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滋味

小说:掌上月明 作者:见荷
    凛风抚身,似是催促着漫夜向晨。

    九华寝殿之内,窗户大开,透亮的灯光从敞开的窗扉间透出,与檐下灯笼散发出来的微明融为一体。

    谢致与谢禅讨论国事直至深夜,踏着月色入了九华殿,却见正殿之内,尚且灯火通明。

    同殿生活三个月,他知姜肆习性,断不至于到这个时辰,还不睡的。

    他绕至正殿前,殿门开着,伴着穿们而入的夜风,走了进去。

    屋角处的松木香几上,新插上几枝荷花,清淡的香味,在风中弥漫。

    这间寝殿,他久未进入。

    对床的方向,软塌被换成了长形状竹椅,碧绿青翠的颜色,令人见了,就觉得清爽。

    姜肆就半坐半靠,姿态极为随性,倚在竹椅上,左手握一卷纸,右手执一只狼毫,就着一旁的落地灯,在闲闲地写着什么。

    宽大的衣袖微微卷起,露出碧色的莹润玉镯,比不得皓腕如霜。

    静谧的夏夜,青砖地面上未铺毛毯,他走过去,脚步声轻脆。

    她却似没听见,待写完手中卷后,才抬头看他。

    “你在写什么?”

    他自然不会以为,她这幅姿态,并非刻意。

    姜肆意味深长地觑他一眼,将手中墨迹未干之卷递给他。

    “祖母叫我写的,明日,你替我交给她吧。”

    纵使不爱出门,她也知道,谢致对祖母极为孝敬,这些日子里,去延年殿请安的次数,比她多。

    他的视线,快速从纸上掠过,眸色转沉。

    姜肆轻轻打了个哈欠,绕过他,准备回内室睡了。

    “这是,陛下的喜好?”

    视线透过纱幔,他望着她的背影,问道。

    “你那表妹,想入皇宫,这是你祖母要求我写的。”

    姜肆行至屏风后,抬起手臂,任琳琅为她除去外衫,换上寝衣后,走到妆台前去解发。

    “夜深了,我要睡了。”

    谢致受了一道逐客令,不怒反笑。

    这女人,明明是有事让他做,姿态偏偏不肯放软,让他自己走入此间,而今,态度还如此轻慢。

    但这样的纵容,他是愿意给的。

    发间的金簪甫被抽掉,满头青丝,如瀑落下,披在后背,又似锦缎。

    他眸色暗了暗,一言不发,走出去。

    三日后,被甄选出来的三名贵族少女,盛装打扮之后,上了入邺城的车。

    董伯庸被谢致安排做了三品的将军,亦在护送之列。

    临行前,他特意求了谢致,见姜肆一面,与她辞行。

    “公主,我此去百日,您要保重。”

    选妃大典定在七月,他需等大典结束后,方能回晋阳。

    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姜肆。

    姜肆笑了,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又请他代为问候天子。他一一应了,最后跪在地上,对她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

    宫墙之外,林木葱郁。姜肆站在阴影里,微风携着热气抚乱她的发梢。

    她注视着那道挺拔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

    回过头,却见谢致出现在宫门口,目光所视之处,是自己。

    他正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琳琅微微变了脸色,暗道不妙。

    待他靠近,姜肆看清,他脸色有些不好。

    谢致的目光晦暗,对她说,“我要离开晋阳一些日子。”

    姜肆点头表示知晓。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走了两步又顿住,望着她未流露出丝毫不舍的平静面容,说,“你若一人在王宫中不惯,便让人送你去城外的小沧浪住,那处是我的产业,比在宫中自在些。”

