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姜肆躺在床上,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中衣贴着床褥,摩擦出沙沙声响。
谢致睡在屋内纳凉的竹榻上,听见声音,睁开眼睛。
“睡不着?”
床榻上的声响停了,他闭上眼,将要睡着之际,却听她喏喏道,“谢致,有虫子。”
他起身,拿了一盏烛火,将床前的莲枝灯点亮,挂起床帐,对她说,“我看看。”
姜肆下地站着,一脸紧张。
空气中的檀香味和艾香味混合成另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息,谢致用力嗅了几息,手在黄色的床单上滑过,除了她身上的余温,什么也没摸到。
谢致心中有了决断。
他回头,望着她被自己抓红的颈项,皱起眉头。
“没有虫子。”
这处是县令府,他们来之前,王县令定是让人仔细洗刷打理过房间。况且琳琅和翡翠何等妥帖之人,熏了驱虫的艾草,便是不想留虫子在她们公主的床上。
“不可能!”
姜肆立时紧张了,“真有虫子,我都被咬了。”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颊,滑过玉竹一样的脖颈,停在露在中衣外的锁骨上,不动了。
“你是被晒伤了,所以觉得痒。”
“可我……”
她止住声,将“的背和臀也很痒”吞了回去,冷着脸,“真的是被虫子咬了。”
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哪里能忍受与虫为伴。
谢致叹口气。他累了一整日,困倦不堪,只想快些歇下,没有功夫同她解释这么多,便说,“让琳琅传大夫给你看看?”
姜肆生气了,柳眉倒竖。
“你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有虫子。”
谢致走出内室,准备喊人。
“你干什么?”
姜肆追出去,这陌生的地方,她不要一个人。
“我让琳琅进来,给你换一套床褥。”
他耐下性子,回头解释。
“这么晚了,她们都睡了。”姜肆对身边人一向宽厚,指着屋角的箱子,使唤他,“你帮我换吧。”
谢致:……
他堂堂一国公子,她竟叫他做这种事?
但昏暗灯光下,美人眼眸氤氲,实是叫人不忍拒绝。
谢致打开她带来的箱子,在一堆晕了香的衣裙中,找到备用的床单,沉默着给她换了。
他虽贵为公子,早年亦是在军中磨炼过,铺床叠被的事,做得很熟。
室内重新陷入安谧。
姜肆睡在新铺的床单上,依旧睡不着。
谢致困极,偏偏又挂了点儿心在她身上,被她搅得睡不安稳,拔高了声音问,“你在闹什么!”
姜肆被他一吼,脾气上来了,拍着床板嚷嚷,“还是有虫子!”
谢致没辙,只得起身再去看。
“我和你换?”
姜肆有些心动,可望一眼旁边的竹榻,见连个帐子也没有,又不愿意了。
她低头想了想,说,“你过来一起睡。”
新婚那夜,也分了半张床给他,现下没什么好矫情的,让虫子咬谢致最好。
他眼中暗潮涌上来,抿了抿嘴,吹灭莲枝灯,将手中的烛火放到妆台上照明,面无表情地上了床,躺下,闭眼。
姜肆闷着脸,离他远远的,贴着墙壁那侧闭上眼睛。
她还是痒,到这会儿已经信了谢致先前的说辞,可偏偏不想承认自己是错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忍着不适,慢慢睡着了。
夜色迷离,四下沉寂,庭院草丛中,虫鸣声渐息。
昏暗的床帐内,女子呼吸转沉,她身侧的男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任自己陷入梦乡。
明月在天际转过,待落回海面,便是旭日东升之时。
一缕曙晨,照亮人世。
谢致起了个大早,离开房间时,琳琅和翡翠亦刚起。
为婢的本分,翡翠跟上去,要伺候他洗漱。
谢致拦了她,说,“我练会儿功夫,你候着等公主醒。”
她停住脚步,转身回到廊下,和琳琅一块儿等着。
卯时正,姜肆悠悠转醒,唤人入内。
琳琅瞧见她脸颊和脖颈上的红,吓得不轻。
“公主,您的脸……”
姜肆爱美,赤着脚跳下床,捧起铜镜来看。
原本如玉般的雪白肌肤,通红一片,最严重之处,还微微起了皮。
“快找大夫!”
她哀怨极了。
翡翠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出了门,在月门处碰见这府中的管事,正领着一位长须华发的老者过来。
“翡翠姑娘,这位是平陶县中医术最好的路大夫。”
管事一见她,便做介绍。
翡翠又匆匆领着路大夫回西院。
经路大夫确诊,她的确是被晒伤了,且之所以觉得痒,是因昨日闷了汗,生了痱疮。
琳琅听了面色发白。
“公主昨日明明用了清凉的药,怎还会如此?”
