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殿是一国公子的寝宫,规制非同一般,浴池就在隔间。
地砖之下,铺设有地火龙。侍从从偏门而入,将热水注进浴池后,会烧热地火龙,保持水温。
地龙烧旺之后,热气上涌,水雾氤氲,蒸得姜肆整个人都出了汗。
她除去衣物,将自己沉入热水中,心中依旧乱。
她有些怀疑方才进来的人,是谢致。
诚然,他们已经是夫妻。可他明明说过,以后等他大权在握,会放她自由。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得相伴到老,她也还没有做好,现在就和他做真的夫妻的心理准备。
被他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他心中,肯定会认为她不检点。
这种感觉,骄傲如她,真是糟透了。
过了许久,她才抛开心里的不适,从浴池中起身,任琳琅为她穿衣。
“公主,您要和姑爷一道吃晚饭吗?”
琳琅在里间为她准备衣裳的时候,隐约听间她和翡翠的对话,略一思索,便知了自家公主的意思。
“是啊。董阿兄的事,到底得拜托他,请他吃一顿饭,才不算失礼。”
琳琅矮下身为她系腰带,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忧虑。
公主和姑爷,除了新婚当晚,一直分房而睡,况且就连当晚,他们也无夫妻之实。
这件事,令琳琅一直忧虑至今。
她知,姑爷应当并非对公主无意,而是公主一直拒姑爷于千里之外。可这样骄傲恣意的公主,她见了,却隐隐替她难过。
男子总是薄情的,或者说,即使再有情,得到了冷待多了,心中的热度也会冷下去。
她的公主,纵使色与红尘绝,若得不到夫君的真心怜爱,往后一生,应该有多凄苦。
琳琅并不知公主与姑爷间的约定,只是站在一个普通婢女的角度,为她的公主的这段,并不正常的婚后生活,感到深深的担忧。
如今,公主却又要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向姑爷示好,琳琅不知,是好是坏。
“公主,姑爷会答应您的。”
一直以来,作为旁观者,琳琅始终觉得,姑爷对公主,并非如传言的那般无情。
姜肆撇撇嘴,不以为意。
“如今我们同坐一条船,他没有拒绝我的理由。况且,我董阿兄那般有才干的一个人,愿意入他麾下,是他的福气。”
谢致出了姜肆的寝殿后,穿过游廊,行至偏殿,准备换过衣裳,出门去。
自两年前再醒来以后,他的情绪,不曾如此失控过。
今日在大街上,亲眼见了她和董伯庸之间的亲昵,他方察觉,自己对她,并非全不在乎。
原本,他看在前世,她以那样惨烈决绝的方式助他的份上,是真心想要待她更好些。
她既不喜欢他,他便许她,待掌天下权以后,还她自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嫁自己想嫁的如意郎君。
她前世那样待他。于情于理,他都愿意纵容她,所以她的傲慢和无礼,她的轻待和骄矜,他都受着。
可如今,他忽然想食言了。
“公子,方才夫人身旁的翡翠来传话,说请公子晚上去九华殿用膳。”
偏殿的侍从,见了他,迎上来。
红日在天际转了一圈,缓缓落入暮霞之中。
谢致穿过庭院,再一次立于九华殿门前。
大婚至今,已过一月。门窗上初春之时贴上的大红色双喜还在,是用上好的朱砂调的色,至今还十分鲜艳,纵使之前晋阳下过雨,也丝毫没有褪色之象。
谢致瞥了一眼,长吁一口气,跨过门槛。
琳琅翡翠见了他,矮身行礼,唤了声“姑爷”。
姜肆正靠在软塌上,就着榻边的缠枝莲花灯,手中握着一本书在看。
听见声音,未料他会来的这样快,一时竟有些紧张。
“你饿了吧?琳琅,翡翠,去传膳——”
说着,她起身下榻,穿上木屐,踩着雪白的毛毡,步入另一侧的膳桌之前。
谢致不发一语,跟了过去。
既是有心讨好,姜肆的姿态,自然做得足。满桌菜都是照着谢致的口味做的。
他只扫了一眼,却不动筷。
“你有话想对我说,直说便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用在姜肆这女人身上,十足准确。
姜肆不语,执起玉匙,盛了一碗汤羹。动作间衣袖卷起,露出皓腕如霜,玉指纤纤,竟比手中玉匙更为精致。
她将玉碗放置谢致面前,笑了。
“这是我从吴郡带来的厨子做的,我们江东国人爱吃的家常菜,油渣芋艿羹。用料并不珍贵,却入口生香,你尝尝。”
谢致眼中暗波涌动,端起碗喝一口。
他肯喝,证明愿意接受她的示好。
姜肆脸上笑意更浓,开门见山,“既然郎君问了,我也不拐弯抹角。郎君是做大事的人,身边应当需要助力,我想为你举荐一个人。”
“我的送嫁将军董伯庸,是我们江东国的少年英才,其父是我国的护国将军。我想请郎君,留他在身边,为你出生入死,亦为他,换取前程。”
他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问,“他缘何不回吴郡去?”
