。
蒋凌西已经不是当初青涩而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了,他虽然假公济私地接了这剧,但也绝没有只把这剧当工作,而是拿它当事业在认真对待。
签合同之前,如今称得上一句成熟稳重且运筹帷幄的蒋导,掐着投资商已经开机、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的软肋,硬生生地在谈判之中,从他们身上剐下了一层皮。
剧方要拿他追求颜钟意当炒作宣传的噱头,可以。因为之前开天窗导致的资金缺口,他也可以不拿现金,把自己的酬劳直接抵了投资。
对于这剧而言,蒋凌西这番过来,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但也称得上是趁火打劫。只不过他打劫的不是报酬,而是片场的掌控权。
和前任导演不同,他是绝不肯当投资商手中的傀儡的。
片场是导演的王国,剧本和成片的后期剪辑,必须由导演说了算,
蒋凌西手起刀落,把那些胡乱加进来的支线和原著根本没有的注水情节,砍得一干二净。制片导演这会儿已经不在片场了,在飞回去给投资商解释协商的路上了。
可在与制片、编剧连轴忙碌了好几个通宵之后,蒋凌西此刻,却没有抓紧时间补眠。
他从浴室出来,洗去了满身的疲惫,却依然心绪难平。
蒋凌西顶着一头墨黑的湿发坐在沙发上,手指在茶几上游移了片刻,最后还是从锡铁盒里,摸出了一颗圆滚滚的葡萄柚水果糖。
而后打开了他的平板电脑。
这影片里的每一帧,都熟悉到蒋凌西其实闭着眼,都能在脑内模拟。但他还是会常常打开看看。
因为这算是他自己从剧本到镜头,完整制作的第一支短片,演员是颜钟意。
这支短片里颜钟意的形象,也许会让很多熟悉她的观众或者粉丝很吃惊。
因为一个演员,演什么火了,那往往接下来找她的,都是同类型的戏。
因为转型,就意味着风险。一整个影视项目,投资动辄好几亿,谁愿意拿给演员突破自我了?投资商要的是赚钱,风险自然是越小越好。
颜钟意在美艳反派、热烈红玫瑰,还有民国旗袍这样的角色里打了好多转,让蒋凌西觉得很可惜。
他知道,颜钟意不止可以演这些。
这片子开场时,颜钟意明显演的是个女高中生,却一点也不违和。
刚睡醒,起床,洗脸,沾着清水的柔润脸颊,对着镜子展颜一笑时的天真懵懂,都很贴合人物形象。
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是发型和妆容,做了微调。顺滑的黑长直,简简单单束在脑后,眼妆,尤其是眉型刻意修整重画了,整个人看起来就不一样了。
但更重要的是,演员把微表情和气质,调整得也很准确,那是少女的眼神,朝气又单纯。
穿上校服,背起书包,三两下从楼梯蹦下去,去上学。
上学的那条路,刻意拿镜头从路口推进去的。学校不大,只有一个正门,门口也只有一条窄窄的路,这条路不足百米,是条死路,走到路的尽头,就是学校的正门。
路口则是一座破旧的小天桥,天桥下的桥洞里,睡着乞讨的残疾流浪汉,裹在又破又旧已经看不出是什么衣服的布里,整个人缩成一团,白天在桥上乞讨,夜里在桥下睡觉。
小女生每天上学放学,都是轻快地走过这座天桥,再走进这唯一的路口,进入校门。
偶尔放学,会买一根冰淇淋,再把零散的硬币,抛进乞丐的碗里。
硬币在残破的瓷碗里,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偶尔抛物线不太准确,还会在地面上滚落滑动。然后乞丐会很激动地在后面一把扑住硬币,还朝地面鞠躬磕头,以示感谢。
小女生不在乎这个感谢,从不驻足等待也从不回头观看,拿着冰淇淋,脚步轻快地就跑回家了。
结果午睡醒来之后,明明还是颜钟意那张脸,妆容、发型、服饰,什么都没变。
可仅仅一个抬眸,你却能在镜头这边感觉到,同样一张皮囊之下,不是同一个人了。
急切地下床去找穿衣镜,却像是不会走路似的,整个人直接摔到了镜子面前,却完全不觉得疼,疯狂地一把扑到了镜子面前,激动到指尖不停颤动,哆哆嗦嗦地去触摸镜子里的少女镜像。
而后像是冰冷的镜面照出来的景象无法满足她似的,转而开始用手抚摸自己的脸。
一寸一寸,少女细白修长的手指,从自己光滑的脸颊,摸到自己光洁的额头,那眼神里蕴含的欣喜癫狂,令人毛骨悚然。目光完全不是个孩子了。
镜头从背后缀着人,还是那条一模一样的上学路。
小姑娘却好像不会下楼了似的,跟一辈子都没用过腿似的,撑着墙,一瘸一拐的,一步一挪。
走得这么艰难,却还在天桥下,抬眸望了一眼,那眼神愧疚又得意,心虚又狂喜。
然后艰难地转身,绕了远路。
一个明明双腿健全的少女,却像个瘸子,宁可磕磕碰碰无比笨拙地去翻学校的围墙,也不肯走那条进出学校唯一的路。
直到放学的时候,小女生又准备绕远路,却听到画外音里的围观路人说天桥上的残疾乞丐疯了,失心疯一般在桥上嚎叫了一下午,在栏杆上撞得满脸是血,最后跳桥死了,才脸色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上了正常回家的路。
最后一个镜头,结束在了少女在天桥上弯腰,捡起一片瓷碗碎片,揣进兜里的背影上。
灵魂互换这个题材,很多影视作品里都用过。情侣之间男女互换,母女或者爷孙之间互换,很容易拍成搞笑的轻喜剧,最后还能煽情一番,爱情也好,亲情也罢,算是个套路梗。
但蒋凌西提交作品集申请的时候,不过是个外行的学生,不仅没有那么多可调用的资源、场景、演员,就更别提什么特效和后期了,成片还必须短到以分钟计算。
只能力求在最简单的场景里,比如家里的镜子,人来人往的天桥,和暑期封校的小学里,拍出一点新意。
当年的颜钟意还是个在读的科班学生,暑假里她帮蒋凌西拍这个短短十来分钟的片子,却远远不止花了十来天。
认真又辛苦,炎炎夏日里,每个镜头,每个表情,每个角度,每个趔趄的步子,都磨了不知道多少遍。
至少蒋凌西觉得,当时被赶出家门的自己,付的那点片酬,绝对对不起她的付出。
因为这甚至不是会公开上映的电影,她既得不到业内的赞扬,也得不到观众的褒奖。这只是蒋凌西求学路上的敲门砖而已,他自己回头看,都觉得这短片背后掌镜的那个当年的自己,实在拍得太青涩,不够专业,十足的学生作品。
哪怕颜钟意当时一直笑着说自己无所谓钱,让蒋凌西多买两盒水果糖,或者拿他自己抵片酬,都可以。可蒋凌西想,自己不能就这么拿她的话当真。
他一直觉得,自己欠颜钟意一部正正经经由专业团队合作的影片。哪怕他入学前,颜钟意和他分了手,他也没有停止过对剧本的反复推敲和琢磨。
因为他欠她的,和他爱她,是两回事。和她爱不爱他,也是两回事。
他一路奋斗下来,拿了奖,有了班底,才回国递了本子给她。虽然确实是想要一个借着相处能够重头来过的机会,可哪怕颜钟意不愿意复合,也没关系。不管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这电影都是她的。
可惜颜钟意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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