    姜肆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地,竟觉得他似是有哪里不快。

    当晚,她让侍从收拾好行装,第二日一早,便去了谢致所说的小沧浪。

    走前,特意去两位长辈处请辞。

    她自江东国远嫁而来,虽与谢致分房而居,也不若平常人家的新妇一般,早晚问安,服侍翁婆。却胜在安分,守礼,得以使两国姻亲延续下去。

    谢禅国事繁忙,自不会盯着儿子的房中事,况目下又有别事令他烦忧,故叮嘱两句,准她请求。

    柳太后不喜她,见了一面,听她说明来意,心中虽不满,但记得孙儿交代,也未阻拦。

    时辰尚早,王城外空空荡荡,少有人影。姜肆坐在外观普通的马车内,心情颇愉悦。

    到了目的地,望着潇水中央的小小湖心岛,她得以明白,小沧浪之因何叫小沧浪。

    她原以为是一处园林,未曾料到是一方湖心岛,远远看去,似一座塔林,沐浴着水色天光。

    这时正是日中,骄阳烈烈,然被水雾氤氲笼罩下的小沧浪,温度清凉。

    姜肆提起裙摆,涉足而上。

    岛地四周,乱石嶙峋,湖浪拍打着岸边巨岩,潮声阵阵,令她想起幼时父亲带她去钱塘江边的景象。

    小沧浪中的管事,此前并不知夫人要来此的消息,也未见过她。但一见了,便知她身份错不了,不说姿容,周身仪态,已是罕见。

    他将姜肆引入正院里安置。

    一年之中,谢致只会来此小住些时日。整个正院,却处处带着他的气息。

    房内器具摆设不多,看格调,也极随性,书桌上放着一叠书,姜肆的视线一扫而过,看清书页上的几个大字。

    孙子兵法。

    用过晚膳,她让琳琅在庭院中放了一张软榻,躺上去,听湖水拍岸之声。

    这夜,她临风而居,伴着水潮之声,欣然入眠。

    自她嫁进西晋国,这是最好的一夜。

    湖深岛孤,恍若天外之境。

    姜肆住了几日,竟生出不想离开的念头。

    半个月后,另一艘小船,沿着碧波逐流而至,登上小沧浪。

    姜肆让人在岛上最高处设了大座,迎着湖风,朝着东向之处,弹奏吴郡名曲。

    孤高之地,烈风阵阵,吹起衣袂飘飞,亦将琴声送远。穿云野鹜,停落山水之间,一人踩沙踏石,惊起飞鸟无数。

    琳琅眼尖,见姑爷登上山顶,矮身行礼,还未出声,谢致以手示意,让她噤声。

    他静静立在风口,看她侧影秾丽,纤指在弦上翻飞,长发如舞,令人见之神往。

    姜肆发泄畅快了,停下弹奏,却听见身后传来鼓掌之声。

    “你怎么来了?”

    回头见到是谢致,有些诧异。

    “我办完差事回城,来接你回王宫。”

    她眼中有失望神色一闪而过,起身抱琴,吩咐琳琅收拾行装。

    谢致随后进屋,却说,“不必着急,再在这里住些时日,回去也不迟。”

    姜肆喜欢此地,自不会拒绝。默默将琴擦拭干净,让人放回垫了锦布的檀木箱中。

    用过晚膳,星光隐逸,乌云布满夜空。雨丝飘落,声声淅沥,盖住岛下潮声。

    谢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盘棋,邀她对弈。

    姜肆好胜心起,焚香净手,于观潮亭中,在雨声伴奏下,执黑先行。

    君子六艺,除了琴,她尚于棋道上颇有研究,对阵之前,是极有信心的。但谢致却更是个中好手,不到一炷香时间,她已输三局。

    她向来是越挫越勇的性子,更遑论是在他面前,更不愿露怯。

    咬着银牙邀请他,“再来。”

    谢致喜欢看她这样表情生动的样子,忍着笑,说,“黑子先请。”

    姜肆将两盒棋子换过,挑眉说,“这局你先。”

    谢致浑不在意,食中二指夹起一枚黑玉,落在纵横之间。

    为了赢他,她每次落子之前,都要经过一番谨慎长考。谢致极有耐心,从不出言催促。

    他的视线,相较棋面,更多时候,却是落在对面之人的一双玉手上。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浑身上下,自然无一处不美。

    执着白子犹豫不决的那只手,指节修长纤细,指甲圆润小巧,未涂蔻丹,却比那颗打磨光滑的白玉更为精致。

    他的深邃眼中,热流涌动。

    姜肆经过缜密算计,小脸垮下来。

    如无意外,这局她又要输。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输四局,给谢致。

    她心念一动,有了主意,小小地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

    “谢致,我困了。”

    “暂将此局封存吧,明日再继续。”

    若对方是兄长或者董伯庸,她肯定是要耍赖做和局的,偏偏是谢致,她开不了这个口。

    更何况,她有一晚上时间,去破解他的迷局。

    谢致扫一眼棋面,知道她的小把戏,说,“也好。”

    小沧浪中的管事,是谢致的心腹,然此地消息闭塞,他又哪知公子和夫人分房而居。

    这些日子,他们又要和在平陶一样,同室而眠了。

    二人前脚后步回到屋内,姜肆去睡屏后解了发髻,再出时,得知他去了其他屋沐浴。

    她进了房间后的净室,迅速洗浴完,在谢致回来之前,擦干净头发,早早霸占了那张大床。

    在小沧浪这些日子,她过的尤其舒心,白日里还睡了一个时辰,现在并不困。

    方才之言,不过托辞。

    谢致换了身中衣出来,听床帐间呼吸沉沉,放轻脚步,示意候在一旁的婢女出去。

    他在屋中沉默立了半晌,认命的上了一旁的软榻,是琳琅加长过的,长度够,只是略显窄。他将薄被盖至胸前,被角压在身下,闭目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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