姜肆抬眸,真诚的望着他的眼睛。
“不瞒郎君,董阿兄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待我如亲妹一般熨帖。此番我嫁入晋阳,我父亲母亲放心不下,请他留在此地,继续做我的护卫。”
“可我深知他的才华,亦不愿埋没了他。只让他做我的护卫,未免委屈。故而,我想请你,留他在身边。”
“你有雄心壮志,他会是你的好帮手。”
谢致与她对视,眼底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
“我怎么知道,他可不可靠?”
姜肆按捺住心中的不快,耐下性子解释。
“如今你我两国的关系,我实是没必要做什么么来坏你的事,你完全可以放心。正如你说过的,你我二人,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况且,我还盼着,郎君你能早日御极登顶,让我回江东国去。”
谢致笑了。
“你既知我有移鼎之心,为何会认为,到最后还能保住江东国呢?”
姜肆眉头紧皱。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切种种,都是父亲决定的。
“郎君,我信我的父亲。他看好你,也许不为保住江东国虚名,而是想看有明君能真正的统一六国,最大限度减少战乱。谢郎君,你是有大才干的人,只要你能保证百姓生活安定,我想,届时,我的父亲,不介意除国。”
“自我的舅舅驾崩过后,朝廷落入姬横之手,这十多年里,酷吏爆生,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而我的表兄,性子温和甚至怯懦,实不能堪当大任。”
“除了你,我们没有第二个人选可仰仗了。”
谢致一直凝视着她那双美丽而充满灵性的双眸,眼底渐渐泛起一丝喜悦之色。
“阿月,你能这般诚实,我很高兴。”
“那董阿兄……”
“往后,便让董伯庸留在我身边吧。只要他愿意信任我,我便也愿意接纳他。”
姜肆嫣然一笑。
“郎君,我替董阿兄谢过你。”
这一瞬间,她觉得他的眼神,直接又炽热。她垂眸避开,夹了一块虾仁,和他推荐,“这道菜味道也是极好的,你尝尝。”
她的示好,谢致便照单全收。
姜肆又道,“今日这事,虽说也不全是我占便宜,但你手上能人众多,也不是非接纳江东国人不可,是我欠你一份情。他日,我一定会还的。”
谢致神色淡淡,却说,“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况且,真要论,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一次人情。”
姜肆明白他说的是在邺城那次,眉头一皱。
“反正无论多少次,我总会还你的。”
她分明不愿自己一直欠他什么。
谢致不再看她,安静地用了晚膳。
殿中烛火通明,照在两人身上,晕出温暖的光。这一夜,如此安宁。
谢致放下筷箸,站起身。
“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着吧。”
琳琅唤人进来,撤了桌,又伺候姜肆洗漱。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一片赤诚忧心,终是没忍住。
“公主,您为何总是拒姑爷于千里之外?”
这话说的,姜肆却是疑惑不已。
她从灯火照亮的书页间抬头,对上琳琅眼中的担忧,笑了笑。
“琳琅,你不是不知,我和谢致互相不喜欢对方。成婚那日便已经说好了,有朝一日,他是要让我回吴郡去的。”
琳琅暗抽了一口凉气,神色亦变了。
“公主,你莫糊涂。”
“我虽只是一个小小婢女,也知道天下要不太平了。您与姑爷的婚事,是维系两国关系的至重之事,万不可轻易解除的。”
姜肆道,“自然是等天下太平再说。”
琳琅怔怔地望着她,一脸不解。
“公主可是心中有人?”
姜肆摇头。
“那姑爷可是哪里令您厌恶?”
姜肆低头沉思。
初定亲之时,她还不知成亲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母亲告诉她,就像她和父亲一样,永远陪伴在对方身边。做夫君的,要为妻遮风挡雨,为她撑起一片天。
她的父亲,便是在邺城做质时,于秋猎上,以身为墙,挡在母亲身前,让她免于猛兽袭击之苦,这才得了母亲的芳心。
她见了谢致之后,看他生得俊美纤瘦,遂下意识不喜。后来入了邺城,她也长大许多,懂得世间男女亲事之意,又因他整日跟在姬横身边,对他更为鄙夷。
但如今,她知他得父亲看重,因父亲信他,她也信他。信他有能力执掌天下,还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太平。
曾经的不喜全部褪去,她确实找不到他有哪一点是令他厌恶的。
“公主,您既无意中人,也并非想象中那样厌恶姑爷,何不尝试着接纳他呢?”
姜肆的眼睫动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本,翻身朝里。
“我乏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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