路大夫捻须答道,“公主肌肤娇嫩,要比旁人更容易受伤些。这几日莫要外出,我开一点药,两三日便会好。”
“会留疤吗?”
姜肆在意这个。
“公主宽心,只是寻常热疾,待痱疮消下,并不会留疤。”
她这才宽心了。
翡翠将大夫送出去。
谢致练完拳脚回来,在门口碰见她,问过姜肆病情,放下心。
回到房内,他也不唤人,自己掬水洗漱,又去屏风后面更衣。
“今日下地,你不必去了。”
按行程,他们今日是要至平陶附近的农田,代朝廷视察的。
姜肆才抹完玉露膏,趴在软塌上休息,闻言有些犹豫。
“我若不去,给朝廷知道了,又有微词。”
“那又何妨。”
谢致扣紧玉带,从屏风后走出来,说,“你行事越乖张,姬横越对你我放心。”
姜肆撇撇嘴。
“说的也是,本公主不去了。”
谢致不再说话,独自一人出了府。
琳琅翡翠阖上房门,将隔间的纱帘放下,为姜肆除去外衣,将乌发拨至胸前,晾她后背。
她的头发又厚又重,垂下时覆满整个后背,昨日背部和臀部积了湿热,病情最严重。
这一晚,姜肆早早洗漱完,躺到床上去。
谢致一夜未归,到第二日夜间,才匆匆而回。
他止住婢女们行礼的声音,轻轻推开门。
桌上留了一盏灯,纵使知道那是她的习惯,睡觉必须要留光,他心中仍旧熨帖。
他脱去鞋袜,赤着脚进入净室,就着已经凉掉的水,匆匆擦洗一番。
经过床榻之时,他听见床帐内传出一声低吟,那声音听起来,隐隐有些悲伤,又夹杂着痛苦,好似是她在哭。
谢致撩起帐幔,接着烛火照过来的微光,见她团成一团,眉头紧紧蹙起,长睫颤动,额角冷汗直落,口中念念有词——
他弯下腰凑近些,才勉强分辨出她在叫着娘亲。
梦魇。
他皱眉,想起新婚之夜,她也做了噩梦。
如今又做。
是患了魇症,还是因内心极度不安才会噩梦,抑或是,旁的原因?
他重生之初,也时常会梦见前世的场景。
谢致颤抖着将人推了推。
姜肆转醒,泪眼模糊,隐约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望着自己,一脸关切。
她心念一动,唤了一声。
“父亲……”
谢致的脸,黑了。
盯着她看了又看,见她清明了,从神色来看,她只是单纯的做了噩梦,不像是旁的什么原因。
心中大石方落。
他并不希望她想起前世来。那样孤绝的,惨烈的一生,他不希望她想起来。
有些事情,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今生,她会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骄傲恣意,痛痛快快过一生。
“你又做噩梦了。”
他说。
姜肆这次没再背过身去,她抱着腿,怔怔坐了一会儿,和他说,“我想回吴郡去看看。”
谢致眼中渺渺雾起,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
她梦见六国动乱,父亲上了战场,又梦见血流满地,伏尸遍野。
可这些,她不想说。
前世,西晋国前后起事,这些时日,正逢姜晁被姬横派去平长沙国之乱。
谢致略沉思,便大致猜到她是梦到了什么。
“阿月,梦都是反的。”
姜肆的双眼一下亮起来。
“对,梦都是反的。”
她擦擦额际的冷汗,像是得了某种信念,躺下去,拉好薄被。
“很晚了,我睡了。”
床帘落下来。
谢致走到竹榻前,躺下时,想起她方才苍白的脸色,终是不忍。
“再过几个月,我带你回吴郡。”
接下来的几天,姜肆照例留在县令府,谢致则早出晚归,去各地视察。二人早晚碰一次面,虽共居一世,但床榻分眠,倒也相安无事。
回晋阳的前一日,天上下起了雨,虽不大,对久旱的平陶县而言,却极珍贵。
谢致的脸上,亦露出极淡的笑容。
丞相萧绎察言观色,趁机提出建议,想办个庆典,谢致并未拒绝。
平陶城里的大小官员们,得了与宴资格,纷纷带着女眷上门。
公子和夫人初至平陶那日,不少人便远远见过姜肆的容貌,如今隔近了看,更觉她姿容甚美,仪态高贵。
只是美人如带了刺的花枝,静坐上位,连笑也没有。那些想攀谈的夫人,都怯了步。
心中存了事,姜肆饮酒消愁,几杯下肚,双颊染上氤氲薄红。
名花绽放,甚是娇艳。
推杯换盏间,谢致抬起头。
那花落入他眼中,撩得